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听“马勒”(下)

2019-06-10 12:01景作人
音乐天地(音乐创作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马勒交响曲作曲家

文/景作人

▲ 古斯塔夫·马勒

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奥地利著名作曲家和指挥家。他一生经历坎坷,事业繁忙,有着丰富的思想经历和社会阅历。马勒是我的最爱,我相信我与他投缘,并能够共同理解和感受世间的一切。2019年春节期间,我利用难得的休假时间,翻出了马勒一系列作品的唱片(十部交响曲、声乐套曲《大地之歌》、《亡儿悼歌》和一些艺术歌曲),准备仔细重温一遍,以期再次获得精神上的升华与享受。

从大年初一至初七,我终于听完了这些作品,心中恰如翻江倒海、心酸倍至。其中尤以他的十部交响曲,令我坐卧不安、浮想联翩。这些天里,我边听边写,留下了一套听赏笔记,以下我就将欣赏马勒十部交响曲的感想依次合盘托出,以飨读者。

马勒《第七交响曲》

“马七”是一部十分怪异的作品。马勒在20世纪初,人生观与世界观都有了很大变化,他本人也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彷徨不安。从这部“马七”中,人们听到了太多的飘忽不定,有时是神经质的小心谨慎,有时则是暴怒的歇斯底里。

“马七”与以往的交响曲不同,从结构上说,它显得很不规矩,很凌乱(没有按照古典交响曲的结构)。二、四乐章两个“夜曲”段落,反应了马勒精神世界中对黑暗的理解和对光明的企盼。这样的音乐本不是交响性的风格,但却是马勒真实的心理写照。这个时期的马勒,心中的宿命观点及悲观气息越来越重了,再加上生活及身体疾病方面的原因,促使他的思绪开始繁多,开始杂乱,就像“老柴”的作品,想要表现的东西太多,顾此失彼,反而成了“累赘”。因此说,“马七”在结构上的不统一,在思想上非逻辑性的亢奋与颤栗,充分体现出他晚年精神状态方面的颓废。

马勒《第八交响曲》

对于这部被誉为“千人交响曲”的作品“马八”,我的感触相当复杂,既有对其宏大气魄及管弦乐精细技法的震惊与膜拜,又有对其“人海交响乐”(声器乐叠加)的繁复及形式高度异化的疑惑,总之,它使我看到的,是一种人类思维达到顶峰的畸形(非贬义)状况。

“马八”千姿百态,但他给我最深的印象就两个字“膨胀”(这个膨胀褒贬都有)。首先,马勒通过前七部交响曲的创作,已经获得了展现其主观思想和敏感情绪的效果,对于一个人来说,他已抒发尽了内心的酸甜苦辣,颂扬并推崇了大自然的一切万能之举。到了“马八”,作曲家终于抛开了个人,以客观的态度来看待世界,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宇宙的广阔无垠。因此,马勒开始像贝多芬一样,在音乐中展现了上帝与人类的关系,歌颂了人性,以及自由达到升华时的境界。

“马八”是人声(包括童声)与器乐高度融合的综合作品,作曲家希望运用音乐的一切表现形式与方法,来达到充满哲学寓意的伟大目标(就是第二部分的“浮士德”内容也是一样的)。我认为,这一点是马勒真正的伟大之处。

然而,“马八”的膨胀也是一种负面的怪现象,人们注意到,眼前的“马八”实际上是一部集歌剧、清唱剧、康塔塔和交响曲为一体的“另类”之作,它实际上已失去了古典交响曲严谨、简练、集中的风格。当然,在马勒之前,贝多芬已经这样做了,但贝多芬与马勒不同的是,他会把握原则,把握“度”,因此贝九就成为了交响曲中运用声乐的成功典范。而马勒则不然,他的“膨胀”失去了控制,达到了泛滥的地步。尽管他想展示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客观世界,解释更多的哲学命题,但实际效果则因形式上的分散而大为减色。

说实话,马勒是伟大的,他的“马八”是人类少见的伟大艺术构思。但马勒也许忽略了,艺术的最高形式并不是无限的膨胀,而是高度的集中和“度”的适当把握。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评论马勒将古典交响曲带入到了一条“不归路”上,而在他之后的作曲家(如勋伯格等)开始写作袖珍的室内交响曲的原因之一。以以上的观点来说,我这个“马勒迷”,也许最不喜欢的,正是这部宏大无比的“马八”。

马勒《大地之歌》

在创作了《第八交响曲》(千人)之后,马勒在交响乐与声乐相结合的道路上可谓越走越远。1908年,他创作了一部自己称之为交响曲的作品,名为《大地之歌》。

其实,《大地之歌》若按交响曲来编号应为第九,但马勒却并未将它编入到自己的交响曲系列中(他自己觉得第九恐有不祥之感),而是以交响乐加清唱剧的形式付诸了首演。

《大地之歌》很有新意,它采用了中国唐朝诗人李白、孟浩然、王维等人的诗句为歌词,表现出一种略带忧思感的“遥望”心情。

我认为,从《大地之歌》起,马勒便开始有意在音乐创作上向东方靠拢,他力求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强“写意”色彩和“幻想”因素,从而使自己的音乐焕发出新的生机。

在《大地之歌》这部作品中,马勒采用了李白的《悲歌行》《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王维的《送别》等诗作,他力图将西方音乐的写实色彩与东方艺术的写意韵味相结合,从而达到在艺术上借鉴与开拓的想法(还有某种“逃逸”的想法)。

《大地之歌》名气很大,也很被大众所接受和喜爱。但我却觉得它在形式与风格上多少有些“四不像”。就内容来说,由于马勒采用的是德国人贝特格翻译的版本,因此这里面的中国元素和写意色彩已被“丢失”得十分淡薄。而马勒依照这样的译词来写音乐,实际上是很难找到真正的东方因素的。所以说,《大地之歌》尽管写作技巧高超,配器手法新颖,但在我听来,它还是一首处在探索之中的作品。而在借鉴效果和实际感染力方面,《大地之歌》似乎也并不是那样尽如人意。

当然,《大地之歌》使马勒大大开拓了思想,丰富了创作。此时,他开始利用东方哲学与文学来求解困扰他一生的精神命题,这一点是非常积极的。试想,若是放在今天这个时代,马勒能够拿到一个精确的译本,那他所写出的,将是一部多么具有中国风格,闪烁着不朽创作天才的《大地之歌》呀!

马勒《第九交响曲》

对于“马九”,我一直怀有“心有余悸”的态度,这倒不是因为它是马勒一生中带有总结性的最后一部交响曲,而是因为它所表现的哲学内涵过于深涩,其中“宿命”的意味常常令我对其“望而却步”。

其实,“马九”是一部非常丰富的交响曲,他与马勒前几部交响曲,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创作技法上,都有着很多必然的联系(不像“马八”和《大地之歌》那样远)。

人们常说,“马九”是作曲家对自然,对人世的告别之作,它直言了死亡,表达了人们(或说他自己)在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的一切反应和举动。然而在我的理解中,马勒的这部交响曲不仅描写了死亡,其中还有着太多关于“生死”的感性表现和理性认知,以及通过它所折射出的一系列思想及精神命题。

我听“马九”,常被作曲家内心具有的纠结、抗争、思考及历练所感动。在我的感知中,马勒对死亡的理解是非常理性与全面的,他并没有一味地赋予音乐以过分的悲哀、恐惧和沉寂,而是通过描写生的美好及自然的美,对比出死的必然及自然的回复。他在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中,始终用激昂的音乐进行着生死交织时各种阶段、各种情形、各种心态的对比,力求以乐观的美,来战胜死亡的幽灵。他在自己的音乐中,最后将生的希望发挥到了极致,将自然的力量展现到了穷尽。

然而,在自然界中,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当它如期而至事,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是无法阻止它的。对于这一点,马勒心中十分清楚,他通过自己一生的经历(妻子的出轨,爱女的夭折,自身的疾病、事业的不顺等)及前八部交响曲的创作,已经深深领悟到了死亡的意义。但是,马勒仍然幻想着伟大“天国”的存在,他坚信那里是人类死后的天堂神殿,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东方哲学中的“涅槃”还是西方哲学中的“升华”,都成为了马勒精神世界的最终依据。“马九”第四乐章中那些由弦乐与铜管声部奏出的“哀号”、“呐喊”式的高潮,正是表现人类在死亡将至时对上天的祈祷和对“天国”的企盼之情的。而在乐章结束时,奄奄一息的弦乐长音及渐弱渐远的拨奏(心脏的跳衰与停止),表现的则是一种真正的死亡现实……值得人们深思的是,马勒在此处将音乐写得极其平静,极其透明,表现出一种虔诚般的纯净。

由此看来,安逸、平和、自然,这就是马勒笔下的死亡,它应验了一种生死相依、生死相生的规律,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之中,无论是大自然还是渺小的人类,都必将达到轮回、再生、再轮回的境界之中。

我认为,“马九”是一部哲学韵味很强的作品,它绝不是简单地描写死亡和悲观,而是一部通过生与死的过程,展现出上帝意志与自然规律的音乐哲学巨作。

马勒《第十交响曲》

我个人感觉,“马十”已经是一部脱离了“马勒离心力”的作品了,作品中充斥着马勒支离破碎的残留思绪,且没有特别统一和融合的东西。

这部交响曲是马勒的未完成作品(由德国作曲家库克续写),现在听起来,它更像是一首继“马九”之后的交响安魂曲,全曲无尽的惆怅和思绪,如同幻觉一般萦绕着人们的心中。

我感觉,在这部交响曲中,马勒将他一生所擅长的复调思维发展到了极致,全曲层次复杂,音乐中的众多头绪,恰似乱麻一般彼此扭曲。然而奇怪的是,这些“扭曲”的头绪,又都在马勒高超的复调技法下被“理顺”和发展了,大有“千条江河归大海”的感觉。

聆听“马十”后,我总觉得它的音乐有一种回归感,似乎在“马九”之后,作曲家重又进行了思想上的冷静梳理。他在精神上获得短暂抚慰的情况下,对自己一生中在精神和哲学上的苦苦求索,做了一番补充式的(“马九”之后)总结。

说实话,我从这部“马十”中,并没有感受到有什么理性方面的巨大突破,也没有获得惊心动魄的情感冲击,这就像听完“贝九”之后,再听他的几部后期弦乐四重奏一样,同样没有了精神上的巨大冲击感,因为“贝九”早已是一部画了句号的作品。

“马九”也一样,从整体上讲,它才是马勒一生中真正的终结性作品。聆听“马九”,人们由衷地感觉到,马勒一生的思想及精神总结,早在这部作品中已经表现殆尽了。

至于“马十”,其中除了有一些马勒的残余思想外,主要体现的是一些专业技术的发展(如接近无调性的复调技术,更细更精的配器效果等。),而在艺术价值上,它好似有些“鸡肋”之感。这倒不是因为它写得不好,也并非因为它是未完成作品(经他人之手续完),而实在是因为“马九”的缘故,因为“马十”想要做的一切,“马九”已经帮它做完了。

《亡儿悼歌》

马勒的声乐套曲《亡儿悼歌》,费里尔演唱。这是马勒于1902年创作的一部声乐套曲,采用德国诗人吕克特的诗为歌词。套曲共五首歌曲:1.《太阳在东方再次升起》2.《现在我看清火焰为什么黯淡》3.《当你亲爱的母亲进门来时》4.《我总以为他们出远门去了》5.《在风雨飘摇之日,我不应该送孩子出门去》。

吕克特在写这套诗歌时正值丧子,情绪十分悲痛。马勒将他的诗谱成歌曲,其中充满了哀切之情和柔美之意。采用女低音演唱,更使得该套曲的音乐低沉痛心,听后令人断肠。

马勒从小生活不顺,家中兄弟姐妹多亡故,因而他对死亡格外敏感。在这部声乐套曲中,马勒借吕克特的诗以及他的情感,抒发了自己内在的隐情。后来,马勒的爱女也因病不幸夭亡,这更使得马勒精神崩溃,从此陷入到死亡论的宿命观之中。

听完马勒,写完马勒,我忽然感觉到一身轻松,似乎一下子解脱了什么。我想,也许我真的释然了,真的树立了新的人生观与世界观?

这些都且不管不顾吧,事实上,马勒的确使我的思想变得更加成熟、更加丰富、更加虔诚。

仅有这一点就足够了,我希望,我的心声与灵魂,能够永远随着马勒的精神意念不断漂流、漂流、再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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