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论之三尚义街六号的黄房子

2019-06-09 03:30霍俊明
滇池 2019年6期
关键词:尚义于坚诗歌

霍俊明    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创研部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著有诗集《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怀雪》《一个人的和声》,诗学专著和诗论集《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即出)《尴尬的一代》《无能的右手》《先锋诗歌与地方性知识》《从“广场”到“地方”》《变动、修辞与想象》《二十世纪中国新诗理论史》等十余部。编选《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诗坛的引渡者》《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天天诗历》《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 27卷)等。曾获《诗刊》年度青年理论家奖、扬子江诗学奖、《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年度批评家表现奖、“滇池”文学奖、《山花》年度论文奖、《星星》年度批评家、“后天”双年奖(评论奖)等。

无论是七十年代北京的“地下”诗群,还是八十年代火热的诗歌运动,都会有一群人(大体为一小撮志同道合的朋友)围绕着一个特殊的私人空间或公共空间形成一个诗歌场,并以此为中心辐射开来。比如北岛和“今天”杂志的东四十四条 76号、贵州的野鸭塘,后来的南充师范学院、成都的白夜酒吧等。

说到八十年代的于坚,我们直接想到的就是昆明的尚义街六号那所黄色的老建筑——“我们这些人在 80年代,从一种非常压抑的社会环境走出来,当时的环境是,生命非常压抑,文化也非常封闭。鲍勃·迪伦这些东西一进来,对我们来讲是非常强烈的解放。当时《尚义街六号》我们这些人,听的谈的都是这些东西,深受这些东西的影响。我们《尚义街六号》这些朋友,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嬉皮士,我以前就说过这种话。80年代那个时候,我们不止是听摇滚音乐、穿牛仔裤,我们还干了不少非常危险的事。那个时候,我们跳个舞都有可能被捕,而且确实也有朋友被捕。”(于坚、张庆国《诗人于坚:世界为什么需要文学》)

压抑的时代以及由压抑渐渐解冻的时期,文化的饥渴、残酷的青春都需要找到喷发的入口,“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野夫《1980年代的爱情》)。甚至在“禁欲的时代”诗歌也有着力比多的味道,这是一种反向的刺激。当然包括于坚是将其置放于整体性的时代语境中来处理的,“你翘起臀部 /卸下了灵魂 /出现在祖国洁白的床单上 /微张的蚌黏液隐隐颤动 /在时代的暗地里 /你叫做妖精骚货小贱人 /你是美丽的鸡 /神情妖魅没有携带子宫 /犹如被囚禁了多年的春天 /花朵的含义已经严重歪曲 /有毒的梅花生病的杨柳 /年轻时我们一个团的人 /都在地下寻找你 /依据着暗藏下来的色情图样 /我们翻过国家的围墙 /在中世纪的短裤后面/用最疯狂的想象力虚构着”。具体到缓解的方式,则有烈酒、烟草、诗歌、摇滚和恋爱。1968年(到 1970年),时年16岁的知青王小波在云南兵团进行知识分子的劳动再教育,这段经历成为《黄金时代》中“王二”的精神背景。“王二”以极端的性的方式进行的反抗则是特殊时代形成的压抑在生活中的反弹、回应,“我过二十一岁生日以前,是一个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诱陈清扬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开头有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出来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那天晚上没有风,山上静得很。我已经和陈清扬做过爱,不再是童男子了。但是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我干那事时,她一声也不吭,头枕双臂,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所以从始至终就是我一个人在表演。其实我也没持续多久,马上就完了。事毕我既愤怒又沮丧。”(《黄金时代》)而禁忌年代里舞台上那些“南方”女战士的身体,尤其是那些罕见的大腿和裸露的半截雪白的胳膊是如此强烈地刺激着那些青年对身体、女性和欲望的观察与想象方式。这一点在冯小刚 2017年的电影《芳华》中亦有所体现,比如文工团女兵换白色胸罩的场景。而钟鸣和欧阳江河都曾在文工团和文革时期的文艺巡演中有着扮演革命样板戏和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的经历。欧阳江河在现代革命芭蕾舞剧《白毛女》中扮演“大春”,钟鸣在《红色娘子军》中扮演“小庞”。基于极其相似的政治文化场域,苏联的文学传统与中国当代文学的紧密程度是人所共知的。而那个时代所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是如此天然地认识了政治和斗争,也是如此富有意味的在政治运动的尾声中以特殊的方式从政治运动中发现乐趣,甚至从政治中发掘对欲望和异性的想象。在成长的性压抑的时代,布罗茨基同样有过这样的经历:“在那书橱的玻璃后面,就立着一套革命前出版的、四大卷的《男人和女人》。這是一部插图丰富的百科全书,我至今仍然认为,我关于禁果之滋味的基础知识就来自于这套书。一般而言,色情图画皆能成为导致勃起的无生命的客体,这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我这里所要指出的是,在斯大林俄国那种清教徒式的氛围中,人们会因为一幅百分之百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的、题为《入团》的画而情欲勃发,这幅画的印数很大,几乎每间教室里都有张贴。画上的诸多人物中间,有一位年轻的金发女子坐在椅子上,她两腿交叉,露出了两三英寸宽的大腿。使我疯狂、让我魂牵梦绕的,倒不是她的这一小段大腿,而是她的大腿与她身上那件褐色的裙子所构成的对比。就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不再相信所有那些关于潜意识的噪音。我认为,我从不用象征来幻想——我看到的永远是真实的东西:乳房,屁股,女人的内裤。在那时,女人的内裤对我们这些男孩具有一种附加的含义”(《小于一》)。特殊年代的童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经验使得诗人和作家大多具有对身体的“窥视”欲望。这在王朔当年的小说《动物凶猛》中有生动的展示。而就诗歌而言,情感、欲望、身体、青春和力比多冲动更是代表了七八十年代诗人整体的精神氛围,也正如布罗茨基所说的压抑机制和排解机制一样都是人类社会心理所固有的。

于坚等人在昆明街头某个角落的沙龙里除了读诗,还喜欢摇滚乐。确实,西方的摇滚乐与先锋文化、社会运动密不可分——街头意识形态、青年亚文化、异见文化。个人精神和幽暗体制的复杂关系,“这些作品展现出启示录般的愿景、对工业社会和现代科技的强烈反感,对官方权威和传统道德的深厚敌意,以及与各种非西方的心灵与宗教传统的接近。”([美 ]理查德·弗莱克斯《青年与社会变迁》,《声音的愤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版,第 43页。)先锋音乐代表了地下、先锋、前卫和颓废以及抗议,是时代的、革命的、政治的、身体的混杂的声音。1974年 1月,鲍勃·迪伦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自己的音乐会,此时的他已经在乐坛沉寂了多年,而那些曾千呼百应的诸多同时代歌手已经彻底消隐。这个晚上,两万名观众赶来听迪伦的演唱,或者确切地说是为了共同怀念和重访一个渐渐逝去的时代,为“某种已经萎缩成神话的东西添上一些血肉”“在麦迪逊广场花园的这种怀旧之情却像传染病一样四处流行。当迪伦不仅延长了人们喜爱的旧歌曲,而且延长了其最佳新作中的一首《永远年轻》时,时间好像停止了。音乐会接近尾声时,全场到处亮起了火柴和打火机——每个人都为自己的不朽点燃了一支蜡烛——随着迪伦演唱《像一块滚石》,彬彬有礼的人群怀着同代人团结一心的激情向前涌去。”(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美国文化》)

说到尚义街六号这栋黄房子,除了街道两边的梧桐、咖啡店,还有半隐匿状态的沙龙、舞会、牛仔裤、黑色风衣、长发青年、迪斯科、摇滚乐、四步舞、卡带录音机。这些都构成了八十年代特有的青年人的节日和狂欢。正如 1982年于坚在《节日的中国大街》中所描述的不可抑制的蓬勃的喷涌的场面——

十八岁的中国今天在千千万万条大街上挤动

十八岁的中国是一大群彩色的名字

一大群光泽的皮肤隆起的胸脯

一大群矫健的腿健美的线条和黑发

一大群咿哩哇啦声音嘹亮没有被污染的声带

他们在大建筑的群山中挤动

就像一条彩色的泥石流把生活变得年轻了

他们生机勃勃像阔叶林一样摇撼着天空

他们在十八岁这个拥挤的年纪挤来挤去

好像一个浪头掀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鱼群

他们挤进音乐厅挤进大商场挤进“晚场全

满”

挤进冰淇淋挤进盒式磁带挤进图书馆

挤进“烫发请进”挤进“文化补习班”

挤进足球场挤进海明威挤进少林拳

挤进木门铁栅门铰链门挤进斑马线和绿灯

白色黑色大红咖啡大方格雪花呢牛仔裤风

大衣

摩托车录像带电子计算机阿波罗登月火箭

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忧无虑阳光一样灿烂

他们说黑夜过去了如今是太阳的年代

他们说每一个男人女人都是英雄

每一颗脑袋都是一粒黑油油的种子

十八岁的中国要开花要结果要占领未来的

世纪

千千万万年轻的肩膀连接成的地平线

有千千万万的太阳正在上升上升上升

将要像一九四九年解放军席卷长江南岸

将要轰隆轰隆地挤进办公大楼田野车间铁

路线

在钢铁的荒原上我们要建设现代的生活

在我们的阳光中下夜班的人们可以安睡了

啊父亲你把没干完的活交给我和妹妹吧

节日已经发给我们绿色的工作证

父亲你快看今天阳光下的大街多热闹啊

满世界都是我们小伙子大姑娘的名字

与于坚后来是从内心和日常出发不同,这首诗更多还是向外辐射的,社会景观得以更为直接地呈现,类似于当年的街头朗诵诗。但是,全诗反复出现的动作“挤进”却是如此准确而生动地揭示了那个时代生活和精神内里,如此饥渴、如此迫切。此刻,我想到了凯鲁亚克的那句对青年人来说不亚于真理的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尚义街六号的黄房子,这个建筑时至今日已经成为八十年代诗歌记忆的折光和精神地标,尽管在此后的城市化拆迁运动中这所老房子已经灰飞烟灭、踪迹全无,“这座‘法国式的老房子无疑是中国诗坛最为著名的建筑物,出入其间者表现出来的贫穷中的乐趣令人向往不已。2001年 10月,我去西双版纳旅游经过昆明时专门去找了一趟,遗憾的是在原址我只看到一排卖窗帘的低矮店铺。这个时代不需要诗意,它更相信钞票”(刘春《于坚:苍山之光在群峰之上》)。诗人的愿望最终在现实面前破灭了,“在别的地方/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 /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们要来参观”。1985年,这栋老房子以低价卖给了政府,然后火速被拆除、新建。

尚义街的出名完全是因为于坚参加青春诗会后发在 1986年《诗刊》11月号的那首诗《尚义街六号》。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于坚 1989年 3月出版的诗集《诗六十首》因为云南人民出版社的原因而未能收入《尚义街六号》。于坚就此事非常不满,曾在给陈超的信中专门提及此事。该诗首发于民刊《他们》,韩东就认为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至少已经出现了 1983年、1984年 6月(例如诗集《于坚的诗》,该诗发表于《诗刊》的时候也注明写作时间是1984年 6月)、1985年 3月(例如诗集《我述说你所见》)等三个不同的说法。而一首诗的写作时间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极其重要的,正如六七十年代的“地下诗歌”一样,“为此,2009年 6月 9日,我专门去信向于坚求证,很快得到于坚的回复:“《尚义街 6号》1985年 3月是对的,我还有原稿,时间出入主要是一般发表不注明时间,所以编诗集时只是凭记忆。其他诗歌也有这种情况”(刘春《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但就当时《诗刊》在国内的不可替代的影响力而言,更多人知道《尚義街六号》还是通过《诗刊》。正如于坚自己所说这首诗在当时影响很大,“被视为以非英雄化、反文化、日常口语写作为特征的大陆‘第三代诗的代表作品之一。”(《尚义街 6号——生活、纪录片、人》)今天,有必要重读这首在诗歌美学的历史节点上具有重要性的文本。值得注意的是,于坚曾在不同时期对这首诗有所改动。

尚义街六号 /法国式的黄房子 /老吴的裤子晾在二楼 /喊一声胯下就钻出戴眼睛的脑袋 /隔壁的大厕所 /天天清早排着长队 //我们往往在黄昏光临 /打开烟盒打开嘴巴 /打开灯 /墙上钉着于坚的画 /许多人不以为然 /他们只认识凡高 /老卡的衬衣揉成一团抹布 /我们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黄书 /后来他恋爱了 /常常双双来临 /在这里吵架在这里调情 /有一天他们宣告分手 /朋友们一阵轻松很高兴 /次日他又送来结婚的请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前去赴宴 /桌上总是摊开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乱七八糟 /这个杂种警察样地盯牢我们 /面对那双红丝丝的眼睛 /我们只好说得朦胧 /像一首时髦的诗 /李勃的拖鞋压着费嘉的皮鞋 /他已经成名了有一本蓝皮会员证 /他常常躺在上边 /告诉我们应当怎样穿鞋子 /怎样小便怎样洗短裤 /怎样炒白菜怎样睡觉等等 /八二年他从北京回来 /外衣比过去深沉 /他讲文坛内幕 /口气像作协主席 /茶水是老吴的电表是老吴的 /地板是老吴的邻居是老吴的 /媳妇是老吴的胃舒平是老吴的 /口痰烟头空气朋友是老吴的 /老吴的笔躲在抽桌里 /很少露面 /没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们老练地谈着女人 /偶尔有裙子们进来 /大家就扣好钮扣 /那年纪我们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 /又不肯弯下腰去 /于坚还没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训 /在一张旧报纸上 /他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笔名 /有一人大家很怕他/他在某某处工作 /“他来是有用心的,/我们什么也不要讲!”/有些日子天气不好 /生活中经常倒霉 /我们就攻击费嘉的近作 /称朱小羊为大师 /后来这只羊摸摸钱包 /支支吾吾闪烁其辞 /八张嘴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许多谈话如果录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热闹的年代 /许多脸都在这里出现 /今天你去城里问问 /他们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来到街上 /空荡荡的大厕所 /他第一回独自使用 /一些人结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吴也要去西部 /大家骂他硬充汉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吴文光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里混饭 /恩恩怨怨吵吵嚷嚷 /大家终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张旧唱片再也不响 /在别的地方 /我们常常提到尚义街六号 /说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们要来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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