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白玛

编者按：

诗人白玛在诗作《田园赋》中写道——

都说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

我种下一亩玉米

长出一群抱孩子的小媳妇

我种南瓜

长成了蛤蟆和鼓

种下汗水

收成的还是苦日子

趁天黑种下芝麻和石头

瞅瞅头顶夜空

什么都有

白玛出生于山东临沂河东区沙兰村，母亲是乡村教师。十四岁迁居江苏。初中毕业后当兵至河北，退役后旅居西藏和北京。爱好一切植物和动物，现隐居于江苏南云台山中麓。“山上人烟稀少，但是应有尽有。我已经离不开山上的一切，干净的饮水，空气和蔬果。这里有一套丛林法则，我没有什么文艺想法，就是一个自然人。”

□白玛

人艰不拆

一个朋友，前年继承了一所山上的老宅子，后来她经历离婚，来找我，想把房子卖给我。一座二层建筑，有个院子，附赠大约四分耕地。于是我搬来了东山上。

从家下山到镇政府大概三公里，步行需半个钟头。山上零散地住着七户人家，都是老人，他们的子女都去城里安家，因为住在山里的年轻男子难找媳妇。我有九条狗六只猫和数不清楚的一群鸡，养在房子后面的空地处，屋后有一道围墙，依山势而建，高处的墙头上如果趴着一个人，我站在墙内，与其则几乎平视。修墓地卖钱的钟五的女人，几乎每年夏天每隔半月就扒在墙头大喊大叫，内容无非是“小白！你的红薯地里草比磨盘还大了也不去拔……”，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娘们高调放大了我的懒惰及农事上的不合群，真令人气恼。我在屋里如果还不出来，她就一直喊，见到我人为止。

我家后院墙的墙头上还会停着蓝尾雀夫妻或者单身野猫，墙外是仅有的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是七十岁的张传喜大叔和老伴每天的必经之路，他们的家，还在比我家更高处。

传喜叔不学钟五女人那么碎嘴，春天时寻了野菜会抬手越过墙头递一大捧给我吃。老太婆蒸一锅玉米饼子，也会遣他从后墙送三五只给我，知道我一个人住，吃饭马虎。

春天要收尾的日子，忽然听到老两口闹离婚的消息。我去跟钟五的女人打听是由，原来是传喜叔去临近的镇子，叫做西巷的一条街上找站街女“寻快活”了。这简直太令人气愤，我支持他老伴拖着他去镇政府办离婚。

我们山上的住户，一致瞧不起张传喜这人。因为他每天除了喝酒不干任何活儿。其实是我们鄙视他的穷。瓦房都漏雨了也不修，天井遇到下雨就变烂泥地也不铺水泥，也不种地也不砍柴，家里的收入要靠老伴进山挖葛根做葛粉賣掉维持。呸呸，这种人竟然去花钱寻快活。

传喜婶隔着墙头对我控诉：他个老不死的！他个该天杀的！他花八块钱买小药丸吃了寻快活，后来八块钱的药不管用，他花十五块买小药丸——他去塘里捉小鱼送给镇上捡废品的老婆子，换觉睡——

简直闻所未闻，简直罪恶滔天。简直想把他活埋到钟五新修好以敲诈城里人的墓地里去。

所以，时隔几日，张传喜站在我家墙头外跟我搭话，我冲他翻白眼，不吭声。他倒跟往常一样：小白，你的桃树该打药，要不虫子不会留下好果子给你。

不用你教，我知道。

他不走，似乎很高兴，还想说话。我爱听不听。他说，跟你说啊！那天，我去西巷，一大早还没吃饭，饿得慌，买了一碗面条吃。

饿死活该。我心里道。

买了一碗面条。在大街上路边摆摊子卖吃的那里买的面条。你说怎么了？那女的，瞅着像三十多岁的，她过来跟我坐一桌。她没要一碗面条。你猜猜怎么了？她把筷子伸到我碗里，她吃我碗里的面条！

我抬眼望向墙头。

她跟我一个碗吃面条！！她不嫌我——

奥。

一对七十岁的山里贫贱夫妻要离婚，不可行性堪比一对城市夫妻想纳二房。夏天来了，我的四分田里野草茁壮成长，山里野草简直就是为了专治我的狂妄而生：你不是觉得自己能吗？你连野草都打不败。几番锄禾日当午，一场雨后，地里的草照旧繁荣。近期没有人来墙头上提醒我该除草了，钟五卖了一些墓地给城里的亡人，有了钱，把家里的平房推倒盖了一座二层小楼。传喜叔从山下买了几瓶白酒拎回家，五元一瓶，据说他每晚睡觉前都要喝酒。我忙于给屋顶换新瓦，请了几个泥瓦工来家里施工，把原先的灰瓦换成红色琉璃瓦，白墙红瓦，多好看。谁叫我是画油画的半吊子画家，以貌取一切，还自己营造虚假浪漫，否则也不会跑到这偏僻的山顶来住。

一大早我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看见救护车驶过我家墙外。赶紧从屋顶下地，去追着一个车后面走上山的人，问他是谁病了？张传喜啊，他夜里发病了，快不行了！

他还没死，拉到医院去抢救，老伴问医院：抢救一天多少钱？回答五千。传喜叔当天就被送回家了，躺在没有水泥地坪的瓦屋下，三天后终于不治。

那天我站在大太阳底下，汗水和泪水混合着淌了满脸。

万物有灵

惊蛰过后，青草淹没脚面子，人就不再进山。不砍枯松枝也不挖葛藤了，不是我们要保护山林，是蛇。逢大旱，各家惜水如油。山上不通自来水，打井取水吃。我夏天能不能天天洗淋浴得由龙王安排。离我家不远有一户人家，姓董，从前做过石匠，老了，手艺不用业已荒废。董石匠家的水井在山上，照泉眼开采出井身，用石头砌好井内四周，上盖预制板，埋管子引水到家里。这天，老董的老婆从水缸里舀水喝，觉得有土腥味，还浑，心想天旱，井快见底了。差男人去山上看看，是不是井干了。董石匠把井口的水泥板打开一角，朝下看，井水里有一条大蛇正戏水戏得欢。

我一周都没洗澡了，我听说后，满心羡慕那条惬意的大蛇。

有天清晨，我打开院门出去，看见一条蛇伏在大门口。毕竟胆怯，关上大门躲进屋里，给一个山下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开车上山来，看看我家门外的蛇是不是走了。

一次走在路上，遇见一个山民抓了一条蛇，约一米长，用兜子兜在长杆子上。我经过又返回，和那人商量：大哥，我给你三十元，你把它放了好不好？

那人颇感奇怪地看着我，三十元也行，答应了，把蛇送到水库那里去，不打死它。

蛇的口粮是鸟。山上鸟多，蓝尾喜鹊尤其多。四月底，樱桃熟了，我终日樱桃果腹，一脸盆一脸盆地吃。我变没变好看不论，蓝尾雀们肯定毛色鲜亮颜值提高了——它们比我能吃。树上的樱桃，很多被它们咬一口就放弃的，我摘来接着咬一口，果然甜，这些吃货比我聪明。

蓝尾雀的窝筑在树杈上，农民们根据喜鹊窝的开门方向判断哪个方向雨水多。这点它们比人聪明。因为偷了钟五家的鸡蛋，钟五捣碎了周边几个蓝尾雀的巢。羽毛未长的雏鸟跌落一地，我听说了，提着塑料桶上山去捡小喜鹊。幼鸟张大嘴巴叫喊，不知道家没有了。我把一窝幼鸟带回家，又驱车下山去花鸟市场买了面包虫（省略一千字形容我的厌恶），用虫子喂那些大张的嘴巴。很快鸟妈妈找到家里来，它似乎很愤怒，来势汹汹，守在屋檐那里，只要我一露面，它马上战斗机一样俯冲而来，翅膀擦过我的头皮。这样的人鸟不和局面持续了五天，我把几只鸟人质送到树林里去，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像一个身心疲惫的老母亲。

喜鹊没养成，后来遇到了一个脾气好的小家伙。我的大门口两侧有个小菜园，一只胖胖的癞蛤蟆经常呆在那里。我翻土的时候，不留神就翻出来它。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就熟识了。我给它取个名字叫“豆豆”。城市里我的朋友发短信息来，你在干啥呢？我答：和豆豆在玩。有时给这癞蛤蟆拍张照片发给朋友们看豆豆真容，估计收信者吓得手机掉地。去年中秋节前，豆豆被钟五雇来拉石材上山的卡车轧死了。

我最喜欢的动物是狗。进山捡野栗子的妇女告诉我，山洞里有小奶狗的叫声。我找去，一只流浪狗在山石底下安家，生下了小狗崽子。山石挡道，我扒开树枝，匍匐着伸手去掏小狗崽。掏出来装进背篓里，一只又一只，掏出来十只！想象不出连自己都勉强喂饱的狗妈妈是怎么喂饱这些孩子的。

传喜叔死的那天，他家的一只养了十二年的老黄狗开始不吃不喝，神情悲伤。亲戚们来办白事，管饭完毕，传喜的老伴把吃剩的肉丸子、鸡骨头、鱼头都堆在老狗面前的旧瓷盆里，狗也不吃。这狗还是头一次见着肉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