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局限性与沉默的力量
——再论毛子

2019-06-19 03:50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毛子诗人诗歌

毛子这几年在诗歌写作上越走越深了,近乎无言。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以诗的形式,但为何愈写愈少?我在他的诗中发现了一种艰难,这和其人相对应,他可以言说街边一道不起眼的风景,也能就天体宇宙深入交流。这是他要考虑的事情吗?他没想那么多,也许那些宏大与渺小、宇宙和尘埃,就自然地构成了他想象的基点。对诸事万物,毛子有着深深的忧虑感,一种生活性格,一种思维方式,让他在悲观中还想抓住点什么,那或许就是诗。

诗对于毛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思想表达的工具,抑或情感的文字载体,都有可能成为他世俗生活的支撑。“一首诗从语言里走出来,就像/一个云游的和尚/离开了深山。”(《动身》)这比喻的生动与幽暗之意,只有毛子自己才能真切地体验到。在诗中,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做一个“云游的和尚”,那是在灵魂上“万物皆备于我”的人间角色,试图唤醒众生,也行走于自我的内部。所以,毛子下笔如同预言,那些信仰与悲悯,那些沉默和欲言又止,隐忍中的张狂,细节里的苍凉,这些是他放逐又再度收回的命题。他意欲藏起的潜在经验部分,又在那些沉默的文字中彻底回应了他,也重塑了一个精神担当者的形象。

一、生活的内部与无能的力量

在毛子的人生历程中,他相继从事过这样一些工作:农机厂的车工、纺织厂的电脑操作员、公安里的交警、铸造厂的推销员、浪迹四方的漂流者、个体户和一家杂志的打工仔……这些职业之间似乎也没有必然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它们好像与诗歌也难以构成本质的互动性。毛子前半生在职业选择上的偶然性,也许“和青春有关”,就像他在那个灿烂的年代爱上诗歌。

现在毛子主编一本文学刊物,这一职业与诗歌是最接近的,他貌似找到了归宿,诗歌是否安慰了他?他终于与其保持了一个契合的点,可生活依然让诗人感受到了人活于世的难处。“在宜昌,我并不快乐/我与周围的生活格格不入”,为什么呢?毛子自己也在追问:“为什么一直在后退/为什么我快把没到过的地方当成了祖国/它们是布拉格、伊斯坦布尔和维尔诺……”(《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这些城市在毛子的内心里都对应着一个个伟大的灵魂,他愿意在诗与思的层面上靠近他们。相对于很多写作者来说,毛子已经走得很远了,他的思考和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可又真的回不去了。他后半生是否要将全部的赌注都押在诗歌上?只有这一高度能让他继续在俗世的无奈中追寻那道精神之光,就像巴迪欧形容佩索阿那样,“他的生活是一种相对不那么明显的商业职员生活和前卫诗歌的激进主义的综合。”诗人就是处于这样的分裂与融合中,其双重身份决定了他的游离性,即生活和写作、物质和精神的撕扯,这相互的矛盾,正形塑了一个“业余”诗人的美学完整性。毛子也不例外,他同样有自我的分裂,这种分裂在精神之途上不断延伸,他需要更多内在的创造来铺就和丰富这段生活的延长线。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与毛子的交流并不一定完全是通过他的诗歌,而是他这个人。他在何种意义上可被称为一个诗人?他的真诚、坦率、纯粹,爱憎分明,这些个性都是其诗歌的注脚。那些写下的部分和未被说出的,皆为毛子作为一个诗人的自我显现。法国哲学家萧沆讲述自己是怎样辨识一位真正的诗人的,他说:“在跟他的交往当中,在长期生活在他的作品深处之后,我身上的某种东西会发生变化;与其说是我的爱好或是品味,倒不如说是我的血液本身,就仿佛有某种微妙的病症潜入其中,改变了流程、浓度、质量。”诗人寄生于时代的内部,更像是一个清道夫,吸收生活的渣滓,然后自我消化,小心翼翼地吐纳或回应历史与现实的紧张关系。生活所给予诗人的是一种审视的目光,清醒让他很难被外界的世俗之道所蛊惑,于是一头扎进现实所剥离出来的疼痛中,去否定,去冒险,“如果你的生活是很真实、很丰富的话,那么很滑稽的是,这种生活必须是无意义的。”(杰姆逊语)有意义的生活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它可能并不代表世俗的成功,与生活的博弈所带来的冲突,有时甚至意味着一种失败。毛子从茨维塔耶娃的“我不能”中获得了心灵回应,这是一种在世俗失败上的惺惺相惜,也是一个诗人基本的操守,“保持这样一颗失败之心,也就保持了写作者的尊严,保持了你内心事业的骄傲。”作为一位反思型诗人,痛感一直是毛子写作的某种类宗教意识,而自我批判是他的出发点,由此,他在对英雄主义的考量中不断地返回到人的尊严这一命题。

因为人对尊严的渴求,他敬畏那些富有神秘感的自然之物,它们一时可能无法被科学所解释,诗人迷恋的也许就是潜藏于其内部的困惑。“生而为人,这其中的概率和偶然/何以计量?//一个电影中的人,跳下电车/他遗忘在车厢里的伞/继续流动。/这不可测的多向性/何以计量?//世界固定太久了。它不是这个意义/就是那个意义,不是此就是彼/为什么就不能非此非彼。”世界的二元对立法则,令其失去了丰富性和复杂性,人性的多元在面对这些难题时,我们也会不知所措。

——“我知道怎样处卑贱,处丰饶,处忧患,处沮丧……”

可保罗没有告诉我,怎样处虚无。

很多找不到人生对应之点的人,最后都可能走向虚无,这样的认知在《何以计量》这首诗中被预设成了一种精神疑难,它无法以惯常的方式来计量得失成败,它们的辩证性在生活中也可能就是一个陷阱:我们丧失了对神性的敏锐感知,更多时候是靠自我愈合,来继续“计量”生活的诸多面向。“可灵魂触摸到的,依然是彻骨的虚无。/所以,要严肃生活,像哲学家和清教徒。”(《无意义》)在这一维度上,毛子试图自我唤醒疗救的可能,他需要打破的规则正将世界塑造成一个可以简单分辨的符号,包括成功与失败这样的难题,也为很多具有表演性的姿态所绑架和征用,它们只是构成了完整世界的局部,可我们需要将其看作人生的全景图。“他要歌唱,/为了忘却/真正生活的虚伪,/为了记住/虚伪生活的真实。”帕斯的这首短诗《诗人的墓志铭》(赵振江译),只有短短五行,却将诗人的使命全数道尽:拒绝虚伪的生活,寻求人生的真相。真相究竟在何处?它在诗人笔下是否具有说服力?这其实更考验的是对生活本身的穿透力。巴塔耶说:“一切深刻的生活都充满了不可能性。”它正好呼应了杰姆逊对有意义的生活的界定。毛子没有停留于生活的表象,包括对现实本身的理解,也同构于诗的暗示性。所以,他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许多的东西需要重新检视/许多的事物在考验我们的眼力/就像乌云与白云/溪流与下水沟”(《辨识度》)。变化中的世界,无法完全控制同样处于改变中的人,这是生活给予诗人的馈赠。无论他是通过观察,还是尽力去体验和感悟,能够被书写的生活,也定源于想象背后的隐秘真相。

为此,毛子写过一系列的“生活书”,他也许并非刻意为之,只是生活在无意间靠近了诗心,他记录下了那些被随意放置的景观和孤独的零余者的瞬间。“邻居张氏,低保户/吃斋、念佛//她大字不识,却送我一些小册子/上面讲因果、轮回、见性//一次,几个诗友散步/遇见她提着从菜市场买来的活鱼/在河边放生”,我们周围惯常的一幕,深深地触动了毛子,佛性和悲悯不是写下这些的理由,他对生活的反思在于警醒:“面对这个老妇人,我们读这么多书有何用/我们知道那么多道理/又有何用”(《生活书:张氏》)。毛子这种“向下看”的眼光,也折射出了他某种向上的风骨。没有对现实生活的审美,他很难保证不被世俗之道所吞噬,从具象的罗列到精神理念的提纯,还是在于他以生命的领悟填充了那些日渐苍白的情感空间。所以诗人张执浩评价毛子说:“他已经具备了化解生活现实的能力,并且还具备将之转化为诗歌现实的能力。”转化能力不仅是一种诗歌技艺,它还在于诗人所持有的价值观。毛子的价值观取决于他的人生格局,他并非那种追求大开大阖的宏阔美学的诗人,但深深的悲剧意识启发他的,还是超越世俗的承担。

毛子在《从庸常中升起的……》这首诗中开篇即言:“果皮箱的语言/胜过首饰盒的语言。/地动仪/胜过地球仪。”在这一具体的比较后,诗人植入的是一种信仰:“从灵魂里转身,巴塔耶凝视/粪便和一切排泄之物。/他似乎要从这确凿的证据中/重建人的哲学”,灵魂之语就是要“重建人的哲学”,这一终极还是要回到生活的起点。写作的力量感藏于何处?“诗歌也是从这作呕的庸常中/升起的。”他在诗人吉尔伯特所回忆的发疯的老女人撅起屁股“在草丛里安静撒尿”的场景中,发现了生活的精神底色。人的丑陋、世界的庸常如何匹配诗的高贵?这是一个难题。很多时候,我们厌倦了这个世界,可又日复一日地拥抱这个世界。“矛盾就在此,人拒绝现实世界,但又不愿脱离它。事实上,人们依恋这个世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他们远非要忘记这个世界,相反,他们为不能足够地拥有这个世界而痛苦。”加缪将这样的人称为“奇怪的世界公民”,而我们又何尝不是这其中一员呢?人对现实的矛盾,就如加缪所分析的那样透彻而又准确。我们的精神,就是在这样对现实理解的心理冲突中,最终获得哲学依据的。在意念上摧毁这个世界,却又对它爱得不够,人类的大面积痛苦,或许也源于此种矛盾。

《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

这个世界矛盾得让我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但又不得不去面对,诗人的怀疑也就是在平衡的意义上保持诗的张力。就像毛子时刻在阅读与写作中触及生活的边界,但边界又极具延展性,他捉摸不透临界的秩序,“我在写作的无能里感到一种无能的力量。”无能是一种自我引领的方式,他希望通向自由之境,但生活是向各种维度的敞开,这才可能构成一个立体的世界。生活的失败之意隐喻的不是堕落,而是荒谬的存在引起的困境和宿命,有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无意义”。

二、何为局限性?

矛盾的世界投射在毛子诗歌中的,就是一个冲突的精神谜团,它指涉了这个世界的残缺和不完整性。但毛子并没有在观念的意义上否定这种不完整性,相反,他一度非常认同并迷恋“这个残缺的世界”。尤其是在怀疑主义者的眼中,世界的撕裂就是各种矛盾叠加所产生的伤口和迷失感,这里面隐含着对未知世界的期待。好奇与探索精神能让诗人从中找到共鸣,“诗歌最大的魅力是它面对的未知性和体验性。”所以毛子曾在诗中感慨:“我拥有的东西并不可靠”(《我拥有的东西并不可靠》),这呼应了现代社会的多样性生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惯常的经验遭遇瓦解的时代,什么能让我们在常识的认知中发现局限之美?

在毛子看来,对于人类进化的过程,并没有带来一个完美的结局。在进化的途中,我们也丧失了很多固有的本能,变得更为粗鄙,因此他甚至怀疑自己对于进化的判断,“现在我讨厌自己,或者说/我厌恶我的同类。/他们在物欲的街上,膨胀着/目空一切——仿佛主宰了一切。”毛子之所以将这首诗命名为《匍匐之诗》,大概还是基于某种认识——进化的未完成性。当然,我们是无法再返回到虫与兽的时代了,但匍匐的姿态仍然是我们需要学习的谦卑,人类总是有短板和缺陷,一旦回避了这样的现实,灾难也可能如影随形。“正因为我们的局限,我们对世界的未知,才驱使我们有无穷的探知欲,无穷的好奇心。诗歌正是建立在对世界的好奇之上。”毛子的诗歌正是建立在他所拥有的现实忧虑上,他的思索和洞察,也是对狂妄的权力世界的抵抗,而他现在写下的,很可能就是关于未来的证词。

2017年,在阿尔法狗战胜顶尖围棋高手和机器人小冰写出了现代诗之后,毛子意识到了人工智能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是没有止境的,它具有无限潜力。我们会面临什么样的未来?“不可知的,无限种可能的未来。”而且这样的未来现在已经开始了,我们也已置身于这样的“未来”之中,毛子身上那种“人类的忧患意识”在不断地生长,并促使他清醒地“回头打量我们人类的局限”,这既是诗歌美学上的,也是思想意识中的。“我对我们在宇宙中的局限和困境抱有深深的敬意——悲壮而伟大的敬意。”敬意是毛子打开自我内心纠结的一把钥匙,这是赤子诗人所能保持的一种格调:只有将未来作为参照,方可在更深邃的想象中重塑对当下性的及物书写之意。当下既指向过去和历史,也创造着未来和前景,现实经验将这三者联结为一个“命运共同体”,诗人在这个线性的流程中寻找未来的可能性。

可以说,毛子某种程度上就是正在创造未来的人,他在思维上强调与未来进行对话。“只有正在创造未来的人才有权利去裁判过去。”(尼采语)其诗歌中的历史意识也是未来性存在,而且是一个坚实的有限性存在。他从不扮演全知全能的角色,渺小的个人没法抵达万能的时空,否则,诗也就失去了其必要的神圣之美。“庆幸不是上帝,而是一个/有着局限的人。//庆幸不完美、残缺。/可以去忏悔、去遗憾、去悲欢//庆幸无知/而对世界抱有好奇……//庆幸写诗。庆幸诗歌不是真理/不会板着/一成不变的面孔。”(《向局限致敬》)承认我们的无知是一种美德,要抵御疯狂,必须赋予自身以隐忍和节制的能力,这种能力决定了我们对世界认知的高度,包括他从个体的人到对整个人类处境的警惕。“我们永远在局限中,诗歌也永远在局限中,这是人类的命运,也是写作的命运。在如此的命运中,我充满矛盾地凝视着已经开始的未来,并迎接它,给它深深的拥抱和迎头一击。”毛子以他的“局限”泂察到了当下对未来的“无知”和人类更多无畏的欲望,这种无知和无畏会让人类陷入疯狂,所以他在一首答复诗人朋友的作品里呼吁:“尊重我们的局限吧。”(《束缚:答扎西》)局限对于人类来说,也可能正是自我救赎之道,因此,毛子总是在比较的视野里切近诗的内核。

在对比中找到诗性,很大程度上也是从词语和意象中寻求张力,毛子近年可能就在朝向这样的路径中确立了自己新的诗歌写作格局。相对于越来越丰富的生活世界,毛子却发现了人与存在的局限性,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流露出了对局限的捍卫,这种困惑与不满足,正是他写作的动力源,当然也是其诗歌的魅力所在。“不论我写什么,我都在这点上失败:我不得不把可能性的无限的——疯狂的——丰富性和意义的精确性联系起来。”巴塔耶对自我的定位,可能与毛子的想法并不能完全契合,甚至不乏相对的悖论之意,但他们都感知到了世界的复杂性,如果以自身的有限性去认识世界的复杂性,那只能获得局部的体验。毛子意识到,不能将诗写满,如同这庸常的生活与人世也充满了残缺和遗憾。“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了/只有可数的事物/固定着世界的模式。//你看天空也只有白天和夜晚/轮流的填充。/自然界也只有雌性和雄性反复交配/身体里也只有亚伯和该隐不断纠缠/这个行星,也只用自转和公转/重复着循环……”(《并非之诗》)“并非”是一种判断,这一否定的细节源于日常的观察,诗人是在守成的意义上维护了自然的规约。

在此,我想起了扎加耶夫斯基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他听一个诗人的讲座,诗人论的是关于“历史想象力”的问题,他在演讲快结束时说:“我宁愿一无所知,也不愿无所不知。”人到中年,我才理解了诗人何出此言,这是活到一定境界之人的“放下”,我们不能穷尽世间一切,人之有限,不仅呈现为生命的有限,同样也有认知的局限。与其作无望的抵抗和挣扎,不如承认这一事实。“诗人要努力保持自己的无知。诗是未成的东西,一切已成的知识,一切成见,都会损害诗的未成性。”西渡的话同样印证了毛子内化于诗歌中的认识,那些未被说出甚至是被遮蔽的部分,才能给予我们想象的空间。

圆从苍穹、果实/和乳房上/找到了自己//它也从炮弹坑、伤口/穷人的空碗中/找到了/残损的部分//涟漪在扩大,那是消失在努力/而泪珠说/——请给圆/找一个最软的住所//所有的弧度都已显现/所有的圆,都抱不住/它的阴影……(《圆》)

一个画面或场景如何构成诗,或者说,一首诗怎样还原为一幅画?这本体之问看似简单,它对于诗人来说其实是一种内在的能力和教养。有的诗人是从一个词开始一首诗,而有的是由一个意象延展出整体的诗意,当所有的路径都可通达终点时,过程好像并不重要了。对于毛子的这首《圆》,我没有足够的理由将其置于想象的预设中,他可能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圆的形象,它既具体也抽象,而怎样打通具体和抽象之间的边界,让它们融合在一个相对理性且平衡的空间里,唯有把握好词与物之间的张力。苍穹、果实和乳房,这些既为物又属词的意象,在现实或想象中被诗人以圆的方式纳入到了形状的序列,这是宇宙、自然和人的“圆形投射”,当然,他肯定不满足于在大的对比中回到一个更大的空,否则,那必定陷入无边的虚幻。诗人回到了最真切的现实,只有现实能将圆从哲思的层面转换到与日常对称的维度,炮弹坑、伤口和穷人的空碗,那是战争和劫难所带来的伤痛,而“残缺之圆”赋予了这些伤痛以沉重的力量感。当水和无形同构时,它可以包容所有圆的可能,涟漪在努力中消失,而泪珠是人类情感脆弱时的身体表征,同样归结为圆的领悟。

《时间的难处》

毛子选择在观察、体验和认知中将情感置于修辞的创造中,字里行间总是隐藏着他一贯的人文情怀及其独具匠心的美学追求,这种情怀和追求“暗合着人类情感和智慧的深层旋律”(罗振亚语),这样的书写也开启了他诗歌创作的另一幅图景。也就是说,他不是在从事单一的修辞炼金术,而是在表达、认识和思想的立体建构中,体现了一种敏锐的悟性与综合能力,它最终仍然通向语言创造这一诗歌的本体追求。

三、孤独中的沉默

尽管后来毛子意识到“局限”也有局限性,“我不再思考局限性了。而是/把它迭好,放回/还给万物/因为世界各就各位/因为大海就是大海的样子/树木也就在树木的高度”(《所以》),这都是诗人不再思考局限性的理由吗?这个世界有它的常态,有它恒定的美学,我们是否要以局限性去打破这样的格局?保持原状是对守衡的尊重,包括他认同自己的“败笔”,同样是对自我贫乏认知的表征。局限性是常识,也是一种存在的状态,或许它不需要被刻意强调,诗人在这样的认知体系里会更为辩证和全面地看待自我与世界。

和局限的认知相对应的,是毛子的“失语”,这种“失语”并不是找到不可以言说的方式,而是他认为自己说的太多了,“我努力呈现存在本身的状态,让存在本身说话,让诗歌保持它克制的品质和力量。”“让存在本身说话”是有难度的,它并非要取消诗人写作的主体性,而是赋予存在一种真实性和客观性,这是诗歌富有力量感的前提。局限性认知所延伸出来的“失语”,也是对喧嚣的抵抗,能够触及一个人灵魂深处最隐秘的选择,比如如何看待群体的孤独,比如对日常的审视机制,这些基于客观判断的演绎,也是通过经验书写来召唤出诗的超验之美。

当诗人沉潜下来的时候,内心的宁静会屏蔽掉一些无来由的情绪,而营造一个新的环境,与自我的对话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可能。在《独处》一诗中,毛子几乎指向了所有的思考,我将其当作一首具有元诗性质的作品来理解,既能由此进入诗的肌理,也能在普遍的意义上完成精神的洗礼。“河边提水的人,把一条大河/饲养在水桶中”,起句既形象,又生动,富有质感,观看与想象的联姻,继续回首这一动感的记忆。“某些时刻,月亮也爬进来/他吃惊于这么容易/就养活了一个孤独的物种//他享受这样的独处/像敲击一台老式打字机,他在树林里/停顿或走动/但他有时也去想,那逃离出来的城市/那里的人们睡了吗/是否有一个不明飞行物/悄悄飞临了它的上空//这样想着,他睡了/他梦见自己变成深夜大街上/一个绿色的邮筒/——孤单,却装满柔软的,温暖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路……”在收到诗集《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中时,毛子将这首诗的标题改为《孤独的物种》,源于作品中的一句诗。人在本质上其实是很孤独的,出生与离世皆如此,毛子这首诗的象征意味是对现实更深层次的完善。就像他在此诗的创作谈中所言,“这种没有根基的漂泊感源自我们在喧哗中的孤独。这是个体的孤独,也是人作为‘类’的孤独。”由个体到整个人类的处境,映射出了他的诗学伦理和趣味。桑塔格在评价本雅明时这样写道:“需要孤独——伴随着因自身孤独而感到的痛苦,这是忧郁的人所具有的一个特征。人要做成一件事情,就必须独处,或至少不能让永久性关系束缚住手脚。”毛子的独处就是自况之境,他在孤独中的言说,是写给自己更为清晰的旷野“呼告”,当然,他也在独立意志支配下回应了“诗的孤独”。“不管逃逸出来还是固封其中,生命的存在都是这个星球最珍视的温度。当我面对浩瀚星空,想到这个蓝色的星球是宇宙中唯一拥有泪水的星球,我就充满无限的怀柔。”诗人将对生命的思考上升到了一个高度,这种富有体温的写作不是迈向真理,他恰恰在放大的决绝中重新回到“无言”。这是需要情怀的,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融合而成的互动诗学,重建了他所认定的内在秩序。

孤独的存在不是庸俗的伪装,毛子一度将诗写得越来越“瘦”,有时候只剩下意象的罗列,这种做减法的写作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了吗?也不是,他相信世界的多元,如同他对这个世界的爱,“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我爱……》)这种爱的悖论真正呈现为诗人的精神立场,在滔滔不绝和沉默寡言中,他看到了太多的差异性,所以评论家魏天无才总结说:“丰饶与贫困是诗人毛子对我们时代伦理困境的最简洁、最诗意的判定。”这在毛子的写作中是一对相辅相成的概念,它们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并构成认知的两极。可相对于那些无聊的言说,毛子更青睐向“沉默”的回归。

我说的是抽屉,不是保险柜/是河床,不是河流//是电报大楼,不是快递公司/是冰川,不是雪绒花/是逆时针,不是顺风车/是过期的邮戳,不是有效的公章……//可一旦说出,就减轻,就泄露/说,是多么轻佻的事啊//介于两难,我视写作为切割/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

这首《那些配得上不说的事物》,也许最能代表毛子的立场与诗风,依旧在罗列比较中审视时代与自我,他并不是随意地选择那些意象,它们的程度不同,也代表着各自的定位和方向。不说是一种守护,一种保持精神高度的原则,可不说的背后还是要说,毛子在说与不说的两难中陷入了矛盾,他期待着说出的,具有“无言”的力量。“不说也是一种所得啊。/就像声音追着声音,/可前面依然/是无声。”(《深测度》)不说可能比说显得更有力量,未被说出的部分,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在许多现代诗歌中,沉默代表着对理想境界的渴望;要言说,也就意味着要少说。”(乔治·斯坦纳《沉默与诗人》)沉默也可能有趋于保守的发现,它比拟出了“说”的冒险性,尤其是那些浅薄的言说,一方面是对语言的伤害,另一方面,也是对诗的损耗。因此,诗人需要为“不说”正名。“多样性的时空啊,它真的不可言说。”(《宇宙流》)说出来可能就意味着不完美和平面化,与其如此,不如将沉默还原为修复一个人内心的药方,让语言脱离无谓的修饰,成为一道“变革的风景”。

强力的语言,有时也可能变为孱弱的符号,特别是在具体的现实面前,言说的无力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求证。“那废品,那介于有用与无用的东西/胜过所有的语言……”(《向废品致敬》)在具象的描绘中,语言其实是苍白的,正是那些残酷的现实,让我们对语言产生了不信任感,而沉默则是最好的选择。“不要轻易地破坏沉默,我不断告诫自己。”毛子时刻警惕那些不可靠的言说,因为语言的终极还是要抵达生命意识,否则,再多的言说也是一种徒劳。而在诸多罗列背后,诗人仍然感到“表达的孤独”,“语言能否到达它所是的东西/我想起宇宙深处,人类/发射的‘旅行者’号/已飞离了太阳系,脱离了/自己的理解力。”(《论语言》)人的局限性决定了他无法完全控制语言,科学所带来的挑战,同样也是语言给人类造成的困扰。尽管如此,毛子还是有所期待,“我希望我的语言能穿越和深入到那沉默的地带,得到它的奥秘。”回到语言的理想,这一渴望是诗歌与经验之间的桥梁,毛子的目标可能还在桥梁的延长线上,它朝向语言的边界不断地进发,而对语言的敬畏,也促使诗人在更多的经验发现中寻找表达的内驱动力。

沉默的选择终究还是因为言说的艰难,毛子曾几次写到“语言”本身,他的思考是整体性的,连续性的,自我的突围显现出了表达的困顿,他又以科技的比喻拟定了言说的难度。“我们发射的语言,并没有/在所指的事物上/着陆。当测试词与物/本体的内部/都是电阻。”(《论语言》)这种阻碍源自何处?诗人内心的要求决定了交流模式的选择,他越说越少,越说越趋于表达的简洁。“你是我的救火车/后来,是救护车/最后,是灵车……”(《亲爱的》)爱的比喻就在这微妙的各种车的变化中被重新命名,这是言说“少”的结果,却显出人生的意味深长。

在拒绝一次性消费的诗歌中,很多诗人都将对经验的复制转嫁到了语言的创造上,这只是一个表象。任何脱离了人生书写的创作,都避免不了陷入堆砌的尴尬,毛子希望自己的写作更可靠一些,所以,他必须要求自己在“沉默”中遵循严谨的表达,这是诗人的道义。米沃什说:“至于诗歌,它必须在想象力已失去其基础的新情况下尽可能地改变自己,这基础就是对人类以及任何特定个人在时空中的中心地位的看法。”在语言面前,要改变的不一定是词语,而是词语组合的方式;而在个体的经验中,要改变的也不完全是既定的见闻和体验,而是切入见闻和体验的角度。这些对于毛子来说,也许会是一个新的挑战,它所要求的既是策略,也是对待策略的人生态度与美学原则。毛子仍然在进行他隐秘的语言飞行,至于下一站在哪里着陆,就看他能飞多远,飞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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