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辞省长的陈陶遗

臧磊

陈陶遗，字公瑶，号道一。“陶遗”两个字，并非陈陶遗本名，他生前曾与友人通信，谈到过这个名字的来历：是章太炎为他所改，取“陶唐氏之遗民”的意思。但后世却以讹传讹，说他改名，是为了感念两江总督端方1908年对他的不杀之恩”，意谓本人性命乃“陶斋”（端方号陶斋）刀下所“遗”。

陈陶遗拥有多面人生，既波澜壮阔又曲折离奇。但是，从政做官非他所愿，他的一生，只为了浪漫的革命理想，只愿在太平盛世做一个安静的读书人。

第一次让官

1911年10月10日，清末状元、晚清实业家张謇从武昌乘船东归，在江上，他看到了武昌起义的熊熊烈火。作为立宪派的领袖，他急忙赶回老家江苏，连夜召集革命派的陈陶遗等人商议，起草奏章，敦请清政府尽早宣布立宪。

12月下旬，张謇、陈陶遗等人秘密集会，商议江苏和平易帜之事。张謇一直很欣赏陈陶遗的才学和气魄，两年前，张謇还曾在两江总督端方刀下将他救出。最终，没费一枪一弹，在立宪派和革命派的通力合作下，江苏和平光复。鲁迅在杂文中幽默地写到：“为了表示革命必须有破坏，由江苏巡抚改为都督的程德全，下令拿大竹竿子挑去巡抚衙门屋檐的几片瓦。”

然而，陈陶遗的经历告诉我们，当时的真实情况没有那么简单。

1881年，陈陶遗生于上海金山松隐镇，1901年考中秀才，1905年变卖家产，又得乡绅资助，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在同乡高天梅的介绍下加入同盟会。1906年，他受命回国，在上海和高天梅等人创立中国公学。因为内部分裂，陈陶遗等江苏人全部退出，随后创立健行公学（暗为同盟会秘密机关）。

1906年7月，流亡海外的孙中山回国，但因清政府通缉，不能登岸。陈陶遗、柳亚子随高天梅在黄浦江上觐见孙中山。柳亚子口吃，言语不多，而陈问答得宜，应对入流。孙中山看重陈陶遗的机敏，将他调入日本的同盟会总部，担任同盟会江苏支部部长。

在江苏和平易帜之际，陈陶遗还是同盟会江苏省的首领。照其他独立省份的先例，江苏第一任都督应该由他担任。但为了平息各方纷争，陈陶遗决定放弃这个位置，不过，放弃都督一职绝非他一人说了算，需得说服党内强烈反对的同志。最终，在他的斡旋下，事情得以圆满解决，江苏百姓也免于刀兵之灾。

事实上，这是陈陶遗第一次让官。

只想做个读书人

对陈陶遗来说，做官并非他所愿。他这一生所努力的，只是为了浪漫的革命理想。而他一生最自豪的，不是被外人乐道的各种传奇，而是书法。幼时，陈陶遗在堂伯父陈砚田的“兰秀堂馆”读书，后来师从地方宿儒顾泰云，少小诗文就冠绝一时。

陈陶遗擅书法，与友人或者工作来往信件，都坚持用毛笔书写。他的出生地是上海金山松隐镇，镇上有一松隐禅寺颇有声名。

和陳陶遗走得近的，是苏曼殊、柳亚子等著名文人。陈陶遗和苏曼殊关系尤其好，分隔两地也通信不断。一次，苏曼殊在日本生病，他写信给上海的陈陶遗：“每日服药三次，药那里有八宝饭容易入口呢？”“医者甚严厉，不许吸雪茄、吃糖果，饮牛乳也不准多放糖，真想飞到上海来大吃一顿。”

时局动荡，做读书人这个志向是很难完成的。于是，陈陶遗掷笔束装，决定书生报国。在被任用为同盟会江苏支部部长的同时，陈陶遗还有一个职务——暗杀部副部长。

1905年，同盟会在日本东京组织了一个专司暗杀的部门——实行部（后人多称之为暗杀部），也就是同盟会东京总部暗杀团。史学家高华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当时，暗杀风气正盛，著名的暗杀组织有七八个。同盟会东京总部暗杀团，众人以女侠方君瑛“智深勇沉可属大事”，推为部长。陈陶遗兼任副部长。

和这个组织有关的最著名的暗杀行动，是1910年汪精卫暗杀摄政王。但是，在汪精卫暗杀摄政王之前的两年，陈陶遗就接受任务，谋刺地方大员、两江总督端方。

1908年，陈陶遗准备停当，从日本回国。不料登陆上海的第二天，就被端方所捕。原来同盟会会员刘师培早已暗中告了密。不过，陈陶遗从日本带回的枪支、炸药，在刚登陆上海时就由他的外甥蔡模秘密运到乡下去了。因为查无实据，端方只好暂且将陈陶遗关押入狱。

陈陶遗被捕后，南方士子多方奔走，最终请张謇出山运作。张謇是一个有力量有办法沟通朝野的人。他出面向端方讨人情后不到一个月，陈陶遗就被释放，前往张謇处道谢。这便是陈陶遗与张謇最初的交往。

陈陶遗在狱中被羁留一年多。出狱后，和挚友高朋痛饮三日，以诗明志：死别未成终有死，生还而后始无生。

主政江苏一年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遇刺。孙中山、陈其美力主北上讨袁，黄兴、陈陶遗认为革命军实力不足，反对立即发难。陈其美反问黄兴：“你不主张讨袁，恐怕是被袁世凯收买了吧？”黄兴气愤之下，连夜赶到南京宣布讨袁。而陈陶遗比较冷静，他有他的坚持。于是归去，退隐松江老家。

1914年后，陈陶遗对政治意兴阑珊，和黄炎培等人在东北兴办实业。直到1925年，军阀混战、江苏百姓惨遭屠戮，陈陶遗才再度出山。

这年下半年，陈陶遗参加兵灾善后会，驱逐盘踞江苏的军阀齐燮元。之后，奉系军阀杨宇霆接替齐燮元，依旧横行江苏，最终被五省联帅孙传芳击溃。孙传芳为收服人心，提出“苏人治苏”的口号。张謇和老派学者们推举陈陶遗为江苏省长。陈陶遗自感张謇曾救他于水火，不好再三推辞，勉强接下省长之职。名士出山，一些有才能的人纷纷来归。

上任之前，陈陶遗和孙传芳约法五章：总司令不干涉民事；财政厅、民政厅全部使用江苏人；军方须确立军事预算，并规定在江苏省所能负担的数额之内，不得逾限；不得另立其他税收项目；军队驻扎之地，一切自备，勿向民众摊派。主政江苏期间，陈陶遗废除了一些不合理的苛捐杂税；废止“会审公廨”，从英美等驻沪领团手中收回自1911年就丢失的上海租界司法权。

好景不长，短短一年之后，北伐开始。陈陶遗劝孙传芳联合北伐军，不要再让江苏百姓身处战火之下，孙传芳不听。加上孙传芳不守信约，强加税捐，陈陶遗挂冠而去。他对孙传芳说：“你不是江苏人，可以不顾一切蛮干；我是江苏人，如果江苏遭到战争的破坏，我还有什么脸见江苏人！”

拒绝汪伪和蒋政府官职

自省长任上退下后，直至去世，陈陶遗都在上海以卖字为生。在人口登记簿上，他写明自己的职业是：鬻书人。大隐隐于市。远离政治，过自己恬淡的读书写字的生活，自然是再好不过。

抗战爆发后，汪精卫登门，请他出山任上海市长，后又写信邀请他出任江苏省长，他都一一拒绝。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也上门来“请”，他依旧不为所动。陈陶遗后来对著名书法家马叙伦回忆说：“二十九年（1940年），精卫至上海，亟欲访我。我因就之谈，问精卫：‘是否来唱双簧？这一讽刺，让汪精卫当即泪奔。”

这之后，汪伪分子赵正平上门，企图胁迫陈陶遗，遭到厉声呵斥：“做人时短，做鬼时长！”

和对待汪精卫等人截然相反，1939年，当著名出版家张元济邀请他一起创办合众图书馆时，他义无反顾地立即同意。合众图书馆是抗战时期张元济、叶景葵等人为保存祖国文化而发起的私人图书馆，陈陶遗被选为首任董事长，期间，他不但完全义务为图书馆服务，而且捐款捐书，担任这个職务完全出于一种情怀。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亲自发电邀请他出任上海市参议会议长。此时，他已目睹国民党接收大员的巧取豪夺，心灰意冷，于是回电：古井不波。

1946年，看到蒋介石倒行逆施，陈陶遗与马叙伦、陈叔通、傅雷等人共同发表反蒋宣言，这是他最后一次参与政治活动。

1946年4月27日，在贫病中，傲骨铮铮的陈陶遗去世。当时，陈家家徒四壁，黄炎培等人筹措资金，为他治丧。乡人群集，为陈陶遗私谥名号“贞毅”，称之为贞毅先生：“以党国之熏灼，滔滔者皆以致富，而先生独贫，不亦贞乎？力行而无畏，有功而不居，不亦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