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母亲或不做母亲, 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自由?

2019-07-03 01:53沈奕斐
看天下 2019年16期
关键词:子君惩罚母亲

人们常用“伟大”来形容母亲,尤其是在母亲节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对天下所有妈妈的一种捧杀。

这种捧杀,一百年前的有识之士就已经意识到了。

拐弯的女性觉醒史

1918年,中国社会在方方面面都发生了轰轰烈烈的变迁,婚姻自由成为一种新思潮,女性也开始追求自己在婚姻之外的身份象征。

当时,《新青年》引进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娜拉从她的“完美婚姻”出走,试图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但易卜生没有告诉人们娜拉出走之后发生了什么,鲁迅用自己人生中唯一一部言情小说《伤逝》来回答了这个问题。这部小说讲述主人公子君和涓生不顾家人的反对自由恋爱,结婚后涓生工作养家,子君照顾家庭,在一系列的问题中,两人的爱情破灭,结局子君回到娘家以后病逝了,而涓生因此一辈子生活在愧疚里。

鲁迅用子君的悲剧说明了,在那个社会福利体系和女性支持体系没有建立的时代,个性解放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妇女解放。

20世纪80年代,亦舒在香港写了一部《我的前半生》,书中主角也叫子君和涓生,她重塑了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子君,离婚后自尊自爱,依靠自己的努力和闺蜜的支持找到了自己的事业,也收获了新的爱情,重新回答了“娜拉出走以后”的问题。

不久前,人们把《我的前半生》搬上电视荧屏,观众惊讶地发现,2017年的子君走到社会上,靠的不是三十多年前亦舒所强调的经济独立和人格独立,也不是一百年前鲁迅所提倡的积极追求自己的权利,而是从一个多金男的怀里滚到另一个多金男的怀里,姐妹情谊也变成狗血纠纷……

我觉得鲁迅如果还活在当代,他一定会被气死。

沈奕斐

在妇联和国家统计局的妇女地位研究数据中可以看到,从2000年到2010年的10年间,支持“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比例,从33%上升到48%。从工资收入来看,城乡女性收入水平都在不断下降,就业率也在下降。

这些数据告诉我们,在这十几二十年里面,女性在公共领域独立自主的确越来越艰难。那么,是不是公共领域艰难,我们回到围城里就很好呢?回到围城就能找到自己合适的地位呢?

你会发现另外一个现象出现了,叫女性的“围城恐慌”——走进围城也不能解决问题。

因为我们退回到家庭的时候,发现家庭里也存在问题。

一百年的螺旋

归根到底,就是长久以来,女性的自我觉醒和母职之间一直存在冲突。一百年以来的女性主义运动从未真正触及这个层面。

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行的《妇女杂志》为例,它谈到女性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讨论现代家庭中的家事科学,比如怎么更好地洗涤,怎么更好地使用各种先进的器械等等。然而它强调新女性要以己为傲,不要自以为弱,同时把母性归为女性的本分。

直到新中国建立,女性地位一下子实现了巨大的飞跃。特别是“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等观念深入人心之后,女性同时具备了两个值得赞赏的身份,一个是母亲——我要科学养育;一个是劳动者——我要经济独立。

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虽然在公共领域,女性和男性同工同酬,平起平坐,但是在私人领域,因为人们总觉得生理特征决定了女性天然就是母亲。

也就是说,虽然那个时代强调女性要自尊自爱、自信自强,但是却没有解决女性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双重负担”问题。

“男女都一样”,是女性向男性靠拢,是“一性化”或者干脆叫“男性化”。

进入1990年代以后,人们重新开始强调女人味,重新开始强调女性的独特气质和生理特征。但是,历史的发展轨迹往往是螺旋式的,它有时候会往回走。所以这个时候又出现了妇女回家论,尤其是在就业市场不好的时候,人们就觉得女性还是回家吧,把就业市场让出来。

到21世纪,各种各样的矛盾凝结成无法解决的困境,心灵鸡汤就开始大肆流行,有各种各样的理论告诉你要“遇见更好的自己”。

但是在这个自我的概念里面有一个破绽,就是当这个独特的、自我的、有各种想法的、想要在某一个深度领域里面去经营好自己的形象的女性,她一旦成为母亲了,应该是什么样子?

于是“辣妈”的概念出现了。它和我们传统那种牺牲型的、不修边幅的母亲形象完全不同,这个辣妈是性感的,个性张扬的,非常有力量的。

今天的“辣妈”,有一种是全职妈妈,不上班,在家全心全意为孩子服务;另外一种是超级妈妈,除了全心全意为孩子服务,还要有自己的工作。

但是,这两者之间是一种相互鄙视的关系。全职妈妈常常会说:“你看,如果去上班,就一定没有充足的时间陪伴孩子。”

而超级妈妈会说:“全职妈妈没有自己的事业,她们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而事实上,无论你回归家庭,还是选择职场,你怎么做都是不对的。

妈妈需要支持

社会一方面默认经济独立的女性比没有直接收入的家庭妇女地位更高,但另外一方面,又把时刻陪伴孩子的担子向妈妈倾斜。

这两者背后的共性是,她们被要求遵守的母职文化是一种密集型的母职。

这种密集母职有三个方面的特征:第一,要求妈妈在育儿上要全方位地投入。第二,你跟孩子荣辱与共,孩子成功就是你母职的成功。第三,要求妈妈永远要以孩子为先。

这就是为什么我反对人们给妈妈扣上“伟大”的帽子。因为一旦把妈妈放在“伟大”那个层面——伟人怎么能有自己的小心思呢?怎么会有自己的小需求呢?怎么还能像我一样,喜欢看个韩剧,还经常追追星呢?

而且在密集母职的文化里,不要以为社会是奖励母亲的伟大,事实上反而是惩罚的。

第一个是生理惩罚,一怀孕人们就希望你工作不要努力了,安心保胎;然后产后抑郁、喂奶疼痛这些身心困扰都被形容为“自然的,做妈妈就应该承受”,以此为借口都被忽视掉。

第二个惩罚是经济惩罚,这也是母职惩罚中很致命的一点。

统计显示,在女性群体中,越是高收入的,未婚的比例也越高,这些数据实际上告诉我们,做妈妈在经济上是受惩罚的。

每个妈妈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回到家里,我们要跟孩子荣辱与共,他所有的学业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母亲就会产生第三种母职惩罚,叫内疚感。实际上,这些惩罚其实都是非常严厉的。

所以,一百年过去了,女性的自我跟母职之间这对悬而未决的关系到底应该如何平衡,仍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答。

我觉得今天的我们不能再等待。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物质需求已经普遍得到满足,我们需要全社会一起来思考:自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做母亲或不做母亲,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自由?密集母职到底有没有好处?

实际上我们有大量研究证明,密集母职对孩子没有任何好处,对父母也没有任何好处。

今天很多女性不愿意走进婚姻,不愿意成为母亲,觉得太辛苦,其实不是因为妈妈这个角色天生这么辛苦,是因为社会建构的母职文化太辛苦。

所以我们要呼吁社会支持体系的建立。最近政府不断地在探讨托育政策,这是一个进步,没有社会政策的支持,女性真的很难做到什么都兼顾。

当我们不断从社会、从文化、从更多更大的层面去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才能让女性走出自我和母职之间的困境。它需要我們每一个有创新意识的个体,去推动制度的建立,去推动体系的完善,最终让女性觉得做母亲是件特别美好的事情。

妈妈需要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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