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走出的眷恋

2019-05-06 16:49吴安钦
闽南风 2019年3期
关键词:表姑海港口吃

吴安钦

故乡,犹如一根多愁善感的丝线,牵扯着我魂牵梦萦;故乡,仿佛一盘无绪的麻苎搅得我心慌意乱;故乡,酷似一坛陈年醪醴,把我醉得稀里糊涂。

多少年过去了,那条潮落潮起的海港,那艘橹声欸乃的舢舨船、那箱飘动在海湾里的渔排、那条摇头摆尾的黄瓜鱼、那个富有爱情传奇故事的后舍滩、那口源远流长的古井,还有祖母、舅舅、表叔,我的童年伙伴、同学和朋友,这些,仿佛罗源湾里澎湃而起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漩涡,让我难以走出对故乡的眷恋。

神秘的海港

故乡的家门前有一条月牙型的海港。她神秘得有点诡异。兴致来时,海水便一波一波地往斜坡似的滩涂上涨,不知用了多长时光,赭褐色的海滩便被光洁而湛蓝的水源所覆盖。这时,整个海湾活泛起来。舴艋舟活了,舢舨船活了。所有的船舶都活了。连码头也活了。那些年,我等候的正是什么都活的时刻。因为,这时候,我们可以从高高的埠岸纵身一跃,把这张耀眼的绸缎一般的蓝布撕碎。如鱼一般泅在海底,像寻找宝藏一样尽情迴游。隔岸的渡船来了,我们突然水淋淋地出现在船艉,把船上的大舅妈和婶奶奶们吓得一惊一乍。远方的果子船来了,我们攀上船舷,一抓一个准,又咸又涩的果子,在我们的嘴里全是甜的。疍民的五蓬船来了,我们悄悄地伏到橹枝旁,窃听他们一家人喃喃细语。打鱼的船回来了,我们便雀跃在码头边上,一筐筐一箩箩一尾尾或金色或银色或红色的鱼儿,我们满眼放光,比表叔们、表舅们的心情更喜悦更滋美。五月端午来了,我们比谁都忙,看着大人们把长长的上了彩色的龙船抬向海里,我们扛着掌板屁颠屁颠跟着他们的后面,真爽啊!好像上龙舟的是我们。

可是,这条海港一来脾气,满滩的海水眨眼间就被收回去了。偌大的海面,只剩下一条逼仄的水眼。如一根褪了色的银带,兀自横亘在荒凉的滩头上,裸露出的却是灰黑色的泥土。那时,尤其是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总是蹲坐在码头,呆呆地双手托腮,不知要向谁寻问:海水啊,你都到哪儿去了?你为何魔术一般地把这片绚丽的蓝色之水又吐又纳?你都把这水藏到哪儿去了?你的肚子怎么这般大?你是不是要跟我们玩捉迷藏?

水退了,海走了,泥土干了,但是,大人们依然活跃在这滩涂里。原来,这时的海滩上有跳跳鱼,有螃蟹,有小虾,有海螺,有泥蚶,有花蛤,还有苔菜和紫菜……

我就是在这样一涨一落、一退一升的疑惑中离开这条港的。

我离开的那天,海港里的水涨得满满,好像满海碎金。送我的舢舨船,沿着这条神秘的海港绕了三圈,像道别似的,言犹未尽。

故乡这条神秘的海港,如一块强力的磁场一样,深深地将我吸引。同时,也像一个难以破解的密码,一直悬在我心坎上。

后舍滩

后舍滩又名鲎渊潭,是故乡的一处风景。

后舍滩先以细小白嫩的沙砾而闻名的。如果说它是个滩,不如说更像一个澳。它朝东,西、南、北三向是低矮的山坳。长着蓊蓊葱葱的灌木植物,绿油油的。东向的沙滩由浅入深,是我们练水的又一个去处。只是这里离我们所住的村庄有点远。少有人烟。连船只也少见。因此有些荒凉。风来了,山岙里的树木呼呼地响;风来浪也来,一层一层的波涛,尽情地向岸边的礁石挥舞,溅起的全是白色的花朵。涛声响得訇然。只有收成海带的时候,后舍滩才是热闹的。船挨着船,人挤着人。连山上的园地里也到处是忙碌的人影。还有就是夏天,这里风和日丽,海蓝水碧,清流荡舟。我们来了。后舍的生机也来了。

大人们也喜欢后舍。因为这里有鲎出没。据说,早年,后舍的沙滩上常常是满地的鲎。鲎,这动物奇怪,它们总是成双结对出现的。一雄一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海水里抱着,爬上沙滩了,依然搂着。公的小,母的大。它们不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光天化日也缠绵悱恻。八月中秋时,后舍滩遍地是鲎。因此才又名鲎渊潭。谁要它们,随便抓。鲎是一道营养美食。仅它身上的蓝绿相间的卯子,够你享用一天。可是,不知哪年起,鲎越来越少了。连八月大潮也不来了。谁想吃它,只能泅进海里,耐着性子摸索。动物的鲎没有了,人鲎却来了。夜里,借着月色,有人发现,一对对情侣和鲎一样,相依相偎在礁石上,说着如鲎吸水一样窸窸窣窣的悄悄话。

后來,我才明白,他们正忙着恋爱的活。他们不像鲎那样明目张胆,他们怕世俗偏见,比怕海里冲来的浪更甚。他们的爱情只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躲在孤僻的海澳里,向大海倾诉他们的喜悦和烦恼。

我的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的表姑,听说就是在鲎渊潭和一个她所钟情的白马王子相亲相爱时被抓的。因为我表姑的胆识大大超过了她的体量。她是故乡第一个敢吃螃蟹的姑娘,是第一个敢于挑战世俗的女子。她敢于爱上一个和自己同姓的男子!且真正地爱到了死去活来。任凭我的舅奶奶是拳是脚,是刀是枪,她都爱得一往情深,义无反顾,还发展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终于,我的表姑成了爱情的殉葬品,她把爱情和身子永远地定格在了后舍滩上,成就了一个凄婉哀怨的爱情传奇。

我的表姑,终于用她的忠贞和执着,为后生们开辟了一条崭新的爱情之路。

后来,鲎渊潭的鲎又多起来了。

从此,鲎渊潭,成了纪念我表姑生死爱情的神话之地。

小戏班

不怕你见笑的是,那些年,我们十多个孩子组成了个小戏班。我是这个戏班的头,还干着戏师傅的活。

有这个小戏班,是因为受了我们村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影响。那时,我大约已经十岁许,暑期里的日子特别长,我们这班小孩特别的活跃。白天,忙完了山上的和海里的活计后,晚上像大海里的鱼一样,自由游弋。所以,夜幕一合,和我一块玩的伙伴都跟着我不是满山遍野的跑呀跑,就是在本村的古民居中玩游击战。偶尔也会提手电筒去海边玩照螺和捉“野鬼”。突然改变了我们玩法的是,一天夜里,一伙人跑过郑家祠堂的门前时,被一段好听的音乐吸引住了。我凑上去一看,原来他们在排戏。同时,还发现一件怪事,一个有严重口吃的人在教他们唱和演。有人说,这口吃的人正是外地请来的戏师傅。戏师傅,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做导演。我想,有意思,教我们村演闽剧的戏师傅竟然是个口吃的人!

看他在教导下面的一段唱词时,不能不令我们捧腹:

烈士的鲜血啊,

点点滴滴化杜鹃,红遍家乡。

老人家,莫悲伤,

从此后,你就是我白发亲娘……

教到“点点滴滴”时,他口吃得尤为艰难,脸涨得通红,且青筋毕露。因为口吃,模样也特别的滑稽,手脚僵在半空一时放不下来。这时,我憋不住笑出声来。哪想到,我这一笑,不但把伫足在门外的人引笑了,还把里面正在排戏的人也逗出笑声来。戏师傅明白,这是嘲笑他的声音,而且是外面的人先捣乱引发的。于是,他大手一挥,厉声喝道:把大门给我关了!

这下,我们就没法看了。但是,我想,口吃的人都能当戏师傅,我为何不能当呢?

就这样,我收住了跑跑闹闹的野心,开始当起戏师傅,教我的一班伙伴学演戏了。

我家里有多本我叔叔收藏的样板戏精装本。我选来选去挑了一本《红灯记》。这是因为这本戏对谁都熟悉,京剧电影不知看了多少遍,杨子荣和奕平的对话,只要谁提问一下,大家都会对答如流。比如,我随便说一句:脸红为什么?大家都会齐刷刷地回答道: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冻涂的蜡!

因此,我又在《红灯记》中选择了不需要女性角色的最有意思的第四场《王连举叛变》来演练。

我一个灵动可爱的名叫德染的表弟出演王连举。

一天夜里,我们的表演开始了。舞台就在我家西边的上下埕的上埕上。下埕可当观众席。我们花了几角钱买来几张红色彩纸当幕布,一番教导后,演出大幕拉开了。一切都按剧本进行。只是到了王连举在狱中被说动的那一刻,我表弟德染激动地翻起跟斗来。德染表弟翻跟斗的功夫十分了得。本来只需翻两番,可是,他可能为逞能所致,多翻了一番。哪想到,这多翻的一番把他翻到下埕來了。只见他“呀”的一声响,便动弹不得了,接着,他疼痛地嚎啕起来。我祖母闻声快步从屋里出来,一查真相,便朝我一番恶骂。特难听的一句是:连饭都没得吃了,你还做戏师傅?!好吧,你今晚别想回家了!

果然,这一夜,我和我弟弟俩被祖母关在门外“闭门思过”。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近五十年的日子眨眼般地过去了。我的德染表弟如今依然是生产场上的能手、强手,搬起百把斤重的冰片来如携棉花。他一天的工资都在三百五十元以上。

清明节回乡祭祖,和表弟相聚时,我问他:你记得演王连举的事吗?他只是微微一笑。我又问:那次,你为何多翻了一番?他全然失忆似地反问我:有这事吗?

此刻,鲁迅的《风筝》在我脑际萦回。

故乡的时光虽然美好,但我明白,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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