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和离落

2019-07-04 17:56陈东枪枪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方圆夜游手风琴

陈东枪枪

离落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冷风让她不由得紧了紧身子,她把围巾向里捋了捋。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水泥台阶上,有几片落在了她的睫毛上,这让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清凉了一下。酒吧里带出的浑浊气息,此刻从她身上纷纷掉落,像另一种雪花,被风吹走。她眯起眼,不由得十分享受这冷冷的风。这让她想起立冬那天的清晨,她懒散地站在一堆阳光里,就那么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冬天就此开始了。

离落拐进了一条映着昏暗路灯光的小道,她似乎还能听见从吉他的六根弦上奔出来的忧郁的声音。她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来这家名为“大雪压境”的酒吧,也记不清自己喝了这酒吧里的多少洋酒,不过她记得酒吧里弹唱的人始终都是夜游。夜游会拔掉老旧的MP3的耳塞,抱着他那把看上去还要老旧的木吉他,准时走上酒吧的演唱台。这时,离落会安静地坐下,在一个偏僻的却最靠近夜游的位置,然后点一杯威士忌,和夜游的声音干上一杯。

从昨天开始,酒吧里就没有了夜游,当然,也没有了夜游弹唱的声音。夜游倒在了舞台上,他倒下去的时候,音乐声放得很猛烈。放纵的青年男女嘶吼着,直到这些嘶吼声和猛烈的音乐声随着夜游的倒下而终止。

夜游是离落和酒吧老板李大醒一同陪着上的医院。在救护车里,离落紧紧攥着夜游,她感受到了夜游身体的温度,正从自己的手心消散。

夜游罹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医院虽然救治了他,算是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如果没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移植进他的身体,对于夜游来讲,离开这个世界便是旦夕之间。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其实他已经等待了很久了,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弹唱了一首又一首的原创歌曲。

离落后来和夜游成了恋人,她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和夜游确立这样的关系的。离落看到夜游躺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他的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棉被,他的眼睛闭起来了,好像从没有睁开过一样。

离落是在方圆的陪同下进入的病房。方圆是夜游的主治医师,除此之外,他还是离落的追求者。方圆站在床尾,他的大褂和医院外头下落的雪一样,白得晃眼。方圆看着离落一步一步缓缓地从床尾走到床头,然后把手搭在夜游的棉被上,为他揿实了。

方圆曾在最美的四月,在落满樱花的古镇街道,点燃了无数的烛火。他在这些烛火里,为离落奉上了一段比这个四月更美的爱情献词。方圆在献词的结尾里说,离落,我爱你。那天的古镇街道,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浸在烛火中。离落转身的时候,每一个烛火里都有她的影子。方圆听到离落说,我们不可能。后来,方圆用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方式,可离落一直都没有答应。

方圆看着离落的手一直放在夜游的棉被上,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房,撕开了一道口子。

夜游靠在床上,一个绵软的枕头塞在了他的背脊和床头板之间。离落扶着他,只要她稍稍松手,夜游就会滑下去。夜游说,我好像是没有骨头的。

夜游和离落像极了一幅油画。方圆看见油画里的两个人贴得很近,然后他伸手去摸,他突然发现,原本离自己近的人变得远了,原本离自己远的人变得更远了,远到遥不可及。

方圆。

方圆听到离落叫了自己一声,这声音像一股电流,从自己的脚底板开始,唰的一下,冲撞到了头顶。直到离落叫了他第二声,他才从干涸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嗯字。

方圆。离落的手仍旧搭在夜游的身上,她侧过脸,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更白了。她说,方圆,从今天开始,我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并且,只可能住进一个人。

方圆没有听清楚离落后面又讲了些什么,他只看到离落的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有继续在讲些什么的。中央空调吹出来的暖风洒在方圆的白大褂上,一捧一捧的。方圆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离落,是在医院的大门口。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离落穿着一条碎花长裙,杨柳一样立在那儿。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琴盒,她是用两只手拎的,是一把小提琴。方圆愣了一下,他的目光比一整个夏天还要火热,他的目光落在离落的身上,从她高跷的马尾开始灼烧,连同琴盒一起,铺天盖地。

那个傍晚,除了火热的天气和火热的目光以外,一颗平凡的心臟也悄然火热了起来。后来,方圆看见离落离开了医院的大门,还有她的小提琴和她的母亲。她们从拐角处消失了,她们消失前,湛蓝色的天空刚把晚霞翻出来。再后来,晚霞也消失掉了,从天空的尽头。

现在,方圆消失了,在病房里,只剩下夜游和离落。夜游还是躺了下来,这个姿势才令他觉得舒适。他看着离落为自己盖好了棉被,还倒了一杯开水。离落不停地呼着气,好像这样能让滚烫的开水凉得快一些。水杯上的白色雾气扭动起来,一会儿浓了,一会儿又散了,如斯轮回。离落放下水杯的时候,夜游听到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轻柔,轻柔得和这些飘散的雾气一样。

离落每天都会来医院陪夜游,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一只保温盒子,里面装的是她为他煲的汤。离落偶尔也会带上她的小提琴,她会关上门和窗,然后她的右手就会左右晃动,小提琴的声音就会灌满整间病房。

方圆有时会站在病房门口听离落拉小提琴,每当这时,他就会看着对面的走廊,那儿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大片白色。他想,离落的小提琴,把那年的整个夏天都拉没了。

夜游需要的心脏供体并不是说有就有的,他需要等待下去。夜游和离落心里都明白,谁都不晓得心脏供体和死亡哪个会先来,但他们必须等待。他们就在这样的等待中度过了一个长长的白昼,接着再度过一个更长的黑夜,然后是许多的白昼和黑夜。

夜游每天都会唱歌,他在苍白的灯光下唱歌,在离落温情的目光里唱歌,在平静的小提琴声中唱歌。夜游在唱歌的时候,苍白的灯光是静止的,温情的目光是静止的,只有平静的小提琴声,会和他一起唱歌。每次和小提琴一起唱歌,夜游都会说,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离落会停下来,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她会说,你的骨头是因为琴声没的。

一个灰白颜色的傍晚,离落站在这家叫做“大雪压境”的酒吧门口,她的头发束到了脑后,不过并没有扎起马尾。她站在这里已经是一刻钟之前了,她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车辆穿梭在网一样的小城的柏油马路上,也从离落的身旁穿过。离落想,自己要是成了一辆车就好了,机械地由着人开来开去,不管到达哪个终点,自己都不需要去在意。

离落最终还是进去了,她是看到一个酒吧的服务生拉开一张海报的时候进去的,海报里写着,招募新的驻唱歌手。夜游的身体状况并不稳定,每天都需要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来给自己续命。时间在离落手表盘里像河水一样流淌,一天接着一天,夜游的积蓄,包括离落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但凡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想,离落都不会站在酒吧门口,像一个可怜的生命乞讨者,她只是希望夜游的吉他还能有再次拨动一整个下午的那一天。

放海报的服务生说,酒吧的老板叫李大醒,他说,老板就在最里面的卡座,他还说,李大醒从来就没有清醒过。

李大醒仰面躺在卡座的沙发上,他睡着了,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只盛着残酒的玻璃杯子。玻璃杯子就要掉到地上了,离落把它抽出来,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她能听到这个滚圆的中年男人粗重的呼噜声,每一记呼噜声里都灌满了酒气,沉甸甸的。

离落拍醒了他,她看到男人睁开了眼又闭回去,但是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因为呼噜声没有了。离落说,我是夜游的女朋友。

离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在吧台的另一端还坐着一个人。她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个人转过了脸,同时转过来的,还有一杯酒。离落等他一口喝完了酒,才从嘴巴里吐出两个字,方圆。

离落看到方圆的酒杯又满上了,是他自己倒满的。他倒得很满,满到全都洒了出来,吧台上湿湿的一大片。离落把头扭了回来,她的衣袖正被人拉扯着。拉她的人是李大醒,李大醒此时已经坐直了,他眯着眼睛看离落,他很认真地说,你长得真像一个人。

离落任由他的手拉住自己的衣袖,她感受到了这个滚圆的胖子手腕的力量。离落突然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只手腕呢,拼命地想去拉住夜游凉薄的生命。她想了想说,我本来就是个人。

你长得像我的妻子。李大醒重又仰面躺在沙发上,这回他是睁着眼睛的。李大醒就这么盯着离落的脸看,一看就是很久。离落感觉李大醒的眼神像极了一束猛烈的光芒,要将自己洞穿一样,她不知道李大醒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

后来,李大醒松手了,他的手拉住了一个空的玻璃杯子。离落告诉他,自己是来替夜游拿钱的,夜游需要钱治病,需要大量的钱。李大醒将一只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然后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他从口袋里伸出两只手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把放海报的服务生叫了过来,他指了指柜台,他说,去,给老子取一万块钱过来。

李大醒当着离落的面喊了一声老子,他觉得这样的感觉真爽,比喝醉了酒还要爽。李大醒越看越觉得离落长得和自己的妻子很像,他觉得这声老子就是在妻子面前喊出来的,他还要多喊几声。他是这样喊的,快,给老子把钱拿来,老子有用。

离落拿着李大醒的一万块钱走出了酒吧。离落记得李大醒给自己钱的时候,顺道还给了一句话。他说,五千是夜游的薪水,五千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离落揣着这一万块钱,站在早已被密集的夜色笼罩着的马路口,她知道,不会有任何一辆车会为自己停下。她突然想回家去听一听母亲的那些虚构的爱情故事了,她在想,那一个叫阿四的主人公或许真的很懂爱情。

离落走到了马路对面,她伸手去拦车,却发现有一只手比她还要快地拦在了自己面前。离落转过头去,方圆就站在她身旁,方圆挨得很近,近到两个人像连体人一样。

方圆第一次靠离落靠得这么近,他打了一个嗝,他打嗝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在两人前面停了下来。方圆冲出租车司机喊了一个滚字,出租车的轮胎就滚了起来。离落能从方圆的身上闻到一股浓厚的酒气,这股酒气比李大醒身上的还要来得重。方圆身上还有一股烟味,这股烟味是从他身体里面钻出来的,从他的肺里。离落退后了两步,她看着方圆无比难看的脸色说,你比我想象的能喝。

方圆一把搂住了离落的两只肩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离落一大跳,差点把手里的钱都给洒了。方圆的眼圈是红色的,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还是自己哭过的缘故。方圆就这么搂着离落的肩膀,慢慢的,让她和自己贴得更近。

离开他。从方圆嘴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酒气,这些字响亮地落在离落的耳朵里,落得清清楚楚。

離落没有挣脱方圆的这个强势的拥搂,她也挣脱不开。离落吐出来的字里没有酒气,但在方圆看来,却比他的还要响亮。她说,除非死。

方圆的手垂下来了,他眼睛里的女人正在离他远去。他看到女人向后退了一大步,这一步的距离很长,长到像后退到了另一座城。方圆看着女人转过身,她想离得更远。方圆说,你别忘了,我是他的主治医师。

离落愣了一下,她好像不认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了。她记得那年夏天,在一个火热的日子里,这个男人曾陪着她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她那时候觉得这个男人的心肠真好。离落的声音很有力道,子弹一样地从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她说,一个小时后,你会见到一份转院报告。

记得把钱补齐。方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离落的脚步分明顿了顿。离落开始有些明白母亲陈黏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爱情,开始爱了就会情不自禁。她不怪方圆,也不恨方圆,或许方圆是用了另一种方式在表达他心里的爱吧。

离落把目光投向了马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老奶奶正缓缓走在人行道上,她要从这头走向那头。两边的车子自觉为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老奶奶艰难地迈着步子。离落没有收回目光,她要看着老奶奶走到对面,她相信自己也可以走到对面。

离落又站在了这家叫做“大雪压境”的酒吧门口,这次她换了一件衣服。离落的头发还是束到了脑后,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她扎起了马尾,一个很高很翘的马尾辫子。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小提琴盒子,她用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撕下了贴在店门口的那张招募歌手的海报。

李大醒还是坐在上回那个位置,他好像很喜欢这个位置。离落看着这个整天都是醉醺醺的模样的中年男人,把海报放在了他的沙发边上。离落摇醒了他,她望着睡眼惺忪的李大醒,用很用力的声音告诉他,你不要再请别人了,我来替夜游唱。

李大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觉得这个长得和自己妻子很像的女人一定是疯了。这个女人提着一把小提琴跟自己说,她要来替夜游驻唱,拉响了小提琴可就唱不了歌了,这一点她应该最清楚。李大醒把目光从小提琴盒身上移到了离落的面无血色的脸上,他说,你还会别的乐器吗?

只会小提琴。离落抓起茶几上的酒瓶子,猛地喝了一口,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痛和凄凉都咽了下去。然后她取出盒子里的小提琴,把它架在了脖子上,她说,你听牢。

李大醒说,好,我听牢。李大醒被离落的夸张的动作惊了一下,他整个人坐得笔直,像是要迎接一场激烈的战斗。李大醒看着离落把弓轻巧地搭在弦上,然后第一个音符就跳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排山倒海。

林小眠关掉了公司最后一盏电灯,她从公司走出去的时候,还关掉了公司的防盗门。林小眠按亮了电梯的按钮,呆滞地等待着电梯轿厢在自己的眼前展开。她已经习惯了,她习惯每一天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会路过一楼的酒吧,但她从不会把目光扔向酒吧,因为酒吧是她丈夫李大醒开的。

林小眠掏出了手机的耳塞,她需要用一首音乐来填充自己空荡的耳朵,重要的是,这么做可以完全把从酒吧里传出来的响动阻挡在外。但是现在,她把耳塞又放回了手提包,她斜着脑袋,朝酒吧里望去。林小眠听到了从酒吧里纷扬出来的小提琴声,此前,她听了不下几十场的小提琴演奏,但从没有任何一场可以像现在听到的一样,能够直击自己的心脏。

林小眠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她眼睁睁看着这双脚踏上了酒吧木讷的台阶,然后在最门口的位置停下。林小眠看到一个扎着很高很翘的马尾辫的姑娘,在为自己的丈夫演奏。林小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下来的,不过她看到李大醒站了起来,李大醒站起来的时候,小提琴声停住了。

李大醒朝林小眠的方向望過来,但是他没有过多的逗留。他后来又坐下去了,他坐下去的时候取过离落手里的小提琴,他说,你留下,小提琴也留下。

后来,李大醒又朝林小眠的方向望过来,这次他发现林小眠不在了。李大醒又从吧台拿了一瓶酒,他叫服务生把酒起开,他在想,小提琴声留下来,或许林小眠还会再来的。

离落收拾好了小提琴,看着李大醒手里的酒瓶说,酒有那么好喝么。

不好喝,跟马尿一样。李大醒是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之后说的。

离落其实也猜到了,那个坐在门口听自己拉琴的人应该就是李大醒的妻子。她对沉迷于酒精里的滚圆的男人微笑着,她说,马尿你也喝?

李大醒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睁开过一样。离落从他的酒瓶子边走过,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过去。在她的身后,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传过来,声音说,喝了痛快。

陈黏把最后一支花插进了瓶子里,她搬来一张高脚凳,一边坐下来一边看着满屋的花。陈黏笑了,她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她的笑绽放得比满屋子的花还要鲜艳。陈黏的手上后来多了一把手风琴,手风琴的背带已经有些老化了。这是一把键盘式手风琴,手风琴很老,但是没有一点灰尘。

这把很老的手风琴还是陈黏的丈夫送给她的。陈黏和丈夫结婚的时候,没有三大件,有的就是这把手风琴。陈黏那会儿是越剧团里的化妆师,她很迷音乐,她说,音乐和爱情,无论哪一个都能让我发狂。

很多年以后,丈夫收拾好了一个行李箱,又收拾好了另一个行李箱,然后拖着这两个行李箱离开了家。陈黏那时候就躺在被窝里,她的被窝里装满了丈夫收拾东西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等行李箱的小轮子拖过门槛的时候,陈黏掀开了被子,那些装在被窝里的声响一下子全都散了出来。和它们一起散出来的,还有丈夫的一句话,话很简单,只有两个字,走了。

陈黏在丈夫离开后把房子卖了,和女儿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现在这个房子不足五十平米,比原先的房子小了两倍,但是陈黏却觉得这儿住得踏实,最起码很容易就能让房子开满花,最起码开满花后的房子不会空荡。陈黏在搬进来的当天晚上翻出了手风琴,她很想拉一首曲子,她记得曲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茉莉花》。陈黏没有拉响手风琴,她试了好多次。后来她不试了,她靠着墙坐了下来,她说,爱情没了,手风琴也哑了。

打那以后,陈黏就变得神神叨叨的。她会给离落讲一段故事,这段故事里有一个叫阿四的主人公,陈黏说,阿四是个很懂爱情的人。陈黏还说,爱情,开始爱了就会情不自禁。离落打断了母亲和这个关于阿四的人的爱情,她知道,事实上母亲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阿四这个人,她活在自己虚构的种种爱情中,乐此不疲。

陈黏似乎忘记了手风琴已经哑了,她一边自言自语地讲述着关于阿四的爱情故事,一边从房间的箱子里翻出了手风琴。现在她又想拉一首叫做《茉莉花》的曲子。她试第三遍的时候,家里的大门被人推开了,她看到自己的女儿离落拖着疲惫的身躯进了屋。陈黏不说话了,她放下手风琴,把嘴里叼着的烟夹在了两根手指间,然后从女儿手里接过了小提琴盒子。

离落是在喝了母亲泡好的速溶咖啡后和她聊起的夜游这个人。离落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她说,妈,夜游是个天才。离落讲起夜游的时候,她的眉毛挑了一下,她捧着母亲怀里的手风琴,补充了一句,他是个音乐天才。

陈黏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听完从女儿嘴里讲出来的,这个叫做夜游的年轻人。她看着女儿在讲到夜游毛病的时候,眼角甩出来的两行清泪。她觉得这两行泪水像是一场绵细的雨,悄无声息地下在女儿跳动的心里。陈黏能感受到这种感觉,她看了看怀里的手风琴,当年自己好像也有这种感觉。

离落告诉了母亲自己的决定,她是面朝窗外说的,她认为这样就等于告诉了全世界。离落说她要照顾夜游一生一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陈黏的手举起来,轻轻盖在离落的头顶上,顺着柔软的头发向下滑去。陈黏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这时,她想起了那个叫阿四的很懂爱情的男人,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和阿四的爱情故事里又多了一个情节。

陈黏也面朝窗外,喃喃地说,真美呀。

离落每晚都会出现在“大雪压境”酒吧,这里有一个迷醉的李大醒,还有一群迷醉的年轻人。年轻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穿梭在陪酒女郎的细小的蛮腰里,像一群疯子。酒吧的隔音效果很好,好到让离落觉得,酒吧里是一个世界,酒吧外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离落似乎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模式。在很深的夜里,她站在舞台中央,她会拉上一曲小提琴,从贝多芬的《春天》到托尼的《柔版》。霓虹灯细碎的光会坠在小提琴的琴弦上,它们跳跃起来,和音符一道被离落演奏出来。

林小眠会准时出现在酒吧,她始终都会选择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李大醒这时候会让服务生给林小眠送一杯红酒,然后各自听着离落的音乐。其实林小眠是不能喝酒的,她一喝酒就会过敏,身上会发一颗颗的小红斑点。但林小眠从不在意,她喜欢喝一点酒,现在,她更不在意了,她喜欢就着离落的小提琴声喝酒,在她看来这是一道极美味的下酒菜。

林小眠会看着身上红色的斑点像梅花一样开出来,而后一点一点地吞噬掉她的身体。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像一个人一样的活着。林小眠和李大醒的关系并不好,她压根就不爱李大醒,当初选择和他结婚,也不过只是一场将就。这是一个备胎上位的狗血故事。

如果不是离落,恐怕林小眠这一生都不会踏进李大醒的酒吧。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他的酒吧里喝几杯红酒,然后嗅着烟酒的气味把夜晚的几个小时都奉给琴声。林小眠没有拒绝李大醒的红酒,她会在起身的时候往酒杯底下压一张纸钞,算是酒钱。

离落的小提琴声会让整个酒吧都安静下来,DJ会关掉音响,灯光师会把灯光调得很柔,一群疯子一样的年轻人会把目光都聚拢在台上。离落的小提琴声就像是中场休息的哨声似的,她来前,酒吧是疯狂的,她去后,酒吧依然是疯狂的。

方圆偶尔也会来酒吧,他会选择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专注地看着离落拉琴的样子。方圆的酒喝得很慢,他怕喝酒的时候离落会突然消失掉,所以他在离落拉琴的时候很少喝酒,或者就举着酒杯把自己埋进酒吧深深的烟酒气里。

方圆每次来都是一个人,他觉得酒吧其实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离落的呼吸声。然后,他会在更安静的夜里,默默离去。

林小眠是在离落收拾好小提琴的时候,将一杯红酒放进离落的手心里的。林小眠向离落走过来的时候,她的丈夫李大醒把头扭向了另一边。李大醒喝高了,如果离落的手里没有拎着那把小提琴,他觉得自己可能都认不出来哪个是自己的妻子。

离落看到一只长满红色斑点的手伸了出来,这只手里的高脚酒杯和自己手里的碰到了一起。离落说,你的手像剥开的火龙果。

林小眠笑了笑,是花。

离落和林小眠坐在一起喝酒,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后来,这对老友坐在了舞台中央,两个酒瓶子胡乱地滚下了台。她们一直喝到了很晚,比那一群年轻的疯子还要疯。林小眠把一口热气呼到离落的耳垂上,她笑得很大声,她说,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离落分明感觉到了耳垂的濡湿,她摸了摸结着细小粉尘的舞台,她在摸她的小提琴。她好像忘记了自己把小提琴交给了吧台的服务生,她停了下来,想起了一个叫夜游的人。她说,我拉的小提琴当然是顶好的。

两个女人在霓虹灯下聊了很多很多的事儿,从一件衣服聊到一段爱情。她们各自分享着各自的悲伤与喜悦,然后各自醉去。林小眠和离落离开酒吧的时候,吧台的服务生把小提琴交给了离落,并且为她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林小眠在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丈夫李大醒,李大醒早就自己把自己喝趴下了。李大醒今晚又要睡在酒吧里头了,他好像每天都睡在酒吧里头,像是从来都没有一个家。

林小眠带着离落在一家看上去还算比较豪华的酒店下了车。林小眠是这家酒店的常客,她和李大醒一样,不喜欢回家。她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酒店,听着走廊上的房门开关的声音,目光安静地放在一条她叫不出名的街道上。她出门的时候,会化一个淡淡的妆,她会拔出房卡,把阳光锁进屋里。

林小眠躺在酒吧舞台上的时候,听离落聊起了一个叫做夜游的男人。她还听离落说,这个叫夜游的男人是个音乐天才。他是这里以前的驻唱,现在驻唱换成了自己,因为夜游生病了,需要一颗别人的心脏才能救活他。

可是,心脏是别人的,不是说有就有的。林小眠看到离落的眼睛比她身上的斑点还要红,离落说她一定要救夜游,她会让夜游站在更高更大的舞台上唱歌。

林小眠当然是知道的,要救活夜游需要的不仅仅是一颗心,还有一笔不菲的钱数。她注视着离落,从头到尾。林小眠抓起离落白皙的手,离落的皮肤很柔滑,林小眠像是抓住了一段芳华。

林小眠把脸凑到离落的耳边,她的语速很慢,她说,我们来一场交易吧。你陪我三个晚上,我给你一笔三十万的报酬。

离落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她整个人都在发颤。离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站在这个地方了,她突然觉得,医院就像自己的归宿一样。父亲离开她的时候,她陪母亲来了医院,那个火热的夏天她的心很平静。现在,她认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在医院里。

离落是在和林小眠道别以后,重新打车回的家。从酒店到家有半个小时的车程,离落瘫在后排座位上,考虑了半个小时。她在考虑林小眠的交易,说实话,那是一个无比诱人的交易。离落很想要这笔钱,有了这笔钱,夜游的生还希望就会大很多。下车的时候,离落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踩着蓬松的积雪,一步一步往家里走,积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离落在咯吱咯吱的声音里掏出了手机,她要拨通林小眠的电话,告诉她自己对她提出的交易不感兴趣。就在这个时候,方圆的电话打了进来。方圆在电话里告诉离落,夜游病發了,病危通知书已经下来了。

离落现在站在了手术室门口,她在等,她等的是夜游,同时她也在等方圆。时间忽然就变得慢了下来,慢到一秒钟都像是一天,一天就像是一个世纪。数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熄灭了,穿着手术服的方圆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了一眼离落,什么话都没有说。

离落抓住了方圆的手术服,她把自己的眼神放进了方圆的眼睛里,她说,救不活夜游,我死在你面前。

方圆摘下了口罩,他往手术室里瞄了一眼,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叫夜游的混蛋究竟好在哪里。方圆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离落,并不是那年夏天的离落,这个离落很陌生,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一样。

方圆把手术服扔在了地上,他根本管不了周围许多人看戏一样看着自己。他想吼,可他吼不出来。他望着离落,他说,我同你讲,这个人快没救了。

那么,我一定是会死在你面前的。转身的刹那,离落下了决心,她要那三十万。

離落敲开了林小眠的房门,还是上次那家酒店,一样的房间号。离落特意穿了一件灰颜色的呢子大衣,她把大衣的扣子扣得紧紧的,扣子像是从大衣上生长出来似的,严丝合缝。离落犹犹豫豫的,她已经在过道来回走了不下三趟了。她是知道的,陪林小眠三个晚上要做些什么。她只是不知道,同为女性的林小眠会怎么去做这些事情。

离落最终还是用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叩响了房门。在林小眠出来开门的时候,离落把呢子大衣的扣子解开了。离落忽然想起了李大醒的那句话,他说,你长得像我的妻子。离落看着房间的门缓缓拉开,一个长得和自己很像的女人就站在对面,她仿佛有一种今夜两个我将融合成一个我的感觉。

林小眠只穿了一件粉色的真丝睡衣,是夏天穿的那种薄纱的。离落可以感受到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很高,那一股股暖风把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离落抬头看了一眼空调,指示灯显示为30度。离落顺势还看了一眼窗外白皑皑的积雪,她说,真暖和。

林小眠在床上放了一把小提琴,是为离落准备的。这把小提琴是她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买下它的时候林小眠才二十出头,那时她还在意大利留学。林小眠觉得离落的琴声里,充满了年轻的忧郁与悲伤,她把这些忧郁与悲伤演绎出来,像一段又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

林小眠把离落按倒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她一件接着一件地剥掉离落的衣服,她很疯狂,甚至比酒吧里的那一群年轻的疯子还要疯狂。后来,离落打断了这样的疯狂。她坐直了身体,让一件浴袍遮挡住了自己的赤裸的身子,然后她看着林小眠消瘦的脸说,你还爱你的丈夫么?

林小眠把空调调低了,她捋了捋凌乱的有些稀疏的头发,说,给我拉一首德尔德拉的《回忆》吧。

他很爱你。离落用这四个字做了谈话的结尾,也做了小提琴声的开始。离落开始有些迷茫了,她又想起了母亲常提的那个叫阿四的很懂爱情的人。对自己来说,究竟是爱着夜游的人,还是爱着夜游的音乐不得而知。离落拉响了第一个曲调,她是对着窗外拉响的,她打算把所有的曲调都放进这白皑皑的世界里。

或许,我只是因为爱着。离落想。

离落一个人坐在酒吧里,今晚没有她的演出,她只是过来坐坐。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银行发来的转账短信,三十万。到昨晚为止,正好是三天。后来林小眠也来了,她穿的是离落的那件灰颜色的呢子大衣,她喜欢这样的衣服。

林小眠还是会准时来酒吧,即便没有离落演出的日子。离落演出的时候,林小眠会在台底下敬她一杯酒,离落没有演出的时候,她们会敬彼此一杯酒。她们会在酒吧里买醉,她们买醉的同时,李大醒也会醉得一塌糊涂。

林小眠和离落成了无话不谈的老友,林小眠头一回觉得李大醒当初开这样的一家酒吧是开对了。李大醒的酒吧就像是专门给自己开的一样,为了能够遇上离落这样的一个姑娘。林小眠的身上又长出了红色的斑点,这些斑点比前几次还要深还要红。

离落已经习惯了林小眠身上梅花一样的斑点,这些斑点在林小眠抱住自己的时候,也爬上了自己的皮肤。和林小眠缠绵的三天里,总会有大把的头发落在和雪一样白的席梦思床单上。这时候的林小眠会把掉落的头发拢起来,她会说,老了。

林小眠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下,连同酒吧里弥漫着的烟气一道咽下了喉。离落没有动杯,她觉得林小眠这样喝酒一定是有话要同自己讲的。果然,林小眠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说话声也放了下来,她说,我想要更靠近你一些。

离落不明白林小眠说的更靠近一些是什么意思,对于她们来说,早已肉体相见,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靠近的呢。后来她明白了,林小眠是一个懂生活的人,她需要生活,但却没有生活。所以,林小眠想试着走近自己的生活里,来看一看,听一听,至少,她会有一个别人的生活。

林小眠说,走,去你家。

离落推开了自己那间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大门,大门并没有锁。林小眠跟在离落的身后,她扣紧了呢子大衣,这地方比外面更冷。

离落叫唤了几声,屋子里空无一人。她想起来了,母亲陈黏说起过,她今天要去给越剧团的演员们化妆。陈黏老早就离开了剧团,也很久没有替谁化过妆了,许是高兴吧,以至于她在出门的时候连房门都没有上锁。离落把林小眠邀进了屋,给她泡了一杯茶,茶泡得很酽,她听说这样可以醒酒。

林小眠走进屋子的时候,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惊讶的。她从没有见过满屋子都插着鲜花的房子,此刻,她就站在鲜花丛中,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朵。林小眠愣在那儿,直到离落把热茶放进她的手里,她才把思绪扯回来。

离落说,我妈的杰作。

林小眠冲着所有的花笑了一下,她说,你妈真是个很罗曼蒂克的女人。

笑声从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渗出来,落进了方圆的耳朵里。方圆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呵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方圆不清楚跟着离落一起回家的女人究竟是谁,至少从他认识离落开始,她就没带人进过家门。方圆在酒吧喝酒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林小眠,她和离落近段时间来频繁的接触,让方圆有些不明所以。

方圆是尾随前来的,他就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深邃的目光跟饥饿的狼一样。黑暗把方圆整个人都裹住了,它裹得很严实,让人分不清哪儿是黑暗,哪儿是方圆。

我有HIV。林小眠不紧不慢地往杯子里续水,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看到离落和手里的小提琴盒子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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