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秦岭

2019-04-23 05:25王洁
延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周萍

王洁

若不是到汉中去,还难以一睹秦嶺的真容。

与秦岭的相识,始于她秀丽蜿蜒的身姿,在大幅宣纸上游走,俘获每一个观看者的心,当然也包括我。萦绕在她周身的云雾,为她添了一丝神秘三分庄严,苍翠如墨的层林渲染着她的历史,诉说着她的过往,一撇一捺都饱含故事。她以一幅画的姿态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扎根了。

而今要去见这位昔日的友人,内心还真有些忐忑,夹杂着些许的激动。试想青山是否依旧苍翠?而她婀娜的身姿又是否如初?

她总是要留个悬念给我,先让我看看高速公路两侧的麦田和油菜花,在暖暖的熏风下让我体悟这方土地上的人们是如何在她的庇佑下福泽绵长。偶有过往的汽车遮挡住视线,可青翠的绿宛若无边的网,不由分说就把我的视线遮掩了。道路两侧的果树成排成列,一眼望过去,丰盈在枝头。

曾看到有人这样说过:神话传说中的“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句话绝对不是神话。在侏罗纪时代那伟大的造山运动中,喜马拉雅山脉耸起,然后岩浆一直向东流去,从而形成伟大的秦岭。秦岭的一支余脉——骊山,应当是一座宝山,因为矿物质流到这里,冷却,凝固,从而堆积于此。不同于地理课本里的标准答案,因山体运动形成的秦岭更加让人想去探究她的巍峨与神秘,以及她伫立的这些年又经历了些什么?

还顾不上细想,车子就将要行至秦岭脚下了。飞驰的汽车也加速了窗外流云的行进速度。大朵簇拥在秦岭周围,显示着这座古老山脉的威仪。就在我留恋刚才的开阔景象时,同车好友告诉我前方即是秦岭。我拿出一副开拓者的姿势,揉了揉睡眼,打好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要看看这位昔日友人的真实模样。她时而绕着云雾清歌,时而大大方方地露出蜿蜒挺拔的脊背。她高耸的样貌,不知在我儿时的脑海中闪现过多少遍。她苍老而历久弥新,唯独不再如当初留在记忆中那般神秘了。我不再揣度她降生的年代,不再细想她的云遮雾绕是从何而来,就连她头上的百尺老松,都耸立如平常。进入隧道之后的短暂黑暗,让我心里平静了片刻,只看见灯火在前方坚定地亮着,一如少时那个不曾模糊的身影。灯光汇成光的海洋,黑暗的隧道里连接成一条永恒的时光线。思索古今,韩愈的那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还言犹在耳。众生在老去,只有秦岭宽广壮阔如初。

虽然她的神秘尽失,但她并未让我失望。驶出隧道便是群鸟盘旋的盛景,黑色的翅膀乘风而起,坚韧而有力。偶尔两声啼叫,声传久远,足见秦岭的旷然。河水潺潺,用细水长流的温婉弥补了一些她的壮阔粗犷,宛如北方才子与江南女子的相遇,动静皆宜,刚柔相生。在她古老的生命里,还蕴含着这样丰盈而包容的内核,我对她的崇敬较儿时又多了几分。

窗外的风景让我想起了诸多与秦岭有关的人。陈忠实称她为“父亲山”,写下《白鹿原》这样的史诗巨作,家乡陕西的风光如今就在我眼下,动人不已。丛林深深,偶有飞鸟掠过,全不惧怕游人,山石以种种令人瞠目的姿势林立着,皆为自然之态。就连那高处的白雪皑皑都透露着秦岭的自然野性,非人类所能征服。在这方土地上,孕育出灵芝仙草普度众生,生长着奇珍异兽,供世人敬仰。我虽然对这些神奇鸟兽充满期待与憧憬,却自知没有相遇的机缘,也就悻悻作罢了。

走过一道,又来一道。崔巍的山石、秀美的群峰又被黑暗的隧道取代。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在山体中穿行,不知道何时才到终点,不过这样所看到的秦岭风光终归是有限的,所以每驶出一段隧道便要抓紧地看上两眼,想将这一切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但深知她的美是看不够、赏不尽的。千百年前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而今是“一洞横穿南北,千里变通途”展现着现代化的便利。在人类长久的发展历程中,一步步地缩短行驶里程,加快行驶速度,是劳动人民锲而不舍的结果。正是有他们敢为人先的开拓意识,不怕千难万险的攻关精神,才有了我们今日的康庄大道。牛郎织女鹊桥会早已成了遥远的故事,而我们美好生活的今天,都是时代造就的。

车子行驶如常,我们走过一道道山,翻过一道道岭,才深知这条山脉的神奇与伟大。她的山,她的水,她所划分出的南北两方,都让人叹为观止。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我想徒步穿过这条山脉,从她的心里走过,感受她那颗写满沧桑而始终跳动的心。

槐树尽头是故乡

唧唧啾啾,唧唧啾啾……这熟悉的鸟鸣旋律顺着风儿飘进车窗时,我便知道,我回到故乡了!

不再理会被风吹散的长发,我探出半张脸,逆着斑斓、夺目、梦幻缥缈的夏光,肆意享受弥漫在空气里被时光珍藏了很久很久的气息,欣赏铺展在天地间被时光雕刻了很久很久的画卷。阳光把田野里忙碌农人的皮肤刷成古铜色,为静谧深远的山野披上墨绿外套,给躲藏在山麓翠木间的瓦房抹上了更加醒目的线条……把故乡的山山水水画成了梦里桃源。

穿过一路芬芳,车子停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过去这么多年,老槐树依然巍峨苍翠,愈加粗壮的躯干撑起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斑驳的树皮上留下了时光镂刻的印记,那些纵横交织的裂纹,从泥土里生长出来,沿着从树冠上倾泻而下的光亮往上延展,长出娇嫩欲滴的叶芽,冒出晶莹剔透的花骨朵儿。然后,开枝散叶,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无尽轮回。

倚靠在老槐树的臂弯里,张开五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神圣的印记,仰望“巨伞”撑起的这片天,透过枝叶缝隙,跳跃的光点像大荧幕上流淌的雪花,把我带进了对故乡的冗长记忆里……当年那个仰着头,晃着双马尾的小姑娘,未经世事的小脸上溢满了对花和叶的期盼。邻家的哥哥们像极了爱嬉闹的小猴子,在老槐树的枝叶里窜来跳去,打落了好多花儿。男孩们从树上溜下来,戴上用狗尾巴草扎成的帽子,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儿,就要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年老槐树枝头的花串串多到可以遮挡烈日,田野里的青蛙叫和知了声能连成片,草丛里的萤火虫也能够掌灯夜游。男孩子们拎着玻璃瓶,漫山遍野地追着萤火虫跑,小姑娘们也想逮一些萤火虫学那车胤囊萤,却总是被男孩子们设置的草丛陷阱绊倒,哭着鼻子找奶奶告状。

踏着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板,往村巷深处行走,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啪嗒、啪嗒、啪嗒……像一首勾魂的乐曲,让我嗅到了麦芽糖才有的味道。迎着这味道往前寻觅,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些小孩儿。屋檐下,蚊帐里,奶奶摇着大蒲扇,讲着一成不变的老故事,小姑娘慢慢合上双眼,呢喃梦呓。喔噢,她一定是在梦里品尝到了夏天的味道。

这种甜蜜滋味可以回味很久很久,直到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共庆春节时才罢休。打谷场上点着全村最亮的灯,搭起高高的戏台。平日里在街头巷尾倚着石门,抽着水烟,喋喋不休的老戏骨们轮番上台,吹拉弹唱。台下大人们聚精会神,摇头晃脑,品味这难得的闲暇和喜庆。小孩子们哪能坐得住,他们只管往棉衣口袋塞零食,远远地躲到一边密谋更有趣的事情——趁大人们不注意时点几个炮仗。小姑娘们不敢点炮仗,却敢举着烟火来回奔跑。戏台往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故乡的田埂,一直延展到天边的墨绿禾苗,以及脚下无处不在的泥泞。

然而,哪里还有高高的戏台?哪里还有调皮的小男孩?哪里还有举着烟火奔跑的小姑娘?

踏过泥泞,才发现,故乡的石板路已经淹没在齐腰的野草之中,已经没有办法在杂草青苔之下的石板上寻觅到儿时的脚印。只有躺在打谷场一角的石碾子,还是那样的醒目,轰鸣的农耕机械和近在咫尺的钢铁森林让它和它的老搭档获得了一个没有期限的假期。它似乎有很多故事要对我讲,关乎举着烟火跑向城市的小姑娘,关乎村头老槐树的前世今身,关乎父辈开山劈地的艰辛,关乎繁华落尽的打谷场。

我愿意倾听它的故事,也打定主意向它倾诉城市钢筋铁骨背后的浮华与躁动,尽管我还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但我已经想好了结尾:不论举着烟火的小姑娘奔向何方,槐树尽头是故乡!

枣树下的五奶奶

童年时,在那个贫困落后的小山村里,曾遇到过许多长相动人的女子,她们或是妙龄芳华,站在柳荫下冲我微笑,或是留一个背影给我,消失在颓圮的篱墙背后。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她们,仍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她们当初的模样在我脑海里已渐渐模糊,唯有一位饱经沧桑的容颜至今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纵使岁月的风浪无数次来袭,她坐在枣树下的遥远身影,都是我此生最难忘的风景。

从我记事起,就听村子里的人唤她“五奶奶”。她满头银丝,远比我祖母年长许多,可我还是愿意随着村里人那样称呼她,像是出于某种敬意似的。五奶奶虽已过了古稀之年,身体却硬朗,孩提时的我经常看见她从我家门口踱步路过的身影。一双小巧的脚,支撑着她羸弱的身体,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上缓慢前移,只见她跨过门槛,黛色的衣衫消失在绿意深深的枣树下,一扇虚掩的门,一棵年老丰盈的枣树,承载着我儿时所有的好奇。

某个夏夜,我和祖母坐在屋前的空地上看天上的星星,祖母一边挥动着蒲扇驱赶蚊子,一边同我讲起了那些早已被人们所忘却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五奶奶,祖母讲起她时,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可在幽深的夜色里,我分明看见祖母的眼睛亮闪闪的,有某种因感动而闪烁的泪光。她说五奶奶本是洛阳一大家族的闺门小姐,从小生活优渥。和所有二八芳华的闺阁女子一样,十六岁时她就被父亲许下了一门亲事,只等从一扇门踏入另一扇门。只是后来,还未见将来的夫婿,五奶奶就将满腔的少女心事托付给了五爷爷。从陕西的一个小山村到洛阳城求生计的五爷爷是个年轻的木匠,凭借着一门好手艺走南闯北,家里还留有嗷嗷待哺的幼儿。他来到洛阳,只是为这位待嫁的新娘打造嫁妆,谁知一来二去,两颗年轻的心在巨大的身份落差面前紧紧地靠拢在了一起。

从洛阳城到陕西郊外的一个小山村,从芳华少女到稚嫩幼儿的继母。过惯了优渥生活的五奶奶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个破败的小农家,担负起了女主人的使命。婚后多年,她都未能生育自己的孩子,将满溢的母爱倾注在那个名为“长生”的孩子身上。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绝不委屈孩子,过惯了优渥生活的她,却甘愿为了爱情,为了爱人的孩子,在贫困的生活面前安之若素。听说幼时的长生时常在外面闯祸,都是五奶奶出来独当一面,向人家赔礼道歉。这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却是她一生柔情的归宿。

她原本可以在乡野间相夫教子,过着清贫安乐的一生。但动荡的时局决定了她的故事走向悲剧的结尾。后来,五爷爷因为参加“回乡团”而远渡臺湾,一湾小小的海峡,妻儿在这头,丈夫在那头。 从此,五奶奶就要顶起家中的天,芒种秋收,泥土染黄了裤腿,但她从未有过怨言。千金小姐的“三寸金莲”那时却成了她行动的束缚,祖母说她年幼时候经常看见五奶奶颤颤巍巍地挑着一担水从远处的堤坝走来,脚步摇摆,但是异常坚定。就这样,她凭着自己的双手,以及在风雨里的日夜奔走,把长生养育成人,并看着他一步步成家立业。祖母讲到这里时,夜已经很深了。树上的蝉鸣还叫个不止,那棵枣树隔墙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像是对这段故事的应和,毕竟,五奶奶是它的旧相识。

顺着这段故事的脉络,我不禁回头细想同在这位老人身上发生的一切。小小的村落里,泥泞的小路近旁,便是五奶奶寄身的破旧老屋,狭小的庭院里有棵枣树,枝繁叶茂的,风一吹便在地上投射下一片片碎影,她就安然地坐在枣树下。每到枣子成熟的时候,我们这群孩子最喜欢去她周围凑热闹。看见我们过来,五奶奶都会收起手里的针线活,或者合起捧在手中卷边的旧书籍,冲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到她身边去。那不曾被岁月惊扰的笑容,像极了深夜里明亮的月牙,驱散了我们的胆怯。青色的枣子被她慷慨地捧在手里,挨个塞进我们的口袋里。我注意到她白皙的手臂,眼角的细纹,以及眼睛里流淌过的春色。

她也曾惊艳过时光,在我不曾见过的岁月里绚烂过。如同门前的那棵枣树一样,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更像那熟透的红色果实,虽经岁月的洗礼却更润甜于心。五奶奶无声地站在那里,不动不移,便是这个村落最迷人的传奇。

土墙下,那个微笑的失语者

“我想让你们都停一下,真正思考一下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其他沟通方式的世界。”

——马丁·皮斯托留斯

如果不是去外婆家探亲,我可能还不会见到他。

外婆家住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我才会随着母亲回去看看。正是那一天,我用好奇的双眼打量着外婆家的一切。一个穿西装的青年人闯入我的视线,他好像也正揣测着我的来历,从他微启的唇瓣上下张合,我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许是年龄尚小,我看见他时竟有些害怕,便躲在了外婆身后。

外婆一个劲儿地安抚我不要怕,说哑巴从不打人。我才知道他是个言语障碍者,随即就看他朝我走过来,想跟我说些什么,但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只手在胸前不停地比画着,外婆示意他离我远点不要吓到我,在外婆的庇护下,我开始仔细打量他。

他面相很清秀,身材修长,若是个女人,一定生得漂亮。可是岁月的风霜过早地侵袭了他的脸,已然失去了年轻的水灵与生机。我看着他却出了神,外婆以为我被吓到了,就想方设法把他骗到了土坯房的一侧。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庭院里晒着立春的暖阳时,我又一次在蔚蓝的天际下看见了那个寂寞的身影。他在土墙下呆呆地望着我们,还冲我一直笑,但不是傻笑,真诚中流露出一丝腼腆。

我竟然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莫名地难受,或许是我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被坐在一旁的表姐察觉到了,表姐开玩笑地对我说:“哑巴是想让你给他介绍老婆呢。”我竟然当真把外婆村里我所认识的姑娘在脑海里细数了一遍,要么年龄尚小,要么要求太高,很难找到一个与他相称的。

后来我知道,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哑巴对生活的态度跟我们可是不一样的。

听外婆说,他从出生那天起就跟着母亲生活。随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母亲很想给他讨个媳妇回家,也不断托人四处打听,无奈身体残障又加上家境贫寒,始终没有着落。但他却很憨厚很勤劳,经常会看见他帮邻居们干活,也总期望着邻居们能帮他介绍个媳妇回来。可是要给他找个媳妇又谈何容易呢?久而久之,村里的人或许处于难为情竟都有些刻意躲避,只有他不明就里地一如既往,依旧热忱地向全村人奉献着自己的热情与真诚。

又听说,他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前些年就出嫁到了邻村,家里只剩下他跟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听村里人说他跟姐姐的关系也不好,就是因为找媳妇这件事,最早时,姐姐想尽办法想给他张罗一门亲事,挨家挨户地打听,虽然没啥条件要求,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一个愿意嫁进门的。时间久了,姐姐也泄了气,出嫁后也很少再回家,对他的事情更是不闻不问。可他却不气馁,时常往姐姐家里跑,帮着挑水挑柴,偶尔坐在姐姐家门口歇息一会,对着路人依旧嗯嗯啊啊,双手不停地比画着表达着自己的热情,可路人见他总会或低头视而不见,或绕道而行有意躲避。

时间的车轴滚滚向前,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他还是没娶上媳妇,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急切了,竟然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会了织毛衣。村里人闻讯赶来,纷纷请他帮忙织毛衣毛裤,也会支付一些手工费给他。他渐渐意识到织毛衣是个好营生,比上山砍柴赚钱容易多了,但他却从不主动伸手要钱,村里人觉得过意不去时,便会把钱塞给他母亲,他在一旁看着总会乐呵呵地笑。

长久的沉寂,并没有把他想娶媳妇的热情和念头熄灭,而是轉化为了另一种追求,他想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把自己嫁出去。

暮去朝来,村里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那个整天傻乐的哑巴变了。他不再穿着浅蓝色西装闲逛,而是留起了长发,束成一个细长的马尾巴耷拉在后脑勺上,一件破旧且有些掉了色的碎花衬衣紧紧地包裹在身上,俨然一副女人的打扮。哑巴的母亲本来就忍受着世俗的偏见和她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如今儿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觉得有些丢人。一天夜里,趁他熟睡之际,母亲一剪子剪掉了他的长发。从梦中惊醒的哑巴对于母亲的行为十分恼怒,嗯嗯啊啊地嚷嚷着要跟母亲分开住。从此每个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便总会提防母亲,要等到母亲睡着了之后他才睡。

岁月的变迁,让他原来那张红润的脸日渐消瘦,双眼也蒙上一层浑浊的忧郁,这全然都是生活苦难的后遗症。

春节过后,我便带着这些听来的故事回家了。再见到他时,已是几年以后的端午节。

那天母亲让我接外婆来我家过节,帮外婆收拾好东西,关上那扇吱呀的木门准备离开时,就在回头的那一瞬,他竟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张憔悴的脸着实吓我一大跳,一头凌乱的长发肆意地散落在脸上,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和造化弄人的无奈。头上散发出的阵阵浓烈刺鼻的香皂味竟让我有些想要作呕的感觉。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用右手指着我的肩膀,尔后又在自己的胸前不停地比画着,动作还是那样地流畅,仿佛在冲着我说:“都长这么高了,当年你才到我胸前一般高。”他竟然还记得我,这让我有些感动,心里随即涌出一丝莫名地温暖和心酸。还没等我来得及细细观察他这些年的变化时,外婆就急切地拉着我往村口走,一边走一边冲我说:“哑巴疯了。”

我有些不相信,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正呆立在风中也同样地看着我。我向外婆求证:“真的疯了?”

“可不是,都疯了好几年了,连亲妈都不认识了,只要看见人,不论男女,都要追着人家跑。”外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应我。

我还是忍不住地回头,想从他那张无助又沧桑的双眼和脸上读懂他多年来所遭遇的一切。他依然像很多年前一样站在那堵颓圮的土墙下,目送着我们。

他的一生所求,早已融化在村庄的土色里。他终其一生,无非是想找到寄托,不至于孤独终老罢了,可上苍,偏偏不遂他的愿。他的一生所求,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旦放了出去,今生都无法得到回应,而他在余生乐此不疲地寻觅着、等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偶尔还会梦到他,在土墙下微笑……

村庄的那些年和那些事儿

岁月流逝,当所有的回忆都逐渐消失殆尽,微风依旧没散去,吹来往事历历在目。低下头望着这清澈碧绿的清溪河水缓慢流淌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改变,流走了思绪万千的往事,流走了令人缅怀的青春岁月。但有一段山村往事还鲜活在周萍那支离破碎的记忆里。

周萍刚来清溪湾时,正值深秋,秋风萧瑟,层林尽染,千树万树的红叶越发显得红艳美丽,远远看去,就像火焰在滚动。金黄的田野中有孩童在放风筝,好不热闹!周萍是公社派来清溪湾蹲点的,平常就做一些基层工作,比如了解秋粮入库和访贫问苦。周萍就住在生产队里的大队部,和大伙一起乐呵呵吃派饭,生产队每户供一天伙食,轮到哪家就到哪家吃。这就是与贫下中农衣食住行同在的和谐情景。

这一天刚好轮到林嫂家供伙食,在中午时周萍便来到她家吃派饭。据说林嫂的丈夫在前年山洪时因为捕鱼发生意外,不小心被河水卷走。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丢下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可怜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为此林嫂也守了寡。因为缺少劳力,所以家里一贫如洗。林嫂虽说刚过三十,但皱纹早已爬满了额头眼角。终年褐衣蔬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掩面笑笑说:“周萍同志来了,虽没有丰富的菜肴招待,但也是家里用心准备的,您将就吃点吧。”周萍腼腆而又礼貌地回应说:“不用客气,我吃什么都行。” “我家大寶知道今天生产队的同志来家里吃饭,一大早就出门,捉了些小泥鳅回来,这些拿来煮汤熬粥,真鲜!”林嫂满脸堆笑热情而又诚恳地说道。

林嫂口中的大宝,是她的大儿子,今年刚满十岁,因为贫困,孩子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平日里都是帮着家里放牛。两个孩子的脚上穿着明显裂开已久的破布鞋,身上穿着打满补丁且很老旧的衣服,一条极为不合身,挽着一高一低两条裤腿的脏兮兮的裤子让人看着心酸。看到这些,周萍的心里五味杂陈,脸上也是显露出极度复杂的表情。可是贫困落后的农村里有着太多这样的穷孩子,像大宝那样渴望读书渴望知识,却也只能因为各种条件限制在家里帮着放牛砍柴,从小便要帮家人做各类繁重且完全不符合他们年龄的农活。此时的林嫂正满头大汗地忙着做午饭,农家饭菜的确鲜美,泥鳅的清香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屋里弥漫着,也别有一番风味。饭虽可口,周萍却吃得很不是滋味,这也让她亲身体验到了贫困农家熬不完的苦日子。

秋天,收获的季节,金色的季节。田地里金灿灿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了一些晚秋的农作物花生等还未收割。到了夜里,队里就开始派人看庄稼,一来是为了防止野猪钻进庄稼地里糟蹋农作物,二来是防止夜里出来偷花生玉米的妇女,如若不小心被抓住偷窃的妇女,则要闹得沸沸扬扬众人皆知的。某一天的后半夜,在庄稼地蹲守看护的几个小伙子正好逮住了一个鬼鬼祟祟偷花生的妇女,打算把她交给工作组狠狠地教育一番,于是几个小伙子就到了周萍这。让周萍难以置信的是,逮住的这个妇女居然是林嫂,此时的她头发乱成一团,脸上脏兮兮的,羞愧地低着头,始终不敢抬一下,而这几个小青年则是大声嚷嚷着:“不能就这么放过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偷窃行为,一定要让周萍同意将她拉出去示众才肯罢休。”小青年的话引发了众人的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声叫嚷着,场面似乎有些要失控。周萍一看情况不妙,先是严厉地批评了林嫂,又劝几个小青年先散了,承诺明天就去找生产队老队长商量,严肃处理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周萍就赶忙找到老村长家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汇报给了老村长,并恳求老村长能够给她家里一点政策,体谅一下贫困户,并一再替林嫂解释:“她也是没有办法,实在是家里太清贫了,实在是穷到没有退路,才会想着去偷的,两个孩子还小,又早早死了丈夫,若是因为偷队里花生的事让她去游街,会在孩子们心里留下阴影,也会让两个孩子和林嫂以后在乡亲们跟前抬不起头,没法做人的,还是背地里教育一下算了吧!”听完了周萍诚恳的建议,老队长沉思片刻后微微点点头表示默许,又立刻补充了一句:“让保管员先支给她家十五斤陈玉米救救急,告诉她下不为例,以后可不许再偷!”周萍在清溪湾度过的日子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三个多月了,这是迄今为止让她在心里头觉得做过的最欣慰、最值得自豪的事情。

冬天来了,西北风呼呼地刮过树梢,年底周萍就要回城里了。临走那天的一大早,林嫂提着竹篮,竹篮里放着七八个被一块破旧的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鸡蛋,两个孩子也紧跟在身后,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林嫂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队部给周萍送行,她强忍着眼泪说:“这鸡蛋是我家里的鸡生出来的,很新鲜,周萍同志带回去吧!”“你真是一个好人……”话没说完,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面颊往下流,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周萍怎么样也拒绝不了这份带着最真诚心意的馈赠,她觉得这是最珍贵的礼物!这份心意里浸润着在贫困山村里的人们对于像她这样的干部,能够引领他们脱离贫困走向未来幸福生活太大的期盼,心怀着对她最深切的一种感恩与感激。周萍平息不了此时她内心深处的激动与感慨,伫立在原地默默望着林嫂拖着两个孩子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茂密的竹林深处。

岁月辗转成歌,任四季变换,心中仍然充满感动。如今,又是秋风瑟瑟时,清溪河绕过清溪湾静静流去,清澈的溪水载着村庄那些充满喜怒哀乐的故事流逝,流过一望无垠充满希望的田野,流过一个个幸福美满的村庄。

每一次的出走都像一场逃跑

瑛子居然逃跑了?那个还未成年、尚且不懂情趣的乡村丫头,居然就这样跟着几个过路的陌生男人跑了,还带走了比她小几岁的表妹。这个离经叛道的消息一出,瞬间炸裂了乡村一洼平静的水,人们议论纷纷,但是谁也不知道瑛子为什么要逃跑。人们想要痛骂攻击,但是这个女孩子并没有出格的历史。一直以来,瑛子都很老实,无论是放牛割猪草,还是出工干活,从来没有僭越过规矩。但人们还是说瑛子是拐骗犯,因为她带走了刚初中毕业的表妹。表妹的父母家人全部堵在瑛子家里,满屋子追着瑛子的老父亲要人,闹得瑛子家不得安宁,原本宁静的家一时间鸡飞狗跳。

瑛子生得极其美丽,明眸善睐,皓齿通洁,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和她妈妈长得极像。肌肤赛雪,如同上等的羊脂玉,一点也没有乡村女孩子的粗糙黑黝。瑛子也会时常说道一些邻里家常的事,但她说话却很有分寸,从来不评判是非好坏。有时候晚上饿了,睡不着就起来煎个荞麦面饼吃。她说家里米缸已经空了,荞麦面也没了,说这话的时候,瑛子的眼角有些忧愁,但脸上依然挂着春风般明媚的笑容。

瑛子的逃跑是我未曾意料的,前不久我的婶婶还想要给瑛子牵红线,对方是我的表兄弟。但瑛子推辞说自己年龄还小,先不想这些事。如今,瑛子逃跑了,而且还是跟着几个过路的陌生人,村子里也没有人看到她是在何时离开的。

关于那几个过路的人的身份,说是浙江人的有,说是江苏人的有,说是福建人的也有,但真实的情况,没有人能够说清楚。那几个人可以说非常的惹人注目,留着长头发,蓄着小胡子,穿得花里花哨,落脚在瑛子家的时候,嘴里哼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要采呀不要采……”就是这样一群在村里人看来奇奇怪怪的人,竟然把年轻漂亮的瑛子拐跑了。

瑛子跑了以后,她家被好一阵子地闹腾,后来慢慢地就风平浪静了。再后来,瑛子的表妹被找着了,在深圳的工厂打工,怎么说都不肯回来。表妹没有和瑛子在一块,也没有她的下落。瑛子就这样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日子久了就被人淡忘了。但是自从瑛子跑了以后,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纷纷出走,到杭州、苏州,到珠海、深圳、东莞,哪里有消息就往哪里跑。他们走的时候,大人们还护送着上车。

当脚步丈量着远方,步伐越走越快,人们才恍然自己像是一个背着沉重外壳的蜗牛。最开始想要逃离的是乡村,因为感觉那是个樊笼,狭小的空间禁锢了梦想。后来想要逃离的是自己的内心,因为它束缚了自由。但是从背上行囊的那一天起,踏上异乡的路,行程中的自我释放就是放飞自己的内心。繁华的都市,灯红酒绿,物欲横流,但每一个进入的人在这里,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卑微渺小。我们似乎一直在摆布自己,每一次的出走都像一场逃跑,每一次的远行,想要的无非是改变现状,谁也不愿深陷在现实的泥淖里,不愿生命浪费得毫无意义,于是去尝试、去冒险、去见一见更新的世界,才不算辜负这份青春韶华。

很多年以后,瑛子回家了。这个时候的她已然不再年轻,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瑛子和当年过路的一个人结了婚,一起走南闯北打拼,辛苦了几年,最终以饼干为业,还开了好几个小工厂,规模不算大,但也算小有成就、衣食无忧。她的衣锦还乡,让村里很多人感叹不已,纷纷觉得她有远见。但是依然没有人愿意靠近瑛子,至于是羞耻于瑛子当年的离经叛道,还是碍于瑛子现在的光鲜富贵,没有人愿意说,只是对她敬而远之。瑛子也不在乎,为年老的父母添置了新衣,帮哥哥嫂子盖了新的房子,然后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似乎从逃跑的那一天起,瑛子就不再属于这个小村,她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

如今,村子里的人已经淡忘了瑛子当年逃跑的事,他们只想知道瑛子生活的近況。人们的心态变了,当初冒险从家里逃跑的瑛子,已经成为大家心中尊敬的女人,瑛子在外努力奋斗的成绩也让人刮目。人们最终还是发现了,正是当年逃跑的瑛子,为狭小封闭的村子扒开了一道窗,而后来追梦的不安分的青年才能将它愈来愈扩大,直到窗子变成了门,偷偷摸摸也变成了光明正大。

因为这道门,从前的封闭已经荡然无存。没有人再提起瑛子了,但是瑛子依然在逃,习惯了追逐的人从来不会安于现状,喜新厌旧本就是人之常情,打破常规者从来不会惧怕流言蜚语,这个世界,总需要一些人去开启新的征途,而瑛子,已经在路上。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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