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丛生

2019-04-23 05:25薛文捷
延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碎花哑巴孔雀

薛文捷

有一阵子,好像被掐住脖子的狗在吠,又像被勒在架上的鸡叫声,藏在冷风里从碎了一角的窗玻璃处钻进来。屋梁上有两根棉布条垂了下来,我盯着被晃动的红布,黑暗中两条血红的棉布像火盆里窜出的火舌一样,窜进冰冷的空气里,一股烫伤皮肉的气味传了过来。窗户前挨着院墙堆满了煤袋子,老鼠啃了一晚上。第二次被吵醒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静静地贴着墙壁留意着,于是那阵子怪声便钻进我耳朵。我再也没敢睁开眼,拉起棉被盖住脑袋,挨到了头遍鸡叫才消停下来。

不知道躺了多久,妈妈睡的屋子门突然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摔门声。我松开被角,睁开眼却看到屋梁在面前旋转,感觉床板拽着我的身子往下沉,眼珠子也重重地陷着,好像就要掉进脑袋里去了,不一会儿便困得迷糊了。突然听见脚步声,却看见爸爸坐在了床边,他穿着土黄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边小半张脸冲我笑着。我想说:“大,你啥时候回来的?”声音出来却成了“啊,啊。”爸爸抬起腿放在床沿上对我说:“妮子,给大捶捶腿,一到冷天就疼开了,等开春,大再出去一年,再就不出去了,给妮子盖个大房子好不好?”我想说:“你可哄我哩。”却仍然是“啊,啊。”爸爸伸手摸着我的鬓角,我想钻进他怀里,钻进他大衣里,却感到身子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棉被压得我气短,我挣扎着大口呼吸,身体却仍然死死地一动不动。爸爸绑紧了帽带,俯身亲了我,退到门口对我说:“妮子再睡会,大要和你牛伯,山哥一伙上山去,趁着雪大,能寻几只野兔哩。”说完他便开门不见了。我想说下这么大雪上山多操心,突然想到牛伯、山哥已经死了,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去呢?仰了脖子往窗外看,下的不是雪,是蛆虫,又肥又长的蛆虫闷闷地往下掉,下得树梢上都挂了厚厚一层,我心像火烧一样,仿佛看见了爸爸一出门便陷进虫窝的样子,便咬着被子哭起来。

“又做噩梦啦。”

再次睁开眼,妈妈狠狠地摇着我,我揉着肿疼的眼睛,慢慢清醒过来。妈妈嘟囔着:“咋睡得这么死?”

她手在我额头上按了又按,又在自己那试了试,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说:“睡觉不要捂着头,踢掉被子就麻烦了,快起吧。”

我赤脚塞进窝窝鞋里,站在门前却慌了神,爸爸被蛆虫包围的画面久久地在脑袋里回放,仿佛就是我亲眼看到的一样,我抵在窗玻璃上望出去,却没有看到蛆虫,连雪也没有,旧棉絮被盖在了天上,墙头上的玻璃碴子沾满了煤灰,鸡撵苞谷粒撵到了狗窝前,老母狗掀翻了食盆,鸡上了院墙。没有什么古怪发生。

“啪!”门被推开。

“魂又丢了?”门外站着妈妈,“赶紧洗脸吃饭。”

我在脸盆架前抹了几把脸,温吞吞的肥皂水蛰疼的眼睛睁不大,妈妈端着一碗苞谷榛子塞我手里。

“一会来人了你跟着走。”她把我胸前的纽扣解开又重新扣上,“求人下话给你寻了个轻松活,你要给咱争气哩。”

妈妈噼里啪啦在我身上忙活了一阵子,不知道她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样,脸上的器官挪出很不端正的样子。她又拍了拍我的脸说:“只要长手长脚就能干的活,去了看人家怎么干跟着学样子。再不把你安顿了,我就愁死了。”

她停下了在我身上折腾的手,退了几步从头到脚看着我,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突然我打了个冷战,听到:“吃饭呀。”

风箱里有时候会钻出老鼠,猫从案板上扑下按住刚露头的老鼠时,亮出带刺的爪子的脸就像妈妈刚刚的样子。我喝光了苞谷榛子,掐着手指坐在狗窝前望着老母狗,它肚子下吊着一串奶子,臃臃的和妈妈的一样。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脯,手指头陷进那两团肉里。指上传来的温热让我记起了在热水泉洗刷时,麻巧婶问我的话:“你娘就不给你弄个吊带?就这么光着啊。”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自己领口上堆了这两团肉,我把它取出来端在手心看,麻巧婶却打掉我的手,把它塞回领口。满脸通红地对我说:“好我的女子哩,真是瓜实了。”

“哑巴女知道个啥?就是个瓜女子么。”

“这女子没少被那群半吊子欺负哩。”

麻巧婶再次看着我的领口说:“熟的透透了,该让知道羞耻了。”

“羞耻?那一家子知道啥叫羞耻?”

“娃娃面前说这些话?”

“她知道个屁!”这个女人把床单重重地摔在石头上,晃着身子揉起来。脸两边的肉挤到耳根上,上牙咬着下牙,话从牙缝中渗出来。

“改改一天欢的,你看家福才殁了几天?男人是见天往屋钻。”

“你长短少说话,这种事不怕结下死疙瘩?”

“都把我话有着,最好后脑勺把眼睛都长上,有这么个货在村上,小心自家男人黑漆半夜往外跑。”

三个女人像煤袋堆里的老鼠一样叽叽喳喳笑起来了。麻巧婶已经洗完了脏衣,她脱去胶鞋赤脚踩进泡沫里,胸脯上的两坠肉盖在肚子上。更前面的河水在捶衣石上转起了涡,漩涡拉长了青苔的身子,几根猪笼草在石头缝里被弱风摇晃着。

“要说也是苦命,改改也年轻啊。”

“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嘛。”

“我看就是骨子里的东西。”

“话说的就扎耳很。”

“我打老就看出來了,浪蹄子一个。”这个女人用手舀起一把水,泼在我正在洗的妈妈的内衣上。

她看向我,猫张开嘴咬碎老鼠脑袋前的样子就像她,“这下晚上听见啥怪响动了,就偷偷去踢你妈的房门。”

我闻到了她嘴里的味道,类似老鼠腐烂的尸体发出的气味。我看到她手中揉搓的床单变成了老鼠,被肥皂水腐蚀溃烂的尸体上,她扬起像猫一样带刺的爪子拍打着。起身的那当儿,我一头扎进了水里。

“这就是女子吗?”

门口立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前面又老又胖的那个指着我冲屋内的妈妈喊道:“就是。就是。”

妈妈钻出门,门帘珠子哗啦啦又撞向门框。

“这亲的娃娃,哑巴了可惜呀。”前面那个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的确可惜了。”后面那个年轻又瘦的男人说。

“灵着哩。就是不会说话,小时候还能說几个字,谁知道长着就成了这样。”妈妈好像找不到地方安放双手,那十根白骨一样的指头像啄食的鸡,“这一家祖上怕是造下孽咧。在世的人要还几时去啊……”

“掌柜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发生这样的事情,尽管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情,但还是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活着的人还是得往前看。”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总得节哀。”后面的瘦男人说。

“你们也看到了,女子就是这样,虽然是个哑巴,可也受不了有啥闪失哩。她真的能独立吗?那些雇主可真能信得过?”

妈妈伸出手冲我画着圈圈。我却很想去后院看看兔子,它前几天生了一窝幼崽,我常常看着它伸出舌头舔着那些小肉身,当妈妈带着一群人打算带走那些小东西时,它却张开嘴,咬碎那些小不点的头骨,咽了自己的孩子。

“请不要为此担心。我们公司多年的努力换来的口碑,想必你也是因为这才委托我们的吧?”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当然信用是首要的。”年轻的瘦男人说。

“信肯定信得过,但这女子生来这样,尽管在我跟前使得转,却胆小怕人,单方面害怕我想的简单娃娃却受不了,拜托你们为女子寻个好主家,一定要心肠好,最好也能好说话点。”

“我们会根据不同家庭对她进行一些简单的培训,再说自己员工的特性,也是重中之重,我们肯定也会考虑。不过家政行业,并非人才选举市场,有些缺陷是可以忽略的。再说也存在着某些复杂的家庭,他们更愿意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在家里工作哩。”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就是个保姆么。”瘦高个男人说。

“万一女子弄不成,请及时联系我,这女子倒是不怕受委屈,但给人添了麻烦就不好了。”

“请一定放心。我们可是很不愿看到自己的员工受什么委屈,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能胜任这份普通的工作。”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还是要相信自己的孩子。”瘦高个说。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暂时没有什么再叮嘱了,我想现在就走吧。”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早点开始,总是好的。”瘦高个说。

“可连你们公司具体位于何处啦,什么样的工作环境啦,总之此时明显觉得之前的了解少的太多啦……会不会太仓促了?”妈妈那十根小鸡一样的指头,更加频繁地啄着大腿。

“我们不妨一块走,你也亲眼见一下这项简简单单的培训工作。”瘦高个抢先说。

“怕是因为是个哑巴女吧。不过还是要相信,尽管开不了口,她还是有机会过上属于自己的普通生活的。”又老又胖的男人说。

妈妈走到我面前,再一次从头到脚看着我。淡淡的雾气从她口鼻中喷出来,飘上眼前漩在那里。半空的破败棉絮开始往下掉,压在头顶上,沉闷的雷声穿透厚棉絮,在拐枣树梢炸开。到处是长条状,渔网样,一疙瘩一疙瘩,到处都是零碎的破棉絮。两个男人终于走过来,几分钟后,车窗外妈妈便模糊了。

汽车从半晌午跑到了天黑。我耳朵上挂着塑料袋,袋口抵在我下巴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袋子边,上面细小的残屑像过年时妈妈塞我嘴里的奶糖一样。

“不晕车?”

瘦高个转身拽掉我耳上的塑料袋。

我看着又老又胖的男人没有头发的后脑下,臃臃的肉好像在跳舞。

“看样子还真是痴女。”

“按说不会说话也有不会说话的好处,可……”挡风玻璃上的镜子里,出现了老男人的眼睛,他说了句半截话。

“也就十六七岁吧?”

“就是小了点。”

“不过身体好就行,结实的像个小牛犊。”

“又不是格斗比赛,光有好身体有什么用?就怕……。”

“咋可能哩。”瘦高个扭头看着我,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自己鼓起的胸脯上。“你就把心放肚子吧。”

老鼠腐烂的尸体味再次飘来,捂嘴的那当儿,我一口吐在了面前的座椅背面上。

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一个仓库里。我在后排座椅上强忍着打架的牙床,瘦高个骂骂咧咧捣鼓亮了手电筒,两个人的脸在灯光后面同时望着我。

“那么我拾掇车吧,你带她上去。”瘦高个说。

老男人颤抖着一身肉,却没笑出声。“你闲得吗。”

“得得!满车味。”

一片漆黑中,我踢着自己的前脚跟被老男人拽出仓库。巷道似乎走不到头,一脚踩下去,声音却从身后传过来。终于在一个门口停下来,老男人哗啦啦掏出一把钥匙,扯开嘴角对我说:“小姑娘,我们到啦。”

门推开那当儿,我喉咙又涌上酸水。风从屋内吹出来,带着猫尿,尿从桌腿上滑下来,像长脚跑过来钻进我鼻子里,我咽下酸水时被推进屋。

房间两边各有一个两层床,下面坐了两个睁大眼睛望着我的女人。

“你看,为了欢迎你,都兴奋得睡不着哩。”

“乖乖!”穿着碎花套衣的女人说,“新来的小可爱呀。”

“不同以往呐。”老男人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咬了一口,“看着灵光,却说不了话。”他嚼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怕是脑子也不够用。”

“这么个小不点,脑袋好使,怕是麻烦哩。”

老男人的脸上臃散的器官摆出一副我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另一个穿着筒子衣的女人走到我面前,一双眼窝像要吃掉我。

“你怎么想的?”筒子衣女人看向老男人。

“的确小了点。”

“小了一点?”

“哑巴女么。”穿着碎花衣的女人说,“会叫爸妈的小仙女哪能舍得往这地方送。”

筒子衣女人胸前那两团肉跳起了舞,她捂着嘴说:“要我说,这才是麻烦哩。”

“哑巴一个,麻烦个屁。”碎花女走过来,手伸向我胯下,“总不会是个石女吧。”她手指慢慢陷入我下体,“嘻嘻,这下看看那群富家子弟还酸不酸我们。”

“起码她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权利吧,是否愿意呢?”

“你这话说得好像问它愿不愿吃屎。”碎花女指着桌子上念咒语的猫说。

“它愿意吗?”

“管她哩。”

“你就让我期待来了个哑巴痴女?还是个花苞骨。”

“我看先让去伺候402那半瘫老汉。你们再想想办法,帮帮她么。”

“进你这家政公司,真正当保姆的倒是头一个。”

“我说你就是想的多,好不容易来个干活的,再说,那帮家伙就是说话好听,遇着野味,猫爪子挖心哩。”碎花女在我面前点着步子,摇晃的身体像隔着空气抚摸我的手,在距我半米远的眼前她每处肉都像在跳舞。

“又不是玩具。”

“拜托拜托,能不能不要老是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告诉我,‘我们是什么?”

“嗳,我说……”老男人咳嗽了几下,“是不是跑题了?”

“得了……你这哪门子同情心。”碎花衣女人打断想要开口的筒子衣女人。

老男人重重地摔上门,碎花女爬上床便挂了一块黑布遮住了眼睛,当下只剩筒子衣女人挤着眉疙瘩望着我,她好像收集着四面八方的叹息声,在我面前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碎花女发出轻微的鼾声后,筒子衣女人指着新铺的床对我说:“睡不着再叫我。”

被叫醒时,屋子里只剩下昨晚穿碎花衣的女人。

昨天晚上,我仍然看了很久很久旋转的天花板,天几乎变白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丢进一片无边无际的杂木林去了。那当儿阳光从林间缝隙静静泄下来,铺在松散的落叶上,软绵绵的风摇晃着蜕皮树上稀疏的枯叶,深冬清晨的气息居然像猫掌心的肉一样。我抱着窝窝鞋赤脚踩在厚厚的枯叶里,久久地望着头顶那群不安的麻雀。原本寂静的杂木林因我脚步声惊动了灌木丛中的麻雀而喧闹起来,四周扑腾起的麻雀,黑压压地盘旋在半空中。我变得敏感起来,那当儿我又燃起了对语言的渴望,那群大张着嘴,成千上万只喉咙整齐地冲我喊叫的麻雀,在说什么呢?由于我的到来扰乱了它们平静的生活而向我表达不满吗?慢慢地确定了这个念头,我便将快步变成快跑,直跑出那片灰暗显得更加气短的空气后才停下来。身后远处的麻雀可能已经平静下来,一次没有防备的意外后重新开始了它们漫长又短暂的一天。而我眼前仍然是望不到头的杂木林,但长时间的狂奔,还是让我发现了不同,我站在林中心向更深处的林中心望去,落叶路断断续续地洒着阳光,高大的树杈上,有几只猫头鹰正在沉睡,它们拥有足够的高度,不至于被我惊动,于是我大胆地让眼睛离开路面向四周看去,一处距我十米开外的白皮松树脚下,油菜花一样的太阳光像水洼一般在那里流动着,高大的乔木难以透风的密林中,零星穿下来几个光点,更多的光线没来得及落在路面便被挡在看不见的半空中,而那处低洼却流动着灿烂的阳光。走过去那当儿,我目睹了一条不见源头却逆流而上的小溪。

水流沙沙地冲过落叶堆成的缓坡,带着枯叶向更深处流去了。它身后源源不断涌来的小波澜好像推着它拼命地向前走,面对小沟,露出地面的树根,一阵子它看上去无能为力了,却总能在我不抱希望的时候给我惊喜,聚集起来的水流壮大了身体的同时,力量也强大了起来,刚刚树根看起来还像不注意一脚踩进的看不见底的峡谷一样,就那么一会儿,随着那声“嘎巴”,断裂的枯根就被它按在身下,陷入濡湿的泥土里。我很想顺着它流动的反方向去找到它出现的源头,哪里有人架着一台水泵?可这么强大的动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呢?另一方面,我又想跟着它一同看清这硕大的杂木林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我抵在膝盖的脑袋思考的时候,它已经翻过两道沟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于是我踢开窝窝鞋,想紧追上它,突然感到脚底一软,脚下的落叶涌上膝盖,脚腕像被一团老痰死死粘住,用尽全身力气想拔出脚时,却被脚腕拽倒在地,地下好像有一只强壮的手拽着我,我挥舞着胳膊试图抓住什么,但手沾地那当儿,连同胳膊也陷了进去。稀软的泥水钻进我嘴里,我的声音被埋没在落叶堆中。而此时,黑压压的雀群再次压在半空中,它们紧闭着尖嘴,鸟脸上掛着各不相同的表情,静静地注视着我,翅膀扑闪而来的风,把我按进落叶下如同老井没有光线的底部去了。

“喂喂喂!”昨晚穿着碎花衣的女人拍着我的脸,“梦见什么了,这梨花带雨的。”

我在床上看着四周,目光被四堵光秃秃的墙挡了回来。地面黏腻腻的污渍上仍然粘着昨晚初见时的碎屑,一堆打开的零食包袋散发着各自的气味,猫仍躺在桌面的阳光里念着咒语,而眼前的碎花女已经换上棱角笔直的深色衣服,她像初见时一样睁着大眼睛望着我。

“要说大家刚来的时候都哭过,可哭成你这样倒也奇怪哩。乖乖女怕是从没出过远门吧?”

她把一个塑料袋扔在我面前。

“来兔子换衣服。”

她又从柜子里拿东西,突然像记起来似的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兔子,可爱的女孩子当然要有一个可爱的动物名。不过不会说话多少也有点麻烦,但听到有人叫兔子,起码要有反应好吧。兔子,换衣服啦。”

我起身下床,打开塑料袋取出里面的衣服开始穿。

“对了,我叫孔雀,昨晚那个老女人叫羊驼。”叫孔雀的女人叽叽笑起来,“是不是觉得人如其名?”

我怔怔地望着她分裂着器官的脸,她比我高出一个脑袋,当她晃起胸脯叫我兔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只咬碎幼崽的兔子来。叫孔雀的女人蘸水拍了我的脸,在镜子前盘了我的头发,把油腻腻的乳白色泡沫抹在我脸上,在我身上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上面下面也是仔细地看了,花了很长时间,像打理自己的脸蛋一样,小心地打量着穿上新衣服的我。我木讷地盯着落地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迂回的魂望着不久前还待过的肉体。叫孔雀的女人突然伸手抓在我胸脯那两团肉上,下巴抵在我耳边说道:“完完全全的女大学生样啦。”随后镜子里她的手在我胸前画起了圈。“这儿也算是熟透啦,要不了多久,嘻嘻,小兔子就变成大兔子啦。”

“哎哟,别怕。”她抚摸着我的身体,“曾经我也像你一样在别人怀里发抖,这不现在也开始安慰别人啦。嘻嘻,相信我,要不了多久你就完全适应啦。”

“嚯!收拾停当啦?”门没声响地被推开,那个瘦高个男人缩着肩膀走了进来,“像模像样嘛。”

“那可不,天生的胚子好嘛。再说,本小姐怎么可能再允许她灰头土脸哩?倒是你这会来干嘛呐?”

“老大指示的呗。”瘦高个男人把一双胳膊张开,两只手像在掂着空气。

“可以说很讨厌啦,不相信我干嘛不让老女人去?”

“我说你就别酸啦,把她打扮成这样难道是要伺候那瘫老汉?”

“哼!”

太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桌面走到地上了,叫孔雀的女人半张脸上在阳光里跳动着,她把扁长的嘴唇咬着,声音从鼻子里喷出来。

“嗳……敏感啦,敏感啦。我虽跑过来了,可没想过要阻拦你哦。好不好呢,反而有点觉得佩服起你来了。”

“还不如直接告诉我,该滚蛋啦。”

“那可使不得啊。那不就意味着我也该滚蛋啦。”

“能不能直说?”

叫孔雀的女人惯有的表情消失了,那张脸看上去像突然从哪里借来的。

“直接说出来会让人不自在嘛。”

“有个疑问呢。”

“就一个吗?几个也行,只要我能回答。”

“我打算就这样带她去见他们,可老大显然不希望看到不好的结果,就目前来看,不好的结果还是有发生的可能,但我仍然就打算这么干。那么你是打算和我一块干喽,所以,你的目的呢?面对哑巴女,或许脑袋也不够用,然而有存在的‘什么值得你涉险呢?”

“看来前前后后都思量得严严实实了,自信能让一切顺顺利利走下去?”

“可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哦。”

瘦高个不自在的挠了后脑,脸上似乎也泛起了红晕。

“所以呢?”叫孔雀的女人问。

“原因很简单,顾虑倒是很麻烦,不过……”瘦高个搓了一下脸,面目挤出好像小鬼的表情,“值得冒险。”

“嘻嘻。信啦,信啦。回答的正合我意。”

“能不能别这样大转弯哩?”

“事关身败名裂嘛。”

“非要把人弄紧张?”

“想要严肃立马就可以。”

“别别别。就请这样好吗?”瘦高个拉过桌前的椅子在叫孔雀的女人面前坐下来,“关于你和他们敲定的‘什么,不知道能否透露些什么呢?”

“无所谓呦。你知道的,我只在乎自己能到的,因为能满足,所以我就干了。”

“那么现在作为一条绳上的另一个蚂蚱,我可以说说想法吧?”

“这是问我的语气呀?蚂蚱先生,但讲无妨啦。”

“实不相瞒,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也沟通了一番,对于这个哑巴女,他们愿意支付这个数。”

瘦高个刚刚说出一个数字,叫孔雀的女人便吹起了口哨。

“可真打算就此带她去?要我说这可是愚蠢的做法。”

“乖乖。”叫孔雀的女人说,“等到羊驼那个老女人和这哑巴女建立了感情,鬼知道往下会发生什么,老女人可是很反对哦,而且老大至少目前没有站在我们这边。”

“一方面,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真实情况,但那群家伙还是对这女子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你我要清楚,她并不具备什么让人非得到不可的东西,说难听点不过就是大把农村来的打工妹中的一个,甚至在这一部分人中也算不上出众。可值得他们愿意这样大动干戈?好像还求之不得哩。另一方面,就不能不去考虑坏情况,这真是让人沮丧的事情。”

“别急别急,习惯了你三言两语,一下子说这么多没反应过来……”叫孔雀的女人捏着左手的食指按向手心说:“就是说你对这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让那群富家子弟表现出的大兴趣而产生疑惑啦?”她接着按下去中指,“在我们如实交代了,并非与之前的期待相符,的确是涉世未深的乡下女,不过脑袋不好,还是哑巴,他们似乎更求之不得?”叫孔雀的女人那对松散的目光慢慢聚起来望着瘦高个,“担心什么呢?”

“倒是对她来说,将是什么样的意味呢?总之这个沉默女孩的命运完完全全在你我手里,事关人的命运,像炙热的弹子球捏在手心的感觉,总是让人踌躇。”

蓝色烟雾从瘦高个的指缝飘上来。叫孔雀的女人喝光了一大杯水,随着瘦高个看向我。两人一大一小的眼珠子里,我长出四条腿,两个脑袋。淡淡的火苗在两人的眼珠子里燃起来,火苗顺着我脚腕窜向膝蓋,一股烧开皮肉的气味钻进我鼻子,脚腕像踩进火坑的疼。我抖着膝盖,抖出一只臭虫,臭虫跳上女人手背,叫孔雀的女人端起手背,凑到眼前,阳光打在她半张脸上,那对眼珠里的火苗射在臭虫身上,传来“嘶嘶”的响声。叫孔雀的女人挪动另一只手,臭虫掉在手心,她合掌磨了起来,一摊黏稠的黑水随着臭虫干脆的皮肉发出的声响,从女人指缝流出来,直到变得干涩,最后成了一堆粉末落在地上,被钻进窗户的风带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瘦高个一把接一把的搓着脸,好像要把那层皮搓下来。

“所以打算先把时间拉回自己这边?”

“被杀和杀人着活嘛。类似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初没得选,现在只想重获阳光下的生活。”

“对对……说得太好啦。”

“所以,兔子逃不掉了吧。尽管背后还需要支付巨大的代价……”

瘦高个在烟灰缸里弄灭第二个烟头,烟雾从口鼻缓缓地钻出来,他又点燃第三根,没等烟雾全部逃出来便又深深地吸回去,这下一大团几乎透明的淡蓝色烟雾连同那几个字一块钻了出来。

“然而值得。”

叫孔雀的女人眉眼下熟悉的表情慢慢又浮现了,她看向我,在她那对漆黑的大眼珠子里,我看到裹在我身上的硬布衣服,一点点收缩起来,像突然飞来的麻绳,渔网一样缠住了我,衣服勒进肉里,我忍痛点着步子,打战的身体慢慢变了形状,一身黑色套衣缩成了一团,一对长长的耳朵从领口伸了出来,猫像受惊似的从桌面扑下来,亮出带刺的手掌拍打在我身上,带着我皮肉的衣服碎成布絮,那对黑眼珠里,我看到猫咬开了兔子的脑袋。

“喂!”

叫孔雀的女人慢慢站起身来。她解开黑色外套的纽扣,雪白的衬衣下鼓鼓的胸脯跳着舞,她随后脱去衬衣,脱去短裙,拉下长筒袜,像一层一层抹在脸上的东西一样,一件一件扔在地上,她捧着那对跳舞的大乳房对瘦高个说:

“一来,事成以后我天南海北去了;二来,也担心那群说话倒是好听的家伙真会吓坏她。”

“做个爱吧!”

熟悉的味道飘来的那当儿,我看见无数只小虫四处飞散在阳光中,刚刚睡醒的猫正在一下接一下舔爪子。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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