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动物隐身城市里

2019-07-03 01:53陈光
看天下 2019年16期
关键词:兜兜土拨鼠笼子

陈光

如果你把北京倒过来抖一抖,掉出来的动物会让你大吃一惊。倾泻下来的可不只是猫和狗,黄金蟒、土拨鼠、蜜袋鼯、熊猫狐、陆龟、猪鼻蛇、鳄鱼、绿蜥蜴、耳阔狐、水獭……想象一下吧,霎时间,你会发现自己原来生活在一座神奇动物园里。

不止北京,在中国稍具规模的城市里,除了人和常见的宠物外,还散落着大量另类宠物,人们通常称它们为“异宠”。据国家林业局公布的名单,仅54种陆生野生动物可用于商业性经营,现实中,相当一部分异宠买卖都游走在灰色地带。

养异宠是一种瘾,一旦入圈,回头无岸。不知不觉中,异宠也成为主人内心自我投射的镜子。在这场人与宠物的游戏中,有人违法,也有人送命。

网红土拨鼠

眼看狭小的笼门打开了,它们滴溜溜从笼子里窜了出来,好似两个大大的猕猴桃。还没等主人反应过来,它们已经迅速跑到沙发后面,随后,类似锯东西的声音在屋里响起。那是它们在磨牙。

那是两只一岁多的土拨鼠。一会儿,深褐色那只先出来了,它叫“袜子”,立起身盯著四层笼子里的猫,猫咪闻声后退。接着,它的女友,名叫“背心”的那只也从沙发后面探出脑袋。“背心”发现一只几个月大的英国短毛金渐层猫正在屋里散步,当即扑了过去。小猫连连后退,被鼠辈追得绕着茶几跑了三圈。

在“喵小院”的大厅里,齐着两面墙码放着四五层笼子,23只猫各得其所。这是一家从事名猫繁育等工作的猫舍。从数量和体积看,“猫军团”完胜。但只要这两只脚掌大小的土拨鼠出动,哪怕身在笼子里,猫都退避三分。

“袜子”和“背心”的主人叫兜兜,一个90后北京女孩。她从小就爱招猫逗狗,有点男孩性格,好玩摩托车和改装车,左小腿有串花朵纹身。兜兜自己养了只长得像外星生物的无毛猫,叫“nuai nuai”。那是只斯芬克斯猫,被誉为“世界上最贵的猫之一”。这是兜兜最喜欢的宠物。

当然,也许“袜子”不会同意这个说法。它是去年来到猫舍的。在此之前,兜兜注意到一只叫“刘二柴”的黑尾土拨鼠小网红。它的主人在微博上不断更新它的日常,记录它是如何“每天起来先打主人,再拆主人家的”。二柴虽然淘气,爱咬数据线,但很可爱,且给人感觉聪明,通人性。每当主人叫它名字,它会窜起上身,大声回应。

被圈粉的兜兜,决定也买一只土拨鼠来养。她和丈夫来自宠物世家。兜兜的舅爷最早在十里河卖鸟,她还没出生时,家里就养着一群鹦鹉。她的丈夫从小则是看着家里一排鸽子比赛的奖杯长大的。加上又是从事宠物行业,两个人对养异宠,并没有太大顾虑。

异宠原本是一个很小的圈子,但最近几年,借着社交媒体传播,喜欢异宠的人也越来越多。网络交易平台则为异宠粉们提供了更多、更便利的交易渠道。

据新闻报道梳理,大约在2004年到2006年,蛇、变色龙、大蜘蛛算是“初代”流行的异宠;2010年左右不少人开始养鳄鱼;2015年之后,一些像章鱼、蛙类这种有剧毒的海洋生物和热带生物受到追捧。

“只要粗略浏览 Instagram、推特和 Facebook,就能发现大量展示老虎、蜜袋鼯、球蟒、海龟等异宠的照片和视频,每条信息都有数千人点赞。”世界动物保护协会在一份报告中说,比如亚洲水獭,“(它)是当下最潮的异宠,在网络中成为关注和社交分享的焦点,受到大量不知实情的异宠主人追捧。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研究表明,社交媒体分享的‘可爱视频影响着人们购买野生动物的意愿。15%被调查的异宠主人承认他们购买异宠的想法源自 YouTube 视频。”

在中国,则是微博、快手、抖音等短视频平台。

2016年9月16日,湖北武汉,第三届中国(武汉)国际宠物产业博览会上,一名女孩在和宠物蜥蜴互动(@视觉中国 图)

兜兜买回“袜子”后,怕它寂寞,又为它买了一只女友,“背心”。那是一位“野蛮女友”。当时他们也想,能繁殖一些小的土拨鼠出来,后来才知道,黑尾土拨鼠需要三年才性成熟,而“袜子”和“背心”才一岁多。

“袜子”和“背心”也成了当地的小明星,在小区和附近宠物店有了一批粉丝。在家时,二鼠享受着主人献上的美食和按摩服务,心情好时,它们还会戴着土拨鼠专用的牵引绳出门逛街。毕竟不常见,人们看到它俩,会好奇,有时候还会围上去拍照。两只黑尾土拨鼠,俨然明星一般。

忠诚的狐狸

城市里的异宠千奇百怪,养异宠的理由也各有不同。有人是真心喜欢,比如兜兜和她的老公;有人为了商业目的;还有人单纯是为了猎奇,觉得养这些宠物会显得个性;看到网络上的视频后头脑发热买一只玩玩的也大有人在。

Ahri的情况,和以上都不同。她是从一种动物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19岁的Ahri是那种回头率高的冷美人儿,留着一头像日本传说中雪女的发型:齐头帘,在齐耳处,乌黑的头发剪出层次。她脸很尖,瘦削的身上裹了件黑色吊带裙。左侧锁骨下文了一条黑蛇,正好盘旋在吊带上。左臂从上到下文着两只猫和一条蛇。左小腿上的赤狐是她13岁文的第一个文身。

“一些世俗的眼光可能一看(我)就觉得膈应吧,女孩就该文文静静,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能文身。好多人都爱给人贴标签,戴有色眼镜看人。” Ahri说。在生人面前,她表情冷淡,让人不易接近。加上妆容,一些人会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怪。

Ahri目前养了一只熊猫狐、猪鼻蛇(一种无毒宠物蛇),和灰色的猫。她显然更喜欢狐狸。“我觉得这种东西挺美的,而且挺神秘。” Ahri说。她从小就喜欢狐狸,初中时,还cosplay过九尾狐阿狸。去年冬天,Ahri正好有点积蓄,朋友圈有个人在卖人工繁殖的狐狸,就买了只三个月大的熊猫狐,取名凌凌。

顾名思义,熊猫狐身体为银白色,从额头到眼角有黑色长弧形鬓毛,自带“眼线”,耳朵轮廓也长着黑边。小时候清秀可爱,长大了,脸会变长变尖,狐狸的媚态就出来了。

起初,Ahri会戴着手套,试探性地摸凌凌,确定它不会咬她时,才徒手摸。凌凌有时候是有点吓人。夜里,它的眼睛会射出黄光。当它不想被摸,Ahri非要摸时,它喉咙深处会发出一种怪异的低吼。

Ahri并不觉得凌凌是网上说得那么凶。她觉得自己能理解凌凌,就像有些人“外表是有层保护色的”,Ahri说,其实他们很重感情。就像狐狸一样,“我觉得狐狸比较忠诚”。

说话时,Ahri戴着美瞳的大眼睛闪出笑意。她这个名字来源于游戏《英雄联盟》中九尾狐妖阿狸。“传说中很多狐妖都对一个人死磕,这一点跟我挺像的。”

小时候因父母上班忙,Ahri总想养个东西陪着自己,家里的第一只狗是大丹犬,叫小黑,才六个月大。上小学时的一个圣诞节,Ahri不好好写作业,爸爸有些煩了,就带着小黑出去抽烟,没想到小黑出了车祸。

“我觉得是我没照顾好它,(它的死)和我有关系。” Ahri说着,瓷白的脸上划下两道泪痕。

“小动物特别单纯,对你没有任何所图。不像人。人和人之间说白了还是欲望和利益,动物就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Ahri边擦眼泪边说,“和它们接触起来特别轻松。”

不过,家人并不理解她为何要养这些“野物”。Ahri只好把凌凌寄养在自己工作的文身店。Ahri叫它时,凌凌会看着Ahri。晒太阳时,在Ahri爱抚下,凌凌会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有时轻轻摇摇尾巴。

蜜袋鼯在流浪

幸运——或者不幸的话,你总是能在城市里遇到各种奇怪的动物。2012年,北京朝阳区蓝色港湾物业管理人员在小区的公共水池,发现了一只暹罗鳄,吓得他们赶紧向水生野生动物救治中心寻求帮助——这一年,该中心共接收了5条鳄鱼,都是因主人无力饲养而放生的。去年,沈阳市一个小区楼道里,出现了一只攻击性特别强的狐狸——好在,它被关在笼子里,一有人靠近笼子,它就会突然张嘴撕咬,并发出凶狠的咆哮声。沈阳市家园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最终收下了它。

3月3日,日本东京,东京一家水獭咖啡馆里,一位顾客用手指摸水獭的小爪子(@视觉中国图)

野生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深知城市里的这类秘密。原本潜伏在居民楼里的异宠忽然出现,受到惊吓的人们常向他们求助,亦有宠物主养不下去了,最终把宠物送到那里。有一次,一个市民打电话求助,不知谁家的蛇,跑到了自己屋里。另一次,他们不得不联合消防人员,爬到树上抓一只猕猴。

养宠物,看起来带感,养起来才知道多麻烦。26岁的余心已是一位“国王”。目前他共养了五十多种动物。它们分居在画室、公司、和家里的阁楼内。

余心笑谈自己有点“中二病”。作为苗族人,余心介绍,蛇是他们敬畏的神。每当猪鼻蛇盘旋缠绕在手臂上时,他觉得好像自己和苗族的神更亲近了,会自行脑补自己拥有蛇仙的力量。

“接触到一种新的物种时,我想了解它,想知道它的习性,这个过程中有一种求知欲被满足的快感。”余心向本刊记者解释爱养异宠的原因。他算是专业人士,会在知乎介绍自己的宠物们,并解答各种相关问题。

即便已经做了很多功课,也避免不了意外发生。有一天,他失去了三只爱宠。猪鼻蛇自己“越狱”出来,不巧被三只花枝鼠分食;刺猬因不适应新环境绝食而死;云斑鹦鹉因被同事拴脚链,自己气死了。一系列意外发生后,余心在单位哇地大哭。一只四个月大的熊猫狐九郎也在一次动物斗殴间重伤。余心觉得,它们的去世都和自己的疏忽有关。

很多异宠饲养者面临着种种问题。甚至,宠物的死亡还不算最严重的,2018年,陕西一名21岁女孩网购银环蛇当宠物被咬伤,不幸身亡。兜兜也曾被一只迷你土拨鼠咬伤,她边哭边开车去医院,担心自己会被传染上鼠疫(当然,并不会)。在纪录片《疯狂的消费时代》第一集《宠物有毒》中,广州一位养蝰蛇的年轻人黄君就曾被自己的蛇咬了一口,手指发黑,差点身亡。另一位同样险些丧命的毒蛇玩家说,“你既然养这个,你就应该是做好了被它咬的准备”。

大部分人并不想遭遇这种危险,于是不得不中途放弃。有些人会把它们送到野生动物救护中心。不少人也会将异宠抛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任其流浪,自生自灭,或者送给他人。

Ahri就曾在一些民间救助站,看到很多被抛弃的宠物狐狸。这让她非常愤怒。“你要养它,就一定照顾好它。”Ahri说,她身边也有几位养狐狸或垂耳兔等异宠的人,但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月,都放弃了。有的晒完朋友圈就没热乎劲了,有的则因为狐狸不像狗一般容易被驯养听话,就不要了。

兜兜也遇到了这样的朋友。有一天,一位朋友送给她一对蜜袋鼯。朋友原本觉得它们会很好养,结果养起来才发现,它们不但和人不亲,还会咬人,受不了,只好转给兜兜。

蜜袋鼯身长约十二厘米,耳朵薄而尖,花纹脸,尾巴细长,爪如弯刀。静止时,它就像一个宠物小精灵的钥匙链,玻璃球般的大眼睛配上粉红色的、酷似小猪的鼻子,甚是可爱。但张开四肢,它们可以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树。因此,它们的笼子通常很大。

兜兜把那一米多高的笼子放在土拨鼠的笼子上面。平时也心有顾忌。“我也不太能用手拿出来,”兜兜说,“它性格不太好。”

她边说边打开笼门,轻敲了一下笼子。漆黑的布兜里突然闪出一双目露凶光的小眼睛,小东西发出了一声警告的呲叫。高悬的布兜因里面物体的骚动来回晃了几下。

才到新家不到一周,其中一只蜜袋鼯就从笼子里跑到猫笼子里被猫抓死了。剩下的那只和兜兜几乎“零互动”。

非洲灰鹦鹉急剧死亡

毋庸置疑,仍有很大一部分异宠主人都深爱着自己的异宠。然而,问题在于他们并不了解“这些动物所经历的苦难以及圈养给动物带来的压力”。世界动物保护协会在《狂野之心:异域宠物贸易的残酷现状》中写到,“我们的研究发现,47%的异宠初次购买者几乎没有花时间研究自己购买的动物。”

今年2月,世界动物保护协会在北京发布了这份贸易报告的中文版,首次揭露一个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全球产业链背后,由野生动物盗猎、走私和非法买卖带来的巨大危害。

很多异宠饲养者显然并不清楚这些动物的来源。以已列入《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一的非洲灰鹦鹉为例,该鸟类在过去50年中种群数量下降了79%。报告指出,全球野生动植物贸易年交易额高达300亿-420亿美元,其中200亿为非法贸易额,而异宠贸易是主要的推动因素之一。

2013 年6月16日,广西柳州市,十几只变色龙和蜥蜴在主人身上攀爬嬉戏(@视觉中国 图)

一位不愿具名的采访对象告诉本刊,目前市场上很多异宠都涉及违法违规的问题。他养过一只耳廓狐,一种世界上最小的犬科动物,生活在非洲北部和西亚沙漠地带,在中国享受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级别保护。这只耳廓狐是此前通过泰国和云南边境被人带着走私过来。考虑到法律问题,这位采访对象拒绝了采访。

很多异宠经营者也知道这些宠物游走在非法的境地。据《北京晨报》调查,北京十里花鸟鱼虫市场的异宠商家也行事低调,一些珍奇动物都不放店里,只给熟悉的老顾客看货,交完订金,再约好时间地点交易。2013年,央视《焦点访谈》曝光广州花地湾花鸟鱼虫市场大量售卖“保护类野生动物”,节目中多个政府管理部门拖延懈怠,折射出国内异宠市场面临的尴尬。

林业局公布的54种陆生野生动物可用于商业性经营名录,也是2003年的事了。据《新周刊》报道,当时,国家林业局公布的这份名单被不少异宠族视为“只考虑到用于传统的食用、药用等经济饲养的管理,而没有考虑人们对于宠物或观赏动物的商业需求”。

显然,对异宠的管理和相关法规制定,都落后于现实了。于是,很多时候,动物保护者不得不对异宠主人们诉诸感情,请他们重新审视自己与这些宠物的关系。

“如果你真心喜歡它,只有去占有,才是应该的吗?”在纪录片《宠物有毒》中,毒宠界威望高的专家劝说那位被蛇咬了指头的年轻人黄君放生毒蛇。经过几番思想斗争,黄君带着毒蛇,骑着摩托,从城市驶向丛林。(注:放生需专业人士指导。弃养异宠,建议送至野生动物救护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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