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酒鬼

萧耳

江南女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喝黄酒的，另一种还是喝黄酒的。放眼望去，就没有不喝黄酒的江南女子。我两个发小说自己不会喝酒，十年陈的黄酒一端上桌，加上鸡蛋，再加上红糖或白糖，也能喝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一点酒精的功劳，不能抹杀。

要说小女子们最宜在花下喝酒，但只需远离了应酬场合，纯属私饮之时，那状态就不一样了。最近喝过各式各样的酒，一路从江南漂洋过海地喝到北卡，喝到纽约，全是喝得高兴、自己给人生加戏的那种。一起喝酒的人，或知己，或发小，或家人，红黄白黑，土洋结合地试过来，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就被酒鬼了。

江南女子中，有极爽快之人。风情万种，其一种就是女酒仙的风情。发小中有一佳人，号称自己有点小酒瘾，我去度假前她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喝个小酒，我说回来喝。一高兴，又说，婆娘地喝还是优雅地喝，随你。有人平时装淑女装腻了也想装装婆娘呢，她大嘴一笑说，喝多了就是疯婆娘了。前两天我方归，晕乎乎时差还没倒好，佳人在发小群里喊话了：回家了吗？开始喝酒了。这位曾经非常小巧秀丽的江南女子，去内蒙古草原吹过几年大风，驰骋过几多骏马，见过她在草原上骑大马的照片，巾帼豪情，自此从江南到北地，酒量和嗓门都有了质的开拓，从幽幽吐香的茉莉花，绽放成一朵黑色大丽花，天地和格局都不一样了，却照样艳丽。每次酒聚闲聊之间，佳人又有一肚子生动的好故事，如天女散花，端的浑身是戏，不输于阿庆嫂。爽朗之间，又还保留着运河边长大的江南小女子的娇俏和天真。所以每次发小聚会上，我们温文尔雅却话不多的金融才俊男同学，总是乐意陪坐一边，甘当绿叶一枚，让佳人尽情绽放。

年后，佳人赠我蜜酒，产自温州，装在青花瓷瓶里的，模样好看，酒色醇红，香气浓郁，度数不低，据说为白酒所酿。冬天的时候，我喜欢倒小半杯在玻璃高脚杯里，像喝葡萄酒一样喝这甜甜的蜜酒。有时深夜码字，喝咖啡怕睡不着，喝几口蜜酒，似乎夜半的码字生涯也不再觉得清苦，几分酒色，甜甜的，微醺，让人有种解脱的自由。

我这人喝酒，尤喜喝甜的。只要是甜的，都觉得好。我们小时候，家乡塘栖产的一种超山青梅浸的酒，加一点白糖，最好是冰糖，特别好喝。在日本酒里喝到的一种梅子酒，味道也类似，清甜，不易醉，比清酒更迷人。还有杨梅酒，小孩子们不太喜欢，太呛。江南夏天产杨梅，家家都藏杨梅酒，因为杨梅吃不完又容易烂，就浸了酒，小孩子们难免嘴馋要尝一下，结果被杨梅沾的酒气辣得直吐舌头。还有过年过节，塘栖的小孩子们也要喝甜米酒寻开心，江南女子的酒量，都是小时候这么玩着喝着，不知不觉中练出来的。

佳人小芳当年是学渣，复旦高材生的女学霸小敏呢，喝酒也喝得霸气，似乎更偏爱黄酒。我们喝酒喝到后来喝混了，小敏只钟情于黄酒，一上来就包干两瓶，干脆利落。记得那日青芝坞曲终酒散，我和她，两个童年时期的竞争对手，拥抱了又拥抱，为了她曾一直是我爹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为了我是她的伴娘之一，为了从小学一年级就相识到现在的半生，为了好多个童年夜晚在她家里的扑克酣战，一起过的家家和吃的饭，为了两个个性爱好特别不一样的女发小的情谊，也为了人到中年，还能从她身上看到那种跳脱的质朴纯真，干了。

我在杭州的几个闺蜜七七和音洁，也喜欢独自在夜晚小喝一口。七七喝红白葡萄酒，音洁西洋范儿，除了红酒还爱喝一点洋酒，威士忌白兰地，都是性情女子呀。不对味的人，要她们喝半口都难。

北卡三角洲地带的东部硅谷纬度与杭州同，相当于美国的江南。我和七七一起去北卡前，嚷着自驾到俺发小家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喝酒。到俺发小家后，果然他家客厅的酒柜上陈列有各种花式酒，女主人梅先让我们喝一种用北卡当地的葡萄酿的酒，甜甜的，玫瑰红色，真的很好喝。但我并非大口喝酒的人，喜欢慢慢地喝，这样几个最好的亲友在深夜郊区别墅的大露台上，一边喝，一边说话，到深夜，星淡了，人还不散。第二天，又换一种他们从波多黎各度假带回的果子酒，后来又换一种加了可乐的朗姆酒，我都是细细地品，不能豪饮，却能感知饮酒的乐趣。酒逢知己，不需千杯，只须慢慢地饮，浅浅地醉。

同是一条河边长大的江南小镇土著，滴酒不沾的俺发小，慷慨地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啤酒，喝第一口，还行，脸色如常。喝第二口，似乎略上脸，喝第三口，脸成了猪肝色，好像晕船一般，说再喝一口会马上倒下，吓得我们再也不敢让他喝了，他被戏称为“酒精测试仪”。我则玩笑中略有遗憾，憾的是俺发小身在万里之外的他乡十八载，若像我们江南男人那样，也能在漫长的异乡客岁月中偶尔饮黄酒几两，乃人间烟火之一种，倒也不失为一种排遣乡愁的寄托。再看美国郊区中产阶级男子，似乎很难抵挡酒精诱惑，从一个奋进向上的中年男子，沦为一个颓废的中年男人，这颓变，往往是因为人到中年，开始放纵酒精。美国导演林克莱特的电影《少年时代》中，在大学教书的知识分子继父，也曾经阳光积极有爱心，未料后来渐渐酒精上瘾不能克制，人也颓废了，渐变成赶紧要逃离的“恶魔继父”，既是酒精的悲剧，也是中年的悲剧。可惜身为医学博士的俺发小是另一个极端，三口小啤就玉山倾倒，这可如何是好？

说到家乡老酒，某日，上海的汝乃尔小姐，跟我讲起她外婆是塘栖人，她小时候跟外婆去过几次塘栖，记得有个很大的老酒厂，叫“同福永”的，我说是啊，这个百年老字号就是后来的塘栖酿造厂，我印象中，特别清甜的青梅酒，还有枇杷酒，就是他们家酿制的呢，只可惜这香醇的江南风物见证地酒厂原址，听说要拆除了。

喝对味的酒，跟对味的人在一起，都要趁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