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毛背心的旅行

蔚新敏

我拆了一件儿子幼儿园时穿的毛衣，打算添点线给他织一件坎肩的毛背心。领子织了，前后片也分针了，儿子却说这个蓝跟校服蓝搭配起来看着颜色乱，他不爱穿。小屁孩儿有了审美，我尊重他，一时没了织的兴趣，毛背心只能被扔到了书橱顶上。

暑假后開学，督促儿子赶紧去完成暑假作业。儿子总说等等，回来再写，也不知道他要从哪儿回来。于是我的态度就不那么温和了，谁知道儿子说：“你总是督促我干这干那，你那毛背心从春天扔到秋天了，也不见你动手织。”我说：“好，我织，你写！”

织毛衣没问题，可是织给谁穿呢？给女儿！小姑娘19岁了，她斜睨着我说：“你省省吧，现在谁还穿手织的毛衣啊，出土文物似的。”我辩解道：“拉倒吧，现在手织的毛衣算是艺术品，让别人加工，一两线50元手工费，这件毛背心下来，手工费那就是400多元呢，一般人还穿不起呢。”接着小姑娘抛过来一句话：“要穿你穿，别打我主意。”然而我要是能穿我早就不求她了，我喜欢细线黑色的毛背心，那样显身材苗条，这个是粗线大棒针，我要是穿上，立马肥出一圈来。

那日在爱人后背用手比划了下，人家立刻说：“千万别给我这样的温暖，每天应酬多，饭局时脱掉外衣，衬衫加老婆的温暖背心，知道的是我秀老婆手巧，不知道的以为我穷到买不起羊绒的，多不协调啊。”我生气，照着他的后背挥了一拳，一针一线乃我心血，不领情就算了，还挖苦讽刺我。难道我还推销不出去了？

可是推销不出去也得织啊，儿子那儿还监督着呢。于是边织边推销。打电话给朋友，朋友说：“冬天单位有空调，家里有暖气，外面有羽绒服，穿小线衣都热得够呛，别瞎操心了，实在喜欢织的话，你给我织个脚垫吧，铺在客厅。”我二话没说，啪地撂了电话——让我伺候你那臭脚丫子，你看我手艺也忒不值钱了吧。

我妈手笨不会织毛衣，我从小没穿过毛衣。10岁那年，我看小伙伴穿过一件翠绿的毛衣，上面缀着紫色的葡萄，一串串的，我羡慕得不得了，当时就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学会织毛衣。初三那年暑假，别人都疯玩，我用冬天攒的糖葫芦竹签子削成毛衣针，缠着婶子要她教我，婶子织，我看着，没想到一会儿我就学会了基本针法。后来我买了很多本毛衣书，我给我自己织各种花型毛衣毛裙，女儿小时候，她的毛衣毛裤毛外套，都是我织的，抱她出去，人人都夸我手巧。

织毛衣是个辛苦活，织久了，胳膊、手、脖子、腰都不舒服，但是我有“瘾”呀，乐此不疲。

这件毛背心一个星期就织好了，添了半斤新线，织得肥肥大大，宽宽松松，洗过晒干，一抖落就是平的，让我儿子看了看，说：“妈妈有意志吧，说织就织好，做事你也要善始善终。”然后，装塑料袋，放我妈那儿，告诉她送人吧，送谁都行。

那是个秋风渐凉的午后，我妈来看我，我一眼就认出她穿着那件毛背心。上半截是旧线，浅蓝色，下半截是新线，中蓝色，整体看，颜色有点杂，大小倒合适。我妈说：“谁也不给，你辛苦织的，一针一线，都是功夫啊，可惜，就是少俩兜，我装钥匙手机不方便，还能织俩兜不？一个也行，不是一样的线也行。”

我妈有一件毛背心，是我一个堂姐结婚的时候织的，生毛的，刺痒，人家穿了一次就送我妈了，我妈当宝贝似的穿了30年，领口都磨光亮了，让她扔，她舍不得。

那天回来，我连夜织了巴掌大的正方形片，用钩针勾上一圈狗牙，第二天缝在毛背心上。我妈很喜欢，一会儿把钥匙、手机装进去一会儿又掏出来，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好了。

毛背心经过了一段曲折的旅行，我妈欣然“收留”了它，似乎还求之不得。我突然想到，在我会织毛衣的30年里，我没给她织过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副手套，一条围巾。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有什么好事，会高速直达到自己的儿女、爱人、好友身上，于母亲，却是九曲十八弯后，从没在第一时间会想到她，她一直在我儿女、爱人、朋友之后的位置隐着，不动声色，无欲亦无求。

（摘自《滨海时报》2019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