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旷达:苏轼元丰五年黄州词探析

2019-06-18 08:27陈玲
文教资料 2019年10期
关键词:旷达苏轼

陈玲

摘    要: 与其他传统文人一样,苏轼很早以诗文扬名立世。被贬黄州,苏轼的诗词创作到达人生的“嘉年华”时期。元丰五年,苏轼已经从初到黄州的惊悸痛苦逐渐调适至平静。此间词作,可窥见其诗文中未曾见到的生命内在情怀。研读苏轼黄州元丰五年的词作,可以揭示黄州对苏轼人生和创作的意义,并理解其超越苦难的诗意的旷达。

关键词: 苏轼    黄州词    元丰五年    旷达

词是一种音乐性文体,是配合宴乐乐曲填写的歌诗。在苏轼以前,词被视为一种娱乐性、消遣性的“游戏”文字,而不是功利性、意识形态性的独立的文学体裁。嘉祐元年三月,21岁的苏轼与其弟苏辙同科进士及第,一时间风光无限、名满天下:“当年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少年时期的苏轼自信自负,自以诗文作为绝对唯一的抒怀途径。嘉祐四年,苏轼兄弟服丧期满,与父亲三人决定举家迁往京城,船行六十天,父子三人途中所作诗文一百多首,编为《南行集》(又叫作《江行唱和集》),其中苏轼诗有四十二首,这是现存苏诗中最早的一批作品,可以看作他诗歌创作的起点,多是慷慨激昂的诗句,满怀对未来的热烈向往。这样的情怀在传统词中自然是没有的。

苏轼词的创作开始于杭州时期。词于苏轼,一方面出于词的消遣娱乐之用,另一方面在熙来攘往的杭州,使其对于“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有着更加深刻的体悟,故以词抒发离情别绪。但这个阶段的词还处于摸索创作阶段,难免有应酬之作。直至从杭州离任赴密州的时候,词对于苏轼由原来的歌舞作乐的工具变成回归内在的抒情诗。这种认同表现为这一时期苏轼孤独寂寥的心境与词的幽怨情怀是契合的。杭州任满,苏轼自请到密州赴任,主要考虑其弟苏辙也在山东齐州任职,平日往来较为便利。但一路行来,不仅因冰河冻结无法通航未能与其弟相见,而且一路北上愈加寒冷孤独,与杭州时候的境况不能并提,这使苏轼的内心尤其消沉寂寥。词逐渐成为他这一时期情怀的主要纾解途径。

于苏轼词中窥见其诗文所未曾见到的生命中内在的情怀,以及对于人生苦难的诗意的超越,應该是黄州时期尤其元丰五年。初到黄州,在与众友人的书信来往中,他还多次强调“多难畏人”“多难畏事”[2](1752)。但对于以创作为生命第一要义的苏轼来说,文学必定是一个情绪纾解的途径。吴嘉敏在《元丰五年苏轼文学研究》[2](81-82)中统计,元丰五年,苏轼的诗、词、文、赋创作量约105篇,其中包括诗歌40首、词39首、文24篇、赋2篇。元丰五年可谓词作的丰收年,39首的数量约占到黄州时期所有词作量的一半,与前后时间段相比,明显出现了词的创作高峰。元丰五年(1082年)被认为是“‘志思蓄愤‘吟咏情性,获得诗词文赋书画作品井喷式全面丰收的艺术‘嘉年华”[1](85)。叶嘉莹先生说:“苏东坡是在苦难之中完成了自己的一个人物。”[3](251)元丰五年的词作里,苏轼以旷达的心胸超越人生的苦痛。

初到黄州的元丰三年四年,对苏轼来说还是一个自我调适的过程,世俗生活的盘算安顿都仰赖家长苏轼,还有精神痛苦的排解。元丰五年,苏轼筑“雪堂”于赤壁旁的龙王山坡,为其居住躬耕之所。如苏轼在《哨遍》序文中所言,“人俱笑其陋”,而他反而乐在其中。《哨遍》下片中有:“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忘我”“忘世”,是不以世俗之得失为念,以超然的态度对待世俗之事。被贬黄州,原是责罚,但也使苏轼远离了机巧变诈的官场纷争之地;苏轼在东坡躬耕劳作,淡泊名利,不再计较世俗追逐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满庭芳》)。名利是欲望、苦恼的根源。他在《雪堂记》里借“客人”的话有一番反省,以为一切灾难包括乌台诗狱都源于追求功名的欲望:“名之于人,犹风之与影也,子独留之。”苏轼在《哨遍》中明确表示:“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他“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欲从自然山水中获得心灵的自由释放,寓形天地之内,纵浪大化之中。

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与朋友春日相田至沙湖,道中遇雨,苏轼不觉狼狈,潇洒徐行于雨中,作词《定风波》记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穿林打叶声”,渲染风雨之猛烈,“同行皆狼狈”,苏轼却是“莫听”,强调超然物外,莫被那风雨乱了心绪。这里的超然物外既有听觉上的“莫听”,又有忽略雨打在身上的感觉:“余独不觉”,那令“同行皆狼狈”之风雨于苏轼而言,全归于一个“无”字,“也无风雨也无晴”。可以说,这既是佛家所谓“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境界,又是道家之“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4](212)“坐忘”的影响,真正获得了精神的绝对自由。

王文诰《苏诗总案》卷21云:“元丰五年壬戌,三月七日,公以相田至沙湖,道中遇雨作。”[5](357)在这之前苏轼写了两首《寒食诗》,述怀连绵两月的春雨无尽萧瑟,最后发出“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寒食诗》其二)的苍凉惆怅之感。苏轼的自我调适能力就在于此,时隔不久出游沙湖再遇暴雨,他已能以超然于外的心态吟啸徐行,意态潇散。即便要再次面对人生中的“料峭春风”,苏轼已然能够相迎“山头斜照”的人间温情,能够视困顿如寻常。这就是苏轼说的“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皆不足道”,风雨阴晴得失对他来说,都能以精神上超越的态度对待,这是他诗意的旷达。苏轼于众人不同之处在于有着“入其内出其外”的觉悟,他能够真诚热忱地感受,于人间“起舞弄清影”(《水调歌头》);亦能超然于外,做一番人生的反省。

苏轼主观上私淑东晋时代的大诗人陶渊明,在《陶骥子骏佚老堂二首》中说:“渊明吾所师,夫子仍其后。”可以说,“也无风雨也无晴”与陶渊明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精神有相通之处,是面对现实困境而能在精神上超越那种困境的人生境界。

一旦获得精神上的救赎,面对人生逼仄能够余裕从容待之,甚至那个幽默诙谐的苏轼又回到词中,这首先表现在对待时空变幻的态度。如何在时间的长河中觅得心灵的归依、生命的安顿,是苏轼词中无法回避的一个课题。一直到黄州元丰五年,苏轼对时空的变幻能够以余裕从容的态度待之,甚至幽默调侃,不复初到黄州时候的惊悸惶恐,以元丰五年春三月游蕲水清泉寺时作《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为例,苏轼看到蕲水清泉寺的溪水西流,慷慨道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心声。在贬谪生活中,能一反感伤迟暮的低沉之调,唱出如此催人自强的歌曲,体现出苏轼执着生活、旷达乐观的性格。这里指向当年的“人生有别岁月飘忽”的直面的态度。白居易在《醉歌》中唱道:“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每天听到鸡鸣触目惊心,感慨时间的无情流逝。此处苏轼反其意而用之,颇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处世之道的真正难处是当人生处于逆境之中时,不怨天,不尤人,不气馁,不绝望,处身尘俗之中,能够心游万物之表,保持内心的宁静与愉悦,构筑“适”于自己意趣的精神王国和思想乐园。正如苏轼在《雪堂记》中所说:“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苏轼强调不是“逃世之事”,而是“逃世之机”。他在东坡独自躬耕,远离官场机巧变诈的纷争之地,不再计较世俗追逐的虚名末利,富贵、去留、生死均超然度外,只投身于自然山水之中,乐观地享受朴实而闲淡的生活,这是所谓“闲适”的人生内涵。

苏轼说:“西江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6](79)所谓“闲”,是闲逸,心无挂碍,并不被外物,包括名利生死所牵绊。唯有如此,才能“对宇宙万物取一种赏玩的态度”[4](254),尽情排遣自己的悲哀忧苦。这是在忧患艰难之间的自处。元丰五年有一阕词《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序文中说因醉“解鞍曲肱,醉卧少休”,但因为心情极其放松故“及觉已晓”,意外見到仙境一般的人间美景:“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完全闲逸的心情,自然心无挂碍,无须任何准备,反而收获不一样的诗意。在明月朗照之下的人间仙境中,苏轼忘却了世俗的荣辱得失和纷纷扰扰,没有对于时间的焦虑,把身心完全融入大自然,才能发现和容纳“乱山攒拥,流水铿然”之美,才能“醉眠芳草”,这个“醉”不同于前面所说的“醉”,它是“陶醉”,天人契合,一种沉浸于美的享受,这是审美的人生境界。禅家曰:“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坦然寂静。”[7](72)所谓闲逸,即“超越现实的价值体系和认知体系,心外无物,再以这种不涉利害(伦理、功利等)之心之眼静穆地观照自然社会人生,这便是审美的了”。

综述,元丰五年,苏轼的词作中已经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诗意的旷达,有对于人生苦难超然物外的反省,也有对于时空变化的余裕从容,最终于自然山水中获得诗意的闲适。

参考文献:

[1]谈祖应.北宋元丰五年文坛的伟大神话——苏东坡“两赋一词”著作的审美心理探析[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13(02).

[2]吴嘉敏.元丰五年苏轼文学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15.

[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

[4]郭象注,成玄英,疏.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5]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6]苏轼.临皋闲题[A].王松龄,点校.东坡志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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