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秋泥

安榕挨到会议结束，已错过饭点儿，她赶紧往饭堂跑。在走廊拐弯处，她险些跌倒，这惊险，拜身上这套职业套装所赐——裙子太窄，跑起来是碎步，容易自己绊自己。

她扶住墙，拍拍胸口。别人都夸她穿这身衣服好看，可谁又知道她的感受？像被塞进小一号的口袋里。这是她唯一显得庄重正式的衣服，这样的时候，她必须得穿。

饭堂空荡荡，四处回响着自己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大厨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休息，见到安榕，他俏皮地摊开双手，耸耸肩，指了指自己，闭上眼做咀嚼动作。安榕会心地笑了，转身离开。正胡乱想着，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地叫起来，里边好像藏着鸽子。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幸好没人。她摸摸口袋，只摸出10元钱，赶紧又跑回办公室，向对面的瑶瑶借钱。瑶瑶正在打印材料，头也不抬地从包里抽出100元钱，扔给她：

“安榕姐，现在谁还用现金呀？对了，你删除了手机支付功能。”

“我就喜欢用现金。”

“随你吧……对自己好点安榕姐。”

“知道啦。”

安榕亲昵地抚摸着瑶瑶瘦骨嶙峋的肩头，说：“小美女，要不咱们一起去，我请客。”瑶瑶拍着厚厚的一摞打印材料，夸张地噘着嘴说：“手头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我要崩溃了……”

瑶瑶是90后，虽然参加工作了，仍然像个孩子。安榕站在她身后，说：“这样瑶瑶，你呢，陪我去吃饭。活儿呢，安榕姐回来帮你干，怎么样？”瑶瑶眼里立即闪出了光亮，但是转瞬就熄灭了。

“你自己整天都忙得像台连轴转的机器……姐，我怕你累着。”

安榕说：“不会的，我不是工作狂吗？工作狂是拿吃苦当乐趣的。”

瑶瑶哼唧着说：“你就别烦我了，我在饭堂吃过饭了……”

“谁稀罕烦你，我自己去了。”安榕说着，人就飞了出去，留下一串儿高跟鞋敲击地板的余音。

安榕走出单位大楼，发现路旁的丁香开了，榆叶梅也开了，粉艳艳的。

倒春寒使这个春天一直萧索，近日回暖，一些花便稀稀拉拉地开放了。只是那花开得战战兢兢，一副让人怜惜的样子。柳条也拱出了新芽，在风中一摆一摆的，有些羞涩，有些情不自禁。风中弥漫着一丝温暖的土腥味。

春天什么时候来的？她站在街上想。

这里是新开发区，有些偏僻。安榕在心里念：各路神仙，保佑我能打到出租车。心念刚落，一辆蓝色出租车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她身边。她吓一跳，小心翼翼拉开车门，往上提提裙子，把屁股搁在座位上，对司机说：显灵了，居然能打到车。司机莫名其妙地咧咧嘴。

安榕报了目的地后，就不想多说话了。车里放着许巍的歌曲：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进入老城区，街上的汽车明显多了起来，像是倏忽间冒出来的。安榕觉得它们像甲虫，挤挤挨挨地铺满了城市的街道。又像蝉，此起彼伏地鼓噪，让人愈发透不过气来。最令人心悸的是碎玻璃般尖锐的紧急刹车声，冷不丁划破空气，撕扯着你的神经。安榕拉紧衣领，环抱着双臂，闭上了眼睛。在城市里，汽车绝对不是风景。汽车是机器，只是机器，吃人的机器。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安榕的眼渐渐湿润，这个世界上没有汽车该多好。安榕想到了老院儿，想到了老家的街，想到了那条幽长的胡同。

老城区到了。司机的话像是从远处飘过来的。

安榕付过车费，小心翼翼地下车，确认安全后才跳上人行道急匆匆走去。几分钟后，安榕坐在一间干净的小吃店里，点了份过桥米线。素菜要的是油菜、香菇，荤菜要的是鹌鹑蛋和墨鱼丸。这家的米线不错，以前瑶瑶领她来过，主要是汤底地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榕喜欢上了吃米线。不但喜欢麻辣鲜香的口感，还喜欢那些关于秀才娘子的恩爱传说。这在过去是不能想象的，因为她过去从不吃有刺激性的食物，闻着都受不了。她甚至连鸡都不吃，除了嫌有味外，她见不得雞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现在，陕西凉皮、水煮鱼、过桥米线、麻辣涮肚……用瑶瑶的话说，都是重口味，除了人肉不吃。

她扬扬手，喊来给她点餐的服务员说：“我晚上有加班，麻烦请快点上餐。”

服务员说：“好的，我去后面给您催催。”

服务员话说得客气，骨子里是不耐烦的，从她走路的姿势里能看出来，拧拧搭搭。也许没拧搭，是自己心急，看着人家拧搭。这时，她的肚子又“咕噜噜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连忙看看四周，客人都忙着自己的嘴，似乎没人注意到她。也许声音并不大，只是自己听着很响。

收银员让服务员给安榕倒了杯水。

安榕感觉收银员应该是管事儿的，这符合规律，一般管钱的都是老板，或是老板的亲属，她的年龄也明显大一些。那个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好像也管点事儿，但她只管迎接客人，把客人让进屋就没她什么事了。就像打排球的一传。但是她很有亲和力，每个路过她身边的服务员都会和她笑笑，或是小声嘀咕一句什么，或是亲昵地和她拉拉手。安榕觉得她的身材很美，仿若10年前的自己。

亲和的人是受欢迎的，如果又漂亮又亲和，那就更受欢迎了。在生活中，亲和力很重要，甚至比长相能力都重要。就像现在的自己，休息的时候，同事都爱围着她叽叽喳喳的闹，尤其是瑶瑶。过去自己好像不那么受欢迎，有点儿特性，有点儿端着，可现在为什么就亲和了呢？这个问题像火苗，刚一燃起就被安榕果断地掐灭了。安榕“啪”地拍了下桌子：

“米线怎么还没好啊，这都多半天了！”

店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拍得这样响？服务员把眼神一齐丢过来，神情里透着不安。顾客也都扭着头看她，眼神迷茫，还夹杂着些许不满。收银员站起来，对服务员说：去，再去后面给催催，人家等着加班呢。

刚才还正襟危坐的收银员，这会儿跟安榕赔着笑脸，笑容过度得有些不自然。她可能在想：刚才还斯斯文文的美女怎么一下子就急了，或许真是饿了。

米线终于端上来了，“咕咕噜噜”冒着泡泡，显然是刚下灶台的。

安榕用勺子把米线盛入小碗，又添了汤，又加了些调料，然后吸溜吸溜地喝了起来。很快，她便陶醉在陈醋、麻油、鸡汤调和出来的浓浓快意里。填饱了肚子，安榕汗如雨下。那罐子鸡汤已被她过滤成水，自周身的毛孔争先恐后地渗出。她去兜子里掏纸巾，发现纸巾已用完了，她提醒自己：一会儿记得买。然后跟服务员要餐巾纸，服务员递给她两张，她说，不够；服务员又递给她两张，她提高声音说，不够！服务员说卫生间里有大卷的手纸，她大声说，我不是要上卫生间，我要擦脸，擦脸懂不？不是擦屁股。

服务员不情愿地取来一叠餐巾纸递给她，转过身时小声嘀咕：“擦哪儿还不是您说了算。”

安榕听到了，刚想发火，收银员又站起来了，她朝服务员吼道：“客人让你取个餐巾纸你废什么话你！”服务员没敢再言语，低头溜一边去了。收银员用目光示意安榕多担待，安榕也觉得没意思，就摆摆手，埋单走人。

来到街上，安榕的心立即就敞亮了。迎面吹来的风，让她浑身的燥热消退了许多。好久没出来逛街了吧？有多久？她不愿想了，反正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幸好食堂没饭了，否则也不会想着出来走走。春天已经到了呀！她想到了瑶瑶，她想和人分享这份惬意。过去和女友逛街时的恣意真是曼妙。

街面上人来人往。走在她前面的环卫女工，肩上扛着系满编织条的大扫把，颤颤巍巍的像扛着一树霜花。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人脏兮兮的，孩子也是脏兮兮的；她拿着一个空空的小塑料盆，碰到人就伸一下，没人时她就把那个盆夹在腋下。安榕想，她这样是要不到钱的，她应该像别的乞丐那样，把盆里放上点儿硬币，晃起来“哗哗”响，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你看，别人都在做善事，你呢？

她们已经擦肩而过了，但安榕还是走了回去，把10元钱塞到了小孩手里，小孩流着鼻涕冲着她笑，然后把钱吃进嘴里。那妇女往下抢钱，一边跟她点头哈腰地：“歇歇，歇歇！”哪里方言？她听不出来。

一阵风刮了过来，打着旋，伴着隐隐的唿哨。一片烟盒，一片旧糖纸——转着圈地拼命追逐，从地面到天空，从天空又到地面，循环往复，执着热烈。安榕看得心惊不已：它们一定是前世的恋人啊！在鲜活的生命消失后，化作寻常物件儿，守在当年相识的街角，尽情起舞。

她用力地嘱咐着自己，要记得买纸巾和饼干。买完纸巾和饼干拐进了图书城。她在图书城转了一圈，手里多了《人生的7种智慧》《长短经现代解读》《洛克菲勒》《人间词话》4本书。结账的时候，营业员说52.5元。安榕傻眼了，刚才打车花了10元，吃米线花了15元，给乞丐10元，买饼干和纸巾花20元，再付52.5元我怎么回去呀？看看手里的书，哪本也舍不得放回去，说不定下次来就卖没了。这么一想，她就不管不顾地付了钱。

走出图书城，安榕心里矛盾了：口袋里只剩下两块五零钱，是走路回单位呢？还是给谁打电话求援呢？她捧着4本厚书，饼干和紙巾，在路旁焦虑的走来走去。

这个时候她特别想念雷锋，那个温暖的男人为什么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呢？满大街都是面目不清的陌生人，和川流不息的汽车。

这时，路灯亮了。

安榕掏出手机下意识地按下数字，发现竟是陆川的号码，她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想到的依然是陆川。可是，她亲爱的陆川已经在3个月前遭遇车祸走了，那个才华横溢，爱摄影的男人再也不会接听她的电话了。

这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出租车挨着她的双腿站住了，她感觉到了散热片喷出的热气，本能地跳到一旁。司机伸出脑袋吼：“你他妈不想活了，站马路上发呆！”

安榕愣愣地望着司机，泪水涟涟地说：“你骂我干什么呀，人家已经够难受的了。你还不如直接把我撞死呢，他兴许还没走远呢……”

司机蒙了：这女人有病！一带方向盘，轰起油门跑了。

安榕仍然站在那里哭着，手一松，那些书就掉在了马路上。她不在乎那些书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声嘶力竭地痛哭，泪水汹涌地流淌……后来，她不哭了，用手捋了捋挡在眼前的刘海，抬起头逆着滚滚车流，向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走去。

世界“倏”地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在她耳际“呼呼”掠过。她觉得自己是坐在陆川的自行车后座上，沿着胡同飞奔，她的脸上泛起轻松惬意的笑容。

华灯初上，天边残霞绚烂。安榕记得陆川说过，这时分，拍夜景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