倒伏在风吹来的瞬间

2019-04-21 08:52刘宇
文教资料 2019年36期

刘宇

摘    要: 班宇的短篇小說《逍遥游》体现出的正是小人物倒伏在风吹来的瞬间时那种虚无感和渺小感,被病痛折磨的女主人公许玲玲一生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悲怆与生命的戕害。本论文从三个方面对小说文本展开阐述,在人物、文本细节、时代的论述中层层深入,发掘小说背后的无限意蕴。

关键词: 呜咽与逍遥    梦幻与现实    个人与时代

班宇这样写过:“格林讲悲观,感情失措,救赎与信仰的困惑,爱,及其反面;波拉尼奥的躯体在世界上流亡,但精神却在星辰之间跳跃;这都是大的词语,大的悲怆与戕害,隐秘地相互连接,要求世界与之共鸣,谈自身,流离失所,却也渴望众人与之并肩,在无比漫长的世纪里。但返回到真实的个体上,并不能完全对应,高昂时刻,薄弱环节,均可理解,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倒伏在风吹来的瞬间。”《逍遥游》体现出的正是小人物倒伏在风吹来的瞬间时那种虚无感和渺小感,对许玲玲而言,她对被病痛折磨的一生是悲观的,不期待爱的浸润,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悲怆与生命的戕害,但她作为一个真实的生命个体,也渴望能战胜能应对生命无常,得到救赎,即使最终徒劳无益。

作家班宇在豆瓣上以“坦克手贝吉塔”的网名活跃着,翻看他写于2016年9月1日的《山海关》一文,他讲述了自己大学期间返校回秦皇岛因为车票紧张的关系选择买去往山海关的慢车,描写了自己在车上的所见所闻所感,也写了离火车站不远的当地著名的包子铺,以及料足的猪肉大葱馅包子荣获集体老字号,还写了带老同学去一座什么庙里玩,遇上了正在举办的一个民间手工艺的展览,见到了一个四五十岁的手工艺人,出门走时她起身相送,班宇和老同学看到了她满身的红色纸屑。作家班宇多次游历的山海关在发表于收获2018年第四期的中篇小说《逍遥游》中成了主人公许玲玲和好友谭娜、赵东阳的出行之地,作者在旅行中的个人经验也变成了主人公许玲玲的游玩感受,在小说文本中有迹可循:他们乘坐的凌晨五点从沈阳北出发,上午九点半到山海关的1024次火车;许玲玲对火车外的景观看的入迷,甚至希望这几小时的车程能无限延长,反复体味自然的魅力;一下火车谭娜非要去吃一个什么包子;在孟姜女庙也看到了满身红色纸屑的巧女。《逍遥游》是一个内涵丰富,意蕴深厚的小说文本,在阅读的过程中能深切体会到作者在有耐心地向读者传递很多信息。

一、呜咽与逍遥

《逍遥游》的开篇以第一人称“我”揭开了主人公许玲玲的神秘面纱,系着一条奶白围巾,坐在塑料小凳上,用一条棉被盖着脚,靠着墙晒太阳,背景是像监狱似的东药厂宿舍,“我”安静地坐着,听着不愿听却直往耳朵里钻的许福明的话“都让拖累死了,啥时候是个头呢”。开头悠闲自在的书写引出的却是一个病怏怏,一周要做两次透析的苍白瘦弱的许玲玲。她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弱小者,被生活压迫的喘不过气来的卑微者[1]。许玲玲身上体现了小人物在生活旋涡中的矛盾挣扎。

她渴望亲情的浸润,但也不如人意。相依为命的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事发突然,直到遗体告别时她才反应过来,在这个世界上最依赖的人彻底离她而去了,“感觉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次,都看见魂儿了”,许玲玲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母亲的死亡让她以最触目惊心的方式看到了生命的无常,她埋怨心狠的母亲撇下重病的她先走了。和父亲许福明的关系是生分隔阂的,许玲玲既对他搞破鞋偷蜂蜜等见不得人的事感到生气,又同情心疼他不能和同年龄的人一样享清福,被自己拖累。

对爱情,许玲玲也是有向往的,却不敢奢望。没得病之前有个在环保局上班的对象,但得病之后对象就跑没影了,对于曾经拥有的美好记忆,她是知足的。老同学赵东阳对许玲玲是有情的,他自己家庭不幸福,还对许玲玲嘘寒问暖,谭娜看出了端倪,但许玲玲也因为自己的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三个失意之人的秦皇岛出游,谭娜和赵东阳更像是一对,他们生命力旺盛,甚至在酒后当着许玲玲的面做爱,她也有需求,却被病痛压抑到了极点,只能选择不停地哭来发泄自己。

许玲玲是信任友情的,却也充满隔膜。“人与人之间,花费很大力气去接近彼此,最终又要远离”,患病之后她基本断绝了自己的社交,就和谭娜和赵东阳还有联系,一是厌恶假装关心的怜悯,二是不希望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素材。谭娜感情生活不如意,赵东阳婚姻不幸福,而许玲玲满目疮痍的生命,三个看似同“病”相连的人互相取暖,但终究还是孤独的个体,在秦皇岛三个人吃饭喝酒,借着酒劲,谭娜和赵东阳尽情诉说着自己的不如意,但许玲玲从来不讲自己的难和苦,她觉得谭娜和赵东阳的痛苦是在进退之中能解决的小事,而自己的人生问题,基本是无解的状态,说出来也只是给别人添堵,自己的痛苦只能自己吞咽消化。为了延续生命每周不得不做的透析只会让她觉得更累更痛苦。游历澄海楼的时候,谭娜和赵东阳对上顶峰没什么兴趣,宁愿吸烟逛纪念品店,由此更凸显出许玲玲的孤独,她孑然一人登顶,大自然的美景彻底融化了她的心,海天一色、云雾幻化,霞光披身,此情此景,让许玲玲想流泪,想被风带走,想纵身一跃,游向深海,从此再不回头。之前和赵东阳散步回家的时候,许玲玲曾说自己想当鲨鱼,因为在新闻里看到格陵兰睡鲨是活的最长的动物,这里的她还期盼活着,甚至活得更久。但登顶之后她却想逃离,想解脱。许玲玲是被病痛折磨压抑到了极点的人,登顶后展现在眼前的极致风光,大自然的博大包容让许玲玲得到了释放,忘记了病痛的折磨和生活的不易,她贪恋这种自由自在、无欲无求的生命体验,即使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忍离开,还是赵东阳的电话把她喊了下去。所以在这一瞬间许玲玲是实现了自己的“逍遥游”,哪怕下山之后病痛依旧得不到改善,生活还是那么艰难,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是满足的幸福的,被大自然紧紧地拥抱着。许玲玲这个人物,在班宇的叙述中让人觉得疲惫而心酸,她只能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去环抱,却虚弱无力”。

班宇在创作谈《等待开始之前》中这样写道:“我时而觉得自己像许玲玲,想去环抱却虚弱无力;时而觉得自己是许福明,陷在一片大雾之中,却总想着笨拙起舞。两者既是对立,又是一体,不单单是血缘关系,我想他们之间也曾共同听见那些呜咽,并为之驻足片刻。”《逍遥游》中充斥着小人物的呜咽,从被病痛折磨的许玲玲、被生计压垮的许福明、婚姻不幸福的赵东阳、感情生活不如意的谭娜,铁西区大背景之下聚焦到许玲玲及其周围的亲友们,他们在生活的压迫之下发出了呜咽之声,面对生活面对命运的无力感和虚无感,令读者也忍不住为他们心酸悲鸣。

二、梦幻与现实

精神分析认为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体现,梦境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做梦人内心的渴望和矛盾,与其在现实中遭受的创伤以及生命中经历的丧失息息相关。小说中直接写到许玲玲的梦有两处,一略一详。第一次是在开往山海关的绿皮火车上,许玲玲因为出发前一天刚做完透析又没睡好,因为困很快就在硬座上趴着睡了两个小时,这个过程中做了好几个梦,但都是一闪而过的片段不成体系。因为内心的压抑和折磨,加上不舒适的环境,许玲玲即使很困也睡不踏实,睡得很浅。第二次是三个人留宿北戴河,伴随着谭娜此起彼伏的鼾声,许玲玲一开始努力回忆一整天游历的细节,但因为精力不济,在由远及近奔涌而至的浪涛声和晃得人无法睁眼的太阳光中很快进入了梦乡。依旧是场景片段一截一截没有逻辑,接着开始梦见牵着妈妈的手吃着化得飞快的雪糕,心里很着急,然后身边的人忽然变成了谭娜,两个人无法交流,她很快被戴着面具的人掳走了,许玲玲找不到人帮忙,急得快哭出来了。妈妈和谭娜是许玲玲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是温暖的象征,带给病弱的许玲玲很多力量,梦境反映出许玲玲的潜意识,在旅游的途中即使和谭娜朝夕相处也依然害怕失去她,梦中展现出许玲玲的焦急慌乱和无力感,她只能任由雪糕化掉,眼睁睁地看着谭娜被绑架却无能为力,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母亲的缺失,母爱的缺位,让许玲玲极力想从谭娜身上获得更多安全感,在梦中两人却无法交流,许玲玲无法保护谭娜,她努力想去靠近,但还是无法摆脱彼此远离的必然結局,无论是醒着还是梦中。

小说文本中梦幻场景还有三处,包括两处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巧女满身的红色纸屑。吃完宵夜后发现柏树自燃以及回程途中在火车上看到火光。不难发现整篇小说是灰白暗沉的冷色调,许玲玲及周围的人无一不是过着令人窒息的生活,他们连享受幸福的最基本的权力都没有,但这三处却是为数不多的亮色,明丽的红色充满了画面感[2](78-82),令人感到温暖欣喜。这三个梦幻场景体现出的是在死水式的、灰暗黏滞的日常里,许玲玲自然衍生出的爆发和燃烧的渴望。

第一次梦后醒来回归到现实之中见到的是谭娜正在拆分昨天买的板鸭和啤酒,留了个大腿给许玲玲,但许玲玲关注到的是窗外的山石,让人看得入迷,甚至还希望这几个小时的车程能无限延长,因为哪怕是极短的东西,只要仔细观察,反复体会,总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第二次梦中忽然醒了,发现谭娜的床是空的,而从“我”背后传来了轻微的喘息声,原来是谭娜和赵东阳在做爱,“我”亲耳听到了他们做爱的所有细节,想象着他们旺盛生命力纠缠碰撞的瞬间,过程中谭娜克制的叫声,结束后谭娜洗澡撒尿的声音都越发地令“我”难过,一开始是几滴眼泪,后来变成啜泣,赵东阳在走廊里靠着栏杆抽烟,谭娜安慰“我”说喝多了当啥事也没发生,但“我”却不停地哭,自己也没办法理解自己,“我”不怪他们,只是害怕他们从此离“我”而去。梦中因为和谭娜的分别而哭,醒来还是害怕谭娜离开大哭,梦和现实竟然出奇地一致,因为生病的原因,许玲玲几乎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信任的能交心的大概也只有谭娜和赵东阳了,赵东阳对许玲玲是有好感的,经常给许玲玲送东西,还上家里吃过饭,但许玲玲从来没有越线,她活得太通透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明白,她没有给赵东阳任何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暗示,三人出游,许玲玲孱弱的身体以及独自登顶的行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三人单独相处的密闭空间里,在睡着了的许玲玲面前小心翼翼地做爱,谭娜和赵东阳压抑的性欲得到了释放,许玲玲抑制不住的大哭,是因为病痛的折磨让她的性需求被压抑,也是因为两个好友的交合令她切实感受到了背叛,更是因为害怕他们从此相好跟她再也没有联系。命运没给许玲玲留下什么,相依为命的母亲被脑溢血夺去了生命,曾经相爱的男友也因许玲玲的病离她而去,只剩下最要好的两个朋友谭娜和赵东阳还能倾听她的呜咽,她太恐惧失去了。

梦幻和现实一真一假,也亦真亦假,梦是现实的反映,现实是梦的源起,两者交替之间,体现出了作者为弱小者给予支持,为卑微者延续幻梦的努力,毕竟人最可悲的是无路可走,无梦可做。

三、个人与时代

时代在中青年两代人身上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许福明等中年一代身上体现出的是下岗潮带来的一系列生计问题,而许玲玲等青年一代则彰显了2003年辽宁实行“3+X”高考科目改革的人生困境[3](84-88)。小说的大背景是沈阳的铁西区,也即衰败的老工业区,对于从小在南方城市长大,对东北老工业区的繁荣与衰败无甚了解的笔者而言,对沈阳铁西区的直观感知是从纪录片《铁西区》和电影《钢的琴》中获得的,在纪录片的第一部分工厂中展现的是一家大型工厂的工人在破败的浴室中对生活的各类调侃,车间里小组长宣布大伙明天全部下岗的消息,数月过去有工人返回工厂找寻还可以卖钱的东西,而因工作原因染病住在疗养院的工人他们关心的只是公家可以给多少抚恤金。在第二部分艳粉街中,1999年的冬天大部分艳粉街的家庭尚未进入搬迁的实质阶段,年轻人们仍然靠打架、聊天、游戏消磨度日,偶尔也为工作的前途焦虑,2000年的冬天,一些年轻人仍然重复着他们的生活,而遭遇断水断电的人们,开始为解决基本的生活需求而苦恼。下岗前后工人生活的困顿,人生的痛苦在幽暗的画面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相比纪录片对铁西区衰败的直接呈现,电影《钢的琴》加入了一些浪漫的成分,但画面中出现空无一人的偌大工厂,工人们在车间里打麻将的场景,陈桂林下岗后靠卖唱为生,为了女儿的钢琴梦利用工厂的原料和工具制作出一架货真价实的钢琴等情节均体现了下岗后工人生活无着的生存困顿。正如班宇在豆瓣上这样评价电影《钢的琴》:“作为东北工业区长大,工人家庭中的一员,看的过程中一直在流泪。砖墙、烟囱、下岗、厂房、硬碰硬、俄罗斯老歌、生锈的车间、失落的包工头、不卑不亢的父亲、埋在机床里的文艺梦,满含情怀,以及底层的、穷途末路似的智慧。一个阶级的倒掉,工厂之子的挽歌。比想象更荒诞的,是他们那个卑微的梦。”班宇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铁西区之子,以最触目惊心的方式感受到了下岗热潮对无数家庭的戕害,而《逍遥游》里的许玲玲、许福明一家是受影响的家庭之一。许福明下岗后无论干什么都赶不上点儿,盲目跟着别人投资却亏的一塌糊涂,本来就掏空的家底因为许玲玲的病更加雪上加霜了,许福明只能靠一辆二手倒骑驴在九路家具城干活挣一点小钱,老同学塞给许福明五十、拉车生意好的时候也才一百一天、许玲玲出游给的五百等等,一贫如洗的生活在数字中窥显。许福明的工人身份让他除了技术和力气之外几乎一无所长,下岗失业后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就业状态让一家之主没有了经济来源,很难撑起一个家,更别提抚养一个患有重病的女儿了。试想一下如果许福明没有下岗,至少稳定的工作能带来稳定的收入,他们一家的生活也许就会好过一些,但时代的车轮总是这样滚滚向前不停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下岗潮无疑给铁西区的工人家庭带来了重重的一击。

许玲玲上学的时候就爱学语文,尤其是古文,可惜书没读下去,她读书的那几年正好赶上辽宁实行大综合高考,不分文理,总共九门课,全都得学,因为太难了所以许玲玲高二就退了,普高中每年退学得有一半,而谭娜和赵东阳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小说文本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我们可以直接感受到2003年辽宁实行的高考改革给考生带来的人生巨变,以许玲玲2003年参加高考推算,她应该是和作家班宇同为1986年出生的同龄人,在这里笔者又能敏锐地感知到班宇在书写属于他的那个大时代,作为亲身经历过辽宁高考改革的人,他深知这场改革给不同的学生带来了不同的影响,有些擅长大综合的考生从中获利顺利考上大学,而有些偏科的学生则因此倍感压力,不得不走上退学之路。命运在很多情况下总是这样捉弄人,社会的一个改变,时代的一次变革,看似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但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铁西区作为班宇写作的大前提,他以自己熟悉的地方为背景,聚焦到许玲玲、许福明式的小人物,以小见大,书写属于他的那个大时代,把个人经验和时代经验巧妙地融合起来,班宇以其个人经验为蓝本写好了小人物的故事,其实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写出了时代轨迹。的确,不论历史如何宏大,终究还要落实到个人生命的实感经验,这些卑微的小人物,他们在大历史中各自命运的起伏沉浮,也因此构成了这篇小说最打动人心也最发人深省的部分。

参考文献:

[1]贾国梁.安装变压器的小说家[N].文艺报,2019-01-14(003).

[2]赵坤.离散灵魂的造像——班宇小说论[J].当代作家评论,2019(05).

[3]马芳芳.寻梦者的铁西老城故事——班宇小说的溃败叙事[J].当代作家评论,20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