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访歌德不遇

2019-06-01 05:52余斌
读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席勒德意志歌德

余斌

专程跑到小城魏玛,其实也不单是为了歌德。

即使冲着名人,这里也还有一度与歌德齐名的席勒,又有作曲家、钢琴大师李斯特,而尼采晚年也是在这小城里度过的。但是当然的,歌德才是魏玛的NO.1,他才是德国古典文学的象征,而古典文学之于德国,影响又远出于文学之外。

在魏玛,歌德几乎无所不在。他的故居成了国家级的博物馆,另一处河边的宅子,称作“歌德花园”的,也是一个去处;魏玛歌剧广场上矗立的与席勒并立的雕像一直是小城的标志,固不必说,旅游服务中心里堆着他的各种著作,也属题中应有,小剧院门口橱窗里架着墨镜的漫画像,还有种种玩偶化的歌德,则不独让大诗人“接地气”,也明摆着小城要把歌德这张牌打到底了。

歌德与这座小城的渊源,起于一位超级粉丝对他的仰慕——此人非他,即是魏玛的统治者卡尔·奥古斯特公爵。他的追星举措,是请歌德到魏玛当官。歌德当了高官,这一点对魏玛日后成为文化之都并非无关紧要。因为恩格斯那段在中国几成盖棺之论的“伟大/渺小”说[“在他(指歌德——笔者)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连歌德也无力战胜德国的鄙俗气;相反,倒是鄙俗气战胜了他;他的气质、他的精力、他的全部精神意向都把他推向现实生活,而他所接触的实际生活却是很可怜”],我很长时间一直以为歌德只当过枢密顾问,议政而不问事的高参而已,其实不是,歌德掌过财政、交通、军备、矿业等重要位置,几乎轮着上岗坐了个遍。当初邀他来时,公爵只有十八九岁,少年心性,说是找个玩伴一起淘,也不为过。歌德初到魏玛,也的确和公爵一道,很是纨绔了一阵,但随即就各自收心,君君臣臣起来。公爵想有一番作为,歌德也有文学以外的抱负要施展。若是没有为官的经历,歌德也不复为我们所知的歌德,魏玛日后也成不了欧洲的文化之都。

据说为官一任,歌德是有些政绩的,然而有多了不起,也就难说。毕竟魏玛只是个弹丸之地的小公国,直接统治的小城,只有两万多人口。让我意外的也恰在于此:德国的小城,颇去过一些了,我是带着已形成的小城概念来魏玛的。虽已过去两个多世纪,魏玛的格局是歌德那个时代就定下的,现今六万人口,以人口论,比我居留的哥廷根,访过的布伦瑞克、图宾根、海德堡更小,城市岂不该更其迷你?要说成为公国都城,那好多小城都曾是。没想到从火车站往市中心一路过来,感觉到的是迥异于通常小城的一种大城的气派。不是城市地界的大,是布局与建筑显现的气象。图宾根、哥廷根的老城,桁架房一栋挨一栋,玲珑的广场,透出小地方的富庶与安谧,大概德国的小城多是这样,与之相比,魏玛是另一型的“屋舍俨然”,不是小巧的民居,倒是体量很大的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建筑夹持着街道,几处广场也更有皇家气派。

来之前就有熟悉德国的朋友相告,十九世纪以前,德意志一盘散沙,小国林立。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统治者关起门来称孤道寡,各有各的宫廷,都城也奔着皇家气象去,有一种与小地方不相称的“大”,很是有趣。尽管有此铺垫,魏玛仍然令我吃惊,别处小公國的首府,也自有夸饰处,比如海德堡,山上的城堡曾为选帝侯的宫邸,巍峨华美,比魏玛王宫似犹有过之,但以整个城市相比,还是魏玛更来得“俨然”。

我不知道魏玛的城市建设歌德是否也插了一手。就算魏玛有都城气派,他在这里过着贵族般的生活(公爵送给他的豪宅不啻小型的王宫),而在小城里漫步也令他惬意,诗人歌德却不是魏玛“小世界”可以罩住的,何况案牍劳形更劳心的日子让他生厌。结果是他的挂冠而去——当真在任上不辞而别,到意大利逍遥去了。

假如歌德这一回的玩失踪一去不返,魏玛是否还能成为德意志民族文化的某种象征,就是个大大的问号。说起来魏玛的统治者一直打的就是文化的牌(不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当真就是主角):魏玛实在是太小了,诸侯各霸一方的背景下,政治上、经济上根本不可能有所作为,要整出点动静,唯有另辟蹊径。来点风雅颂,或能出入一头?反正从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母亲安娜·阿玛丽亚开始,魏玛就是这么玩的。以她为后盾的《德意志信使报》日后成为德国知识分子最爱阅读的报纸,说明她的举措已见成效,德意志可以听到魏玛的声音了。

但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歌德才是魏玛的“仙”。幸而歌德出走之后又回到了魏玛,自此带着对古希腊的激赏,进入他的“古典”时期。关键还不是歌德在魏玛写出了《威廉·迈斯特》,更不用说《浮士德》那样的巨著,也不是他呼朋引类,令魏玛、耶拿(距魏玛仅几十公里的小城,因耶拿大学一度聚集了席勒、费希特、谢林等一批人物而为世人瞩目,整个就是魏玛的副牌)人文荟萃,而是歌德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更有席勒理论上的加持,隐然提示了德意志“崛起”的另类路径。简单地说,就是人类的最高成就,乃在人的全面发展,文化上的追求,军事、政治之类的功利主义,都不是根本之图。要紧的是培养健全的人,教育则是不二法门。在彼时的欧洲,英、法是先进,德意志是后进,若以文化的标准为判,则德意志反而有自身的优越性,难道不是魏玛的道路才代表着人类的方向?

魏玛统治者因国小民寡而打的文化牌在此变身为为人类指点迷津的文化方案。此时拿破仑正自入侵德国,意欲横扫欧洲,歌德、席勒们的方案无形中就有了一种以“王道”抵抗“霸道”的意味。事实上,德意志的土地上,也一直是“霸道”畅行:小公国林立,四分五裂的局面,就是尚武的普鲁士结束的。歌德、席勒标示的魏玛,更像理想主义的美学乌托邦,唯在普鲁士式的“霸道”唱衰之际,知识分子才有机会来实践以文化崛起的方略。“一战”中德国战败,局面不可收拾了,歌德作为一面旗帜被举起来,提示德意志的根本在此,也是对外昭示,德国人还有好勇斗狠、穷兵黩武另外的一面——普鲁士之外,还有魏玛。遂有魏玛共和国的诞生。

因为“魏玛共和国”的误导,我一直模糊地以为魏玛在“一战”后曾为德国国都。当然,没这回事。甚至“魏玛共和国”都不曾作为正式的国号。第二帝国瓦解后建立的宪政共和政体叫“德意志国”,“魏玛共和国”乃是后世历史学家的称呼。魏玛也不像费城,曾经充当过美利坚合众国的首都。将魏玛与“共和国”绑定,只是因为决定政体的国民议会是在这里举行,德国的第一部宪法是在这里诞生。

选定魏玛召开国民议会,实在是因为其时各派政治势力角力之下,柏林已乱成了一锅粥。魏玛地僻人稀,可以躲个清净。然而以为只是要找个避难所就错了,德国安静的小城多得是,魏玛中选,更是因为歌德时代曾为文化之都的名声。当时的领导人艾伯特在国民议会的开幕辞中就抬出古典文学,特别是抬出歌德,勉力把连续性、决裂与新的开端这些话题糅合在一起。与谁决裂?当然是与狂妄自大的往昔的帝国决裂,走向共和,重塑崭新的民主、自由的德意志。

很不幸,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骨感到瘦骨嶙峋,“一战”后德国混乱的局势根本不给改革家践行宪政的余裕,从一九一九年开国民议会到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第三帝国崛起,不过短短十几年,接下来是一个更其穷凶极恶的“霸道”的时代。事实上在那之前,共和国已是名存实亡。唯其如此,“魏玛共和国”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昙花一现的美妙时期。

游历史文化名城,“发思古之幽情”似乎是题中应有,从书本固然亦不妨“思接千载”,但亲履其地,才更容易产生不隔的幻觉。说是“幻觉”,盖因事实上所得多半还是得自脑补。我在魏玛大街小巷转悠,脑子里盘桓不去的,是正在读的《德国人与他们的神话》,还有不久前在柏林参观的德国国家历史博物馆里的相关内容。

教堂广场上,扮成“一战”普鲁士军人模样的人在列队;一辆旅游马车慢悠悠地走过,周边的露天座上,三三两两的人在阳伞下倚座喝着啤酒、咖啡……此画风很难让人与风起云涌的共和国时代对接。倒是更早的时代,静谧岁月,依稀可以想见。比如,更容易想象歌德乘着马车从街上经过,又或,席勒与他在广场上散步,边走边说着话。

魏玛共和国的遗迹还是有的,比如召开国民议会的魏玛国家剧院。剧院前的广场上,最显眼的便是歌德与席勒的雕像。雕像完成于十九世纪末,就是说,国民议会举行时,它已然矗立在那里,你可以说,就是在歌德眼皮子底下开的会。歌德、席勒与这剧院自然大有渊源,不单他们的一些剧作在此首演,歌德还曾是这家剧院的经理。歌德肯定不会想到,多少年后,在这家他再熟悉不过的剧院里,将有一次载入史册的重要会议,而他将被视为引导德意志前行的一面旗帜。

在承平之世想象动荡时代是困难的。假如魏玛共和国想象起来都是“湘江旧迹已模糊”,优哉游哉之间,你就更无从想象纳粹统治时期,这个小城近郊曾有一座规模相当大的集中营,先后关押过几十万人,死在其中的就有五六万人。其实不仅是异代不同时,即使正在发生的灾难,不在其中,我们闻说,也常是茫然。比如不断报道德国各处因难民问题发生的冲突、骚乱,你在魏玛这样的地方,就简直难以接受其真实性,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个观光客,多半自带岁月静好的氛围,旅游之地,也无不尽职尽责地在制造这样的氛围,那些过往的曲折、峥嵘,也被溶解其中,如同被镶上了镜框,成为“岁月静好”的一部分。我想我更容易让魏玛与歌德的时代接茬儿,也是在这小城,那个时代被刻意放大的缘故,虽然歌德的时代,未必当真就怎样的“静好”。

因是德国古典文学的中心,魏玛一九九九年即被命名为欧洲文化之城,获此荣耀,在德国是头一个。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旅游胜地的热闹,同属小城市,不要说比不了游人如织的海德堡,就是与名声不甚响亮的图宾根相比也不如。海德堡老城那条长长的步行街,满满当当全是人,古堡则观光客络绎不绝;魏玛市中心的广场居然相当安静,公爵府那边,几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后来才知道,魏玛地僻,不在铁路干线上,没有高铁,只有慢车,来一趟远不如去其他地方便捷。这又与它原屬东德有关,东德各方面都较西德落后,合并几十年后,也还没有全然改观。比起来,原东德的地界仍显得破败,这是可以觉察到的。但魏玛并不给我这样的感觉。这个小城很是整饬,一无衰丧之象。原来合并之后,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重要的建筑已然修缮一新。

但这里的着眼点已是文化遗产保护,歌德与魏玛不再被视为可对今日德国现实施加影响的资源。当年东德拥有魏玛,似乎自然而然成了歌德遗产的合法继承人,可想而知,东德要完成的是歌德与社会主义之间的起承转合,一如苏联之完成“批判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间的链接,勉力填平其间的裂隙。从西德的立场看来,歌德、魏玛被大大地污名化了,及至两德统一,共和国时期对古典文学的追溯时过境迁,已是可有可无。所以,可以说,歌德已经被晾在了一边。当然你也可以说,歌德早就不“在场”了,过去的正统说法,歌德在魏玛,不过是个花瓶,宫廷风雅的点缀而已(恩格斯定的调,我们的教材里一概这么说)。然则“旗帜”“象征”之类,又未尝不可以成为另一意义上的“花瓶”。话说回来,他和席勒的个体修炼进化的美学乌托邦也忒不现实了,唯有在魏玛这样安静的小城里,你会恍惚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性。

歌德与现实最直接的关系,大约就是作为旅游资源,旅游作为一项产业,又常把历史弄成一堆八卦。很惭愧,我来魏玛的动机之一,就有点八卦:据说歌德特忌讳病痛死亡,熟人朋友有病,他是不访的,葬礼之类,更是躲得远远的,但是他与席勒的关系不寻常,不寻常到在席勒去世后将他的头盖骨请回家中,以寄相思。我倒不曾往好基友那方面想,只是好奇头盖骨现在是否还陈列在歌德故居里。

歌德的故居根本无须像许多穷酸文人的住所那样,要费寻寻觅觅的功夫,顺脚就走到了。它坐落在市中心广场的一侧,占了半条街,相当之气派——公爵送大臣房子,出手当然得大方,怎么着也得是一所豪宅。糟糕的是,恰逢周一闭馆。奇的是接待处掩着的门居然能推开,轩敞的大厅里两个工作人员在值班。大厅朝内的一面整个是落地玻璃窗,弄明白不开放之后,我想走近去张两眼庭院,被喝止了,解释并不打算进入也没用。两个人都绷着脸,近乎声色俱厉。这让人很不爽:若是在国内也就罢了,在欧洲我还从没遇见过如此恶劣的态度,这似乎不是什么需要通融的事,即使遇到不能通融的情况,我所面对的,也都是和颜悦色的笑脸,甚至带着歉然。因为知道这里原是东德地界,我便径直归为东德遗风。

转移了我愤然之情的,是这时收到朋友的微信,问在不在看巴西对墨西哥的世界杯。我猛然想起还有这茬儿。于是画风陡转,开始满世界找看球的地方。一连进了好几家酒吧咖啡馆,无转播世界杯。慌急之中微信联系熟悉德国的朋友,得到的回复是,魏玛小地方,看球的地方真还不多。捎带着还不忘打趣:到魏玛,应该读歌德、席勒的书呀,谁让你来看球?!也是,大诗人年轻时虽也玩过贵族化的运动,足球想来是不喜的。

但我已进入世界杯的节奏,一门心思全在球上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我在一个大型购物中心里觅到了看球处。本想在魏玛住一宿,第二天再访歌德故居的,看完球不知为何,再无兴致,想这也不是什么“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事,不如效苏东坡的“不妨熟歇”,便即打道回府。回去的车上,想此行以访歌德始,以看世界杯终,委实有那么点“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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