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特早期戏剧《自由》中对“自由”的探讨

2019-04-21 08:52张思远
文教资料 2019年36期
关键词:贝克特行动自由

张思远

摘    要: 贝克特在其早期的第一部完整剧本《自由》中对于“绝对自由”这一抽象概念进行了多层次、多阶段的探讨:首先是个体意识到自我身为他人的囚徒,追求逃离的自由,然后是据此拒斥他人,拒斥确立一种意义或者接受外在力量援助,选择离开他人后又离开自我以追求不行动的自由;最后是因无法见证自我的死亡而意识到自由是不可能的,最终选择坚守在无意义和虚无中活下去的意志,追求自我“将变得自由”,以此来抵抗虚无。

关键词: 贝克特    自由    他人    行动

贝克特在早期创作的戏剧《自由》(Eleutheria)于1947年用法语写成,目前国内学者对于这部作品鲜有研究,可能是因为连贝克特本人都称其为一部不成功的戏剧而拒绝在他去世后出版和上演它,而且相对于这部早期作品研究者更关注贝克特后期臻于完善的经典作品。然而贝克特在剧中所呈现的对“绝对自由”观念的探讨是会对他后期作品中的自由观产生一定影响的,因此也值得深入挖掘。

《自由》这部三幕剧主要讲述一名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维克托,自己选择独居而且与家庭和社会脱节,不顾父母亲戚和其他各色人等的劝阻,经历内心的煎熬和犹豫后仍然选择孤独地追寻绝对自由。有国外学者比较了萨特在《苍蝇》中表达的自由和贝克特在《自由》中对自由的阐释,指出在关于“他人”的理解这一维度上两人持有不同的观点:“对萨特来说,意识到存在的自由牵涉到其他人,不管这可能有多痛苦,正如《禁闭》中加尔森所说:‘他人即地狱。与萨特相反,维克托发现他人无法忍受而‘选择独处。”[1](59)由此可见,萨特和贝克特关于自由的分歧之一在于自我的自由之实现是否能脱离与他人的关系。本文将以这一小点作为切入点,详细分析贝克特在剧本《自由》中对于“绝对自由”这一抽象概念的逐层递进的探讨。

一、身为“他人的囚徒”:追求逃离的自由

主人公维克托此前一直过着世人眼中正常的生活,他认定自己“曾是他人的囚徒”[2](137),这是他离开原来生活圈子的原因。但这种个人的身体方面的逃离是软弱无力的,因为他在经济上仍依赖母亲的援助,在生活上还不断受到原有的家庭和社会关系的牵制。这种囚禁状态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个体的空间处于被侵入的状态。在舞台设计上是将两处在现实中距离遥远的空间场景同时并置到一个空间,而维克托的小房间在前两幕都是被克拉普家的客厅包围在内部,而且两个场景之间并没有隔离物,原本应该属于维克托的私人空间变得一览无余。这种独特的安排可以看作是一种暗示性的象征,说明无论身处何处,主人公的自我都面临着被他人窥视的风险,而且也印证了他无法完全脱离家庭的经济援助这一事实。其次,从剧情发展来看,即使第一幕的主要剧情是克拉普客厅里的亲友对话,在一旁的次要剧情中维克托只是作为布景而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但是家庭沙龙中话题的关注点还是时不时地聚焦到维克托,重复着他的缺席这一事实。第二幕的主要剧情就完全集中在维克托身上,一方面,他不可避免地感觉到密闭空间在物理上的限制和心理上无形的束缚,选择奋力用鞋子打破房间的玻璃,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反常行为立刻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配玻璃者修复,即使他再做出打破的行为,还是会被他人纠正和修复。维克托这才意识到“他做出的破坏自身所处环境的尝试,总是会被他所属的、隐匿其中的舞台空间所击败,而这一空间恰是他试图要逃离的”[3](253)。由此可见,主人公的私人空间被来自外界的目光所侵犯,被不断闯入的他人所搅乱,他试图做出反抗的行为却总是被外界的力量压制,他无法打破这种僵持的状态。

其次,个体沦为“被嫉妒的异质”。如果说维克托只是选择了一种不与他人产生关联的生活方式,似乎是为他人省去很多麻烦,那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如此狂热地、不厌其烦地侵入维克托的空间并且窥视他?维克托对此有着清醒的认知,概括地说:第一阶段是,这些人试图理解清楚一般事物秩序之外的“异质”——这种人既不属于大多数世人所属的“正常”生活状态,也不属于极少数诸如圣人,疯子,殉道者,死刑犯等“疯狂”生活状态,因为这两种状态都可以被他人所理解,可以做出相应的认同赞赏或是厌弃鄙夷的反应,但他们无法理解正常秩序之外还有别的选择,正如维克多所说:“我的生活从本质上与您的生活有着不同,而在您和我之间就像在您和疯子之间一样,存在着壕沟,只不过不是同一种壕沟。”[2](316)于是他们拼命想要窥探和理解;第二阶段是,发现理解不了之后无法接受“异质”与自己不同,便产生嫉妒心理,想要同化他,正如维克托所控诉的:“这是老处女面对妓女的愤怒。属于你们的自由是如此的可悲!如此孱弱!如此陈腐!如此五陋!如此虚假!你们还这样固守着它!你们对此不发一言!呵,嫉妒,嫉妒!”[2](317)这些人可以容许自己被生活所超越而浑浑噩噩,也允许身边有人因罪恶堕落而付出被夺去自身自由的代价,却无法容忍有人存在异于他人的、个人的信仰,因为这样这个人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就超越了一般人的群体所固守的“自由”。出于嫉妒,这群人想同化和驯服这个“异质”,从而消灭这种不同常规的自由选择。而维克托声明他做出这种选择只是因为意识到其他人的生活从实质上来说都是不同程度的苦役,但是其他人不容许他有这种清醒的意识。因此,身为“他人的囚徒”,他想要追求逃离这种被囚禁状态的自由。

二、拒斥他人:追求不行动的自由

萨特所说的自由中主張他人与社会的介入,但追求的不是介入后最终达到什么目的或者成为什么,“而是人在任何境遇下是否能保持超越的能力……只有介入才有选择,只有选择才有行动,只有行动才能承担责任,介入是实现自由的重要环节。”[4](50)说明萨特哲学把介入视为超越的重要前提之一,回避行动和承担责任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种示弱的表现。然而贝克特的《自由》中的主人公与之背道而驰,坚决拒斥社会和他人的介入,拒绝采取积极的行动,声称要保卫自己的权益——“什么都不做的自由”。[2](250)因为这也能证明个体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

第一个步骤是“离开他人”。在主人公维克托所面对的他人的干涉中,可以划分为两种主要的态度,一种是配玻璃者的观点,倾向于以理性的、实用的态度面对生活;另一种是比乌克医生的想法,想要提供外在援助,以此来帮助“痛苦中的人”回头。

首先是拒斥确立一种意义或价值。作为主要角色之一的配玻璃者,一方面,他执着于为维克托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找一个适当的理由:“需要理由啊,老天!为什么他要对一切不闻不问?为什么要过这种荒谬的生活?……人们不论做什么,都要大致知道为什么。否则,就会有人唾弃他。我们也会跟着附和。”[2](276)这种思维实质上就是人们为了给无法理解的行为进行强行的辩护,想要给生活中的一切都强加上主观的意义使得它得以解释,不容许“没有意义”的人或事物存在。另一方面,配玻璃者在面对维克托对所有人都毫无感情的表现时,还愤然指责他从本性上就应该对家庭和事业付出责任和感情,“为了既定的思想,为了神圣的职业,去牺牲一切!这样您才开始活着。”[2](249)他构想自己心目中理想化的人,即脚踏实地行动并且为了责任奉献牺牲自我的人才能树立自我的价值。然而这种价值只是社会价值体系认同或规定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追求的。由此可以窥见,维克托面对的责难类似于加缪的《局外人》中的莫索尔面临的荒谬境地:他对母亲的死没有表露出明显情绪反应以及采取的那种“我不知道、毫无意义”的态度被人们牵强附会地过度解读,实质上他只是清楚地认识到世界的荒谬和无意义,他的内心和行为是一致的,冷漠是他自己的一种生活规则,但却被社会价值体系无情地扼杀。维克托也是反复以“我不知道”的态度来应对这些人想要赋予他的意义和价值,而且还明确表达了对其他的生活方式的拒绝。

其次是拒斥“人道”的外在力量。比乌克医生的观点更为极端激进,他专注于研究如何通过堕胎、同性恋甚至安乐死来限制或结束人类生活。但他却自诩这是实行人道的方式,是正义之举,想要帮助维克托和他的家人,提出的解决办法就是为了让他找回自我,就要消灭他的意识:“他仅仅是抱怨生存,生存综合征……我为他提供不再生存的方法,以最轻松的方式,脱离有意识的状态,进入最纯净的领域。”[2](272)他以假的毒药丸为手段进行人性的试验,预测结果有几种:一种是维克托继续当前的异类生活,继续忍受折磨和痛苦,一种是回到和普通人一般粗鄙的状态,继续原来的正常生活,当然还有一种是摆脱所有生存的重负,选择安然死去。总结来说就是通过外在“人道帮助”的刺激,促使误入歧途的人从灰暗的痛苦中回头。这种方式也被维克托拒绝了,因为此时他自身的内心中一直在渴望着自由,在想办法知道自由到底意味什么,其余形式的生活在他的认知中都是程度不同的苦役,他都不想要。因此外在的刺激对他来说没有用处。

第二个步骤是“离开自我”。在离开他人,拒绝了信仰他人赋予的某种意义和价值以及拒绝了外在的刺激手段后,维克托只剩下了自我。但此时的他又深深地感受到了自我本身的限制,从而又更进一步选择离开自我。在被问及如何做到离开自我时,维克托的回答是:“尽量地什么都不做。不动,不思考,不做梦。不说话,不听别人说话,没有感觉,没有知识,没有意愿,没有能力,等等。我以为这些就是我的牢狱。”[2](319)从中可以看出,诸如思考、说话、感觉、知识、意愿和能力这些原本应该能够引发个体行动的因素,全部都被主人公视为自我的牢狱,因为这些因素看似赋予人一种拥有积极采取行动、解决问题的能力的自主性,但同时也必然会受到个体有限性的限制,而且个体也会不同程度地受到这些意识或概念的束缚和规定,这些规定可能来自各个方面,有形或者无形。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贝克特笔下的主人公维克托是从否定这一角度来看待自我的自由,有国外学者研究否定神学(Vianegative)的理论与贝克特的文本之间的联系,认为在贝克特的创作中,这种否定的美学手段在戏剧《自由》中首次出现并酝酿,而且深刻影响了他之后的作品《三个对话》。这种独特的思维方式或者写作方式可以看作“基于系统的甚至是强制性的否定来表达不可言说之事一种的话语形式”[5](43)。这种言语表达上的否定形式其实也映射着思维的否定。与之类似的是,萨特也是从“否定”的一面来对自由做出界定,认为人不能像物一样被规定,“在受到本质规定时,人又逃脱和超越了本质的规定,人才是自由的。”[4](74)因此,人应该尽力在否定中超越这些规定。虽然《自由》中的主人公维克托也是选择通过否定自身来达到自由,但有所不同的是,他选择超越规定和追寻自由的方式不是通过萨特所说的那种介入式的行动和承担责任来实现,而是通过采取一种放弃行动状态的方式,以图达到对现有自我的否定。也就是说,强调在行动上捍卫自己什么也不做的权利,由此成为什么也不是的“无”,同时也否定了自身。

三、死亡的困境:追求不可能的自由

在死亡这一宏大命题面前,个体是渺小的,最初采取的行动是因为无法见证的死亡而放弃自由。主人公维克托在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死亡之后,突然改变了之前一直执着坚持的生活态度,主动地选择放弃自由:“我放弃自由。不可能自由。我错了:我不能再过这种生活。我昨天晚上看到我父亲时明白了这一点。人不能看着自己死去:那是戏。”[2](321)从存在主义的语境来看,人类的起源和存在没有任何明确的令人信服的原因或者意义,但人的存在又是先在的、绝对的,人唯一能把握到的、绝对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因此人的生活就是一场不断离死亡这一终点更近的过程。但是也正如维克托指出的:一个人自由的所在之一就是能够亲眼看着自己死去并且享受这种死亡,但实际上却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见证自己的死亡,人只能在如经历一场幻梦般的戏剧中看到他人的死亡,而亲眼见证自我之死的自由是并绝对不可能存在的,这正是人之自由的一种难以解决的局限性和荒谬性。由此维克托才得出个体不可能自由的结论而选择放弃自由。

后来由于认识的变化,个体转而追求“变得自由”这种过程。正当一旁的亲人朋友都在为维克托愿意回归正常的生活而兴奋,并且纷纷做出美好生活的设想时,维克多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错误,转念改变了先前的决定,选择继续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说自己意识到了人的存在是有期限的,非常短暂,这种没有自由的生活在他看來却是漫长又可怕,但是和身边那些人所过的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相比又没那么可怕。因为这些人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我和他人营造的虚幻世界中,产生了戏剧性的幻觉,而没有勇气面对真实世界的真相。针对这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三幕剧本上演的场景中突然闯入一名观众,直斥台上的这场闹剧持续得太久,始终围绕某件事打转并且出着各种蠢招以致让他看不下去,还直接质疑“这部蹩脚的作品”的作者贝克特,连提台词的人也对他们不按照剧本说词而愤然离去。这种否定传统戏剧形式的处理与元戏剧的手法类似,打破了审美接受者对于戏剧上演的情境产生的幻觉,也暗示许多人的生活就像戏剧里那样虚幻,这些人无法面对真实。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维克托不仅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永远也不会变得自由这一残酷的事实,而且选择承认并接受它:“我永远也不会自由,(停顿)但我会不停地感到,我將变得自由。(停顿)我的生活,我会对你们说我将如何消磨它:我会拿两块铁相互地摩擦。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这种无用的小小声响,将是我的人生。我不是说我的乐趣。乐趣,我还是留给你们。我的宁静。我的虚无。”[2](336)这样的选择体现了贝克特基于人类生存真相的思索,即使人在当下的生活中充满束缚与痛苦,处于无法获得自由的荒谬境地,但也不会选择为这种无意义强行赋予一种意义,不会选择以自杀的手段结束痛苦,也不会选择在一无所知的浑浑噩噩中消磨下去,而是表达出在无意义中勇敢活下去的意志。主人公的选择所隐喻的是:“人类在牢笼般的生活体制下,在肉体与灵魂、希望与绝望、记忆与遗忘的互相撕扯中,始终还有活下去的意志,哪怕迎面而来的是死亡。”[6](202)虽然这种意志只能发出主人公维克托所描述的那种无用的声响,但是也是他作为一个主体自愿选择的,他甘愿承担重负。就像西西弗斯看似在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徒劳无用又令人绝望的劳动,但这种永远在行进中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这种在荒谬中的斗争使他的心灵感受到充实的幸福。因此,尽管主人公说自己追求的不是乐趣而是自我的宁静与虚无,但他的选择实质上并非是消极悲观的虚无主义,而是在无意义与虚无中顽强地生存着,追求自我“将变得自由”这样一种过程,以此作为他抵抗虚无的特殊方式。

参考文献:

[1]Tanaka M H.. The “Freedom” of Sartre and Beckett: The Flies versus Eleutheria[J]. Samuel Beckett Today, 2013(25).

[2]萨缪尔·贝克特.贝克特选集1:世界与裤子[M].郭昌京,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

[3]Boxall P.. Freedom and Cultural Location in Becketts Eleutheria [J]. Samuel Beckett Today, 1998(7).

[4]李克.存在与自由——萨特文学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

[5]Buning M.. The “Via Negative” and Its First Stirrings in “ Eleutheria”[J] . Samuel Beckett Today, 2000(9).

[6]刘秀玉.生存体验的诗性超越:贝克特戏剧艺术论[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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