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荷华写小说

2019-06-11 11:23钱佳楠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爱荷华工作坊研讨

爱荷华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是全美乃至全世界最早的创意写作项目,也因此久负盛名。半个世纪以来,从这里毕业而后蜚声世界文坛的作家数不胜数,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就有弗兰纳里·奥康纳、雷蒙德·卡佛、丹尼斯·约翰逊、桑德拉·希斯内罗斯,等等。所以,每一个获得录取前来求学的写作者都在感到无比光荣的同时,会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度过在这里的两年才算是“珍惜”了这难得的机遇。

2016年,我有幸入读工作坊的小说项目。 但在来此之前,其实我怀着两个对创意写作课程的成见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过一套题为《开始写吧》的创意写作教科书,囊括虚构文学创作、非虚构文学创作和影视文学创作,我早前借来看过,每一章节都有综述和练习作业,比如非虚构的第二个练习是,如果你是在在荒野中迷路的山羊,弥留之际,你会想说些什么?我看到豆瓣上有网友点评,真到那个份儿上,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最多告诫别的山羊不要迷路。那套书给我的感觉更多像小学生学作文,需要一些“命题”来引导,对专业作家而言,没有太大意义,但我很担心创意课程就是如此上课的,此为第一个成见。

第二个成见源自哪里已不可考,似乎是有海外专授创意写作的作家来华讲课,参与者事后将这类短暂的课堂形容为“创意思维的激发”。如果没有记错,大概是这样的过程:主讲人变魔术一般掏出一样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却又绝对平凡的物什,好比说,一块抹布,然后主讲人就着这块抹布编故事,再按照圆桌的顺序,鼓励大家开始搜刮记忆中与抹布有关的部分,于是乎,大家感叹,原本木讷口拙的人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变得能说会道。每每读到类似的心得,我都感到莫名其妙,如果这就是创意思维,那写作者不需要求助于创意写作课程,而应当去心理咨询室的真皮沙发上躺着,由心理咨询师把自己催眠,让记忆的细胞彻底苏醒。因为这两个成见,我一度不想申请任何创意写作课程。

然而,来到了全世界创意写作的摇篮,我才发现偏信这些成见的我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差一点就失去了这个“看海”的机会。曾任教于爱荷华的著名作家玛里琳·罗宾逊(Marilynne Robinson)说:“‘教这个词也许本身就不准确。这群年轻人能够被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录取,就已经证明了他们能够写出惊人的作品,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把他们聚在一起,给他们足够的支持和鼓励,让他们继续完成自己的作品。” 在工作坊里,我们没有那些所谓“激发创意思维”的教科书,一本都没有。作家工作坊主要开设两类课,一是研讨课,大课,方式是由一位作家领着你重新去阅读文学作品,玛里琳当年传奇般的《圣经》研讨课和前不久离世的普利策奖得主詹姆斯·艾伦·麦克弗森(James Alan MacPherson)开设的《一千零一夜》研讨课都属此列,主讲作家讲得不多,更多是抛出疑问,邀大家畅所欲言。我第一学期选的是玛葛·利弗赛(Margot Livesey)和阿兰·格甘那斯(Allan Gurganus)的研讨课,玛葛的研讨课主题是“长篇小说的结构”,因而我们每周都需读完至少一部(有时是两部)长篇小说,然后就叙事角度,叙事线索,叙事顺序,序言和尾声等多个角度进行讨论。在作家工作坊读文学作品和我以前在复旦中文系读作品很不同,首先要调整自己的位置,我不再是文学批评者,而是作家,我们不能用这个象征能提供多层诠释的可能性反过来包容这个象征手法植入的牵强和虚假,行文自然与否,我们扪心自问,诚实作答。其次,跟着这些名作家阅读,常常会注意到自己忽略的部分,比如《呼啸山庄》中洛克伍德在山庄逗留的第一夜做的两个梦,第一个梦没什么特别,长途跋涉去礼拜堂参加一场气氛有点诡异的宗教集会,第二个梦才是跟小说主线切身相关的,凯瑟琳的灵魂在窗外叫喊,她敲打着窗沿,想要进来。《呼啸山庄》我读过多遍,从未注意过这第一个梦,玛葛会特别指出来,很多作家会使用这种“重复”的技巧,第一个梦不那么重要,第二个梦至关重要,她联系我们第一堂课讨论的《包法利夫人》,指出福楼拜事实上也写了两位包法利夫人,先有一位不那么重要(“打酱油”)的夫人,这之后才会迎来作为女主人公的爱玛。阿兰则是已年过古稀的老作家,早年也是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毕业生,他只逗留两周,研讨课也就只开那两周时间,领我们重读许多长篇小说的著名开头。此外,他的课堂还需我们提交我们自己长篇小说的开篇,一半的课堂时间是讨论其中某个学生的小说开篇,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还可修改。他会当场给我们润色学生的文辞,他说:“这样,你们就知道我每天是如何让自己的作品变得比前一天更好一点的了。”

阿兰的后一半课堂实际上就是作家工作坊唯一的必修课,“工作坊(workshop)”以此课得名,而爱荷华的“工作坊”模式也正是全世界其他作家工作坊的楷模。“工作坊”里一般不到十五个学生,一位名作家作为导师,每周我们会用三到四个小时的时间来讨论其中一个学生递交的小说,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作者本人不允许说话。每位导师的风格都有差异,每个学期“工作坊”的重心也会不同,比如保罗·哈丁每年春季都会来爱荷华开设长篇小说工作坊课,所以每周都会有一个学生递交他的长篇小说全文(据说至少160页),然后大家读完,一同讨论。我主攻短篇小说,所以参加的都是短篇的工作坊课。有的老师,比如伊森·凯恩(Ethan Canin)会在每堂课前给我们一个“两分钟讲座”,针对短篇小说的一个要素,好比,如何写活人物?伊森的建议是:开始写作之前,你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成为你笔下的人物,看到他看到的,听到他听到的,感受到他内心的感受,开口说他会说的话,直到你们的呼吸都在一個频率,方可动笔写作。但他每次“两分钟讲座”的尾声都不忘提醒我们,所有的技巧,你们可以选择接受,或完全可以忽视。还有的老师,会要求我们总结作品的内容,因为有时候作者并不知道读者会读出这些意思来。再往下,老师会引导我们就不同的方面来讨论同学的作品:多数会包括结构,叙事方式,某个(写坏了的)场景,某个(写僵了的)人物以及其它针对该作品的问题。很多人会觉得工作坊没什么大意思,因为在场的同学很可能会给出截然相反的意见,一个认为某个场景要删掉,另一个认为这个场景还需要补充,但实际不应以这种粗浅的认识来断然否定工作坊的意义。有一次和玛葛喝咖啡,她跟我聊起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的两个编辑朋友对她的一部小说第五章开头提出了完全相左的建议,一个说:“你的第五章写得太快了,我都没法抓住细节,慢一点!”另一个却说:“你的第五章写得太慢了,我都快睡着了,你要把很多东西删掉!”玛葛告诉我:“虽然这两个编辑的意见相反,但有一件事情我很确定,我的第五章开头一定出了问题,所以我需要重新写那一部分。”工作坊的意义就在于这里,因为很多时候就像上海人常说的“癞痢头儿子自己欢喜”,自己写出的作品总能编出无数个为之辩解的借口,但是在工作坊里,你被剥夺了辩解的机会,迫使你必须倾听,当所有人都指出同一个问题时,你就知道,那个部分确实需要重写。

还有一点是我毕业之后才意识到的,身为作者的自己对别人的批评或者有种本能的抵触。比如,我的同学会说,我的作品缺少冲突,我会本能地在心里念叨:难道小说一定要有冲突吗?然而,在毕业之后,我留校任教,才明白,当这句批评从我口中说出,针对我的学生的作品,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任何小说都需要冲突,而是这个特定的小说因为缺乏冲突而显得太过乏味。

说到这里,我似乎把工作坊说得太严肃了,其实爱荷华最重要的意义不仅在于课程,更在于环境。我记得刚来到美国,听说自己拿到的奖学金要交15%的联邦政府税时非常震惊,写信问系主任有没有什么法子给我个挂名的工作,拿到“社会安全码”就可以申请税收减免了,而后是和系主任的第一次见面,她竟然这么对我说:“我在和你的学业导师商量,我们索性再给你一笔钱,帮你把那15%的联邦政府税覆盖掉。”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陈述说我不需要额外的钱,只需要弄到“社会安全码”就可以了。

系主任却坚持己见:“但是申请‘社会安全码需要工作啊,你想工作吗?我们的原则就是希望你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写作,不用担心钱的事情。”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学生只要录取,都有全奖。不少学生和我一样,第一年不用承担任何助教或助研的工作。

很多研究生第一次到学院注册,拿到的都是满满一沓课程说明,如何获取研究资料,如何使用学院的各种硬件设施,等等,大概只有我们拿到的是厚厚的一叠“爱荷华城餐厅与酒吧指南”,推荐者是历届毕业的学生和执教的作家。一起吃饭喝酒开派对是作家工作坊的传统,每次工作坊之后,由已被禁言三四个小时之久的作者做主去哪里吃饭,而后成为饭桌上的话题主导者。饭后还常一同去酒吧,爱荷华城的两座酒吧狐头(Foxs Head)和乔治的家(Georges)分别为小说工作坊和诗歌工作坊的“集散中心”,可以在那里碰到其他作家的工作坊的同学。派对则是每一次有作家来爱荷华城举办阅读分享会之后,有住在市中心的工作坊学生主动腾出自己的房子,请作家,同学和老师一同赴宴狂欢,派对的意义在于,把作家灌醉,从他嘴里套出别的作家的八卦。

这些社交固然有趣,但如果你不想去也无伤大雅,实际上,派对太多了,每周都有两三次。来此之前有幸和早年毕业于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美籍华裔作家李翊云聊天,翊云透露给我一个秘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和同学去酒吧喝过一次酒!”这实在是件破天荒的事情,翊云所有的编辑听到后都惊呼:“啊,你创造了一个真正的纪录!”

如果你需要更多时间写作,这些社交都可婉拒——美国人很独立,不需要整天黏在一起才能成为朋友。甚至于,你连研讨课也可以不去,因为研讨课和工作坊都不设评分,多数教授都接受以“写作”为理由的请假(他们从不点名),我想,似乎也只有在爱荷華作家工作坊才能如此“任性”了。

爱荷华城是一座夹在成片成片的玉米地之中的小城,小到只装得下文学。这里流行有一种说法,你在爱荷华城的咖啡馆看到的五个人中就有三个正在写书。第一年的时候,马来西亚的学姐Lee(她也是首位入读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的马来西亚人)告诉我:她会想念爱荷华的,因为爱荷华好像是一片真空地带,在这里的两三年,只有阅读和写作,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

而今,想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年待在一片除了文学之外一无所有的玉米地,我也已然感到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想念这里。

(钱佳楠,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爱荷华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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