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2019-07-04 17:56严孜铭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陶子

严孜铭

【通报】我校一女生溺水身亡

2018年3月17日晚21:18左右,我校环境工程学院大三学生许某某洗完澡,告知室友去参加学生会周会后离开寝室,当晚23:50,同宿舍三位同学发现与该同学失去联系,遂立即下楼向宿管员报告。

宿管员听到学生报告后,立即拨打校园110电话,同时联系该生辅导员。

校园保安23:58到达院系宿舍楼,详细询问三位同学相关信息后,联系到许某某的母亲,被告知当天许某某并未和家人联系。辅导员00:33到达校园,00:35左右向分管校领导、校保卫部、学务委员会报告,领导当即指示,尽一切力量在校园范围、校园周边搜寻许某某并及时与家长沟通。

搜寻持续三小时,未果。

3月18日上午7:35左右,我校法学院学生刘某某在图书馆后的润一湖发现一具尸体,立即拨打110报警,我校保卫处人员迅速前往并封锁现场。警方于7:55左右到达现场,经过照片比对、随身物品辨认后,确认该尸体系昨夜失踪的许某某。经过法医初步判断,该生系溺水身亡,死亡时间约3月17日23:00左右。采集现场证据后,约10:00警方将尸体送至殡仪馆存放。

3月18日13:00,分管领导召集学校相关部门布置相关工作,成立工作组配合警方调查。学校将家属二十余人全部安排在酒店食宿,同时安排相关领导和工作人员全程陪同了解家属诉求和困难,应家属要求第一时间安排同宿舍三位学生与其见面介绍情况。

3月19日,校方向警方提出进一步明确死亡原因的调查申请,家属也向警方提出是否他杀等疑问,警方进一步进行了调查和现场勘查。3月21日上午警方告知: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排除他杀,校方无过错。

3月20日下午、3月21日下午,家属近二十余人来到校园宿舍园区、校门口,干扰学校正常教学生活秩序,21日下午发生了殴打、辱骂辅导员情况。

目前,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2018年3月26日

浴室水雾缭绕,十个水龙头都被占满了,热水哗啦啦冲在肤色深浅不一的躯体上。门口厚厚的透明塑料布不时被掀开,钻进一两个哆哆嗦嗦的躯体,探头张望一番又退出去。冷风灌进来了。

“哎,下午发给你的链接,看了没?”靠门那个水龙头下的女生两只手在头顶丰厚的泡沫里摩挲抓挠,朝对面喊。

“看了呀,官微发的那条通告,朋友圈都刷屏了。”对面正在挤洗面奶,在手心里搓了搓,闭着眼睛在脸颊上打圈,“那个女生跟我们是同级呢,我有个高中同学和她一个专业,说人家很优秀的,平时绩点四以上,拿过国家奖学金,还是文心剧社社长。唉,太可惜了……你说她怎么就一时想不开了呢?”她一面叹息,一面掬了把水泼在脸上。

“学校也算尽全力去找了,我仔细看过通告,上面写着晚上十一点人就已经没了,她舍友要是早点感到不对劲就好了,说不定还能拦回来。”

“你当她们都是神算子呢?”对面提着沐浴球凑近,声音是压在喉咙底的,“你说,另外三个人会不会被保研?”

“这我哪知道?等大四毕业,谁还惦记着去看人家是不是保了研!不过要是我,我情愿不要这种机会,怪瘆人的。哎,你看我这说什么呢?”女生扭过头朝着空气“呸呸呸”几声。两人相对着把身上涂满泡沫,一时无言。快洗完时,有一方正冲洗澡篮,突然开口:“我听说那个女孩跳湖是因为被人冤枉,心里委屈,没想通。”另一方张大了嘴,刚要说话,那边摆摆手:“回宿舍再说。”

陶子琳发现不对的时候,嘴里已经溢满洗面奶的味道,有什么东西直往嗓子眼里顶,她干呕了几下,连忙漱口。她感觉从后脖颈到脊背都麻住了。洗澡篮里的水也忘记倾倒干净,泼泼洒洒就出了淋浴间。她垂着眼睛,谁也不敢看,快步冲到柜子前,一把抓住浴巾把自己围了起来,微隆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赵窈窕已经抱着脸盆出去了。以前她们一直都相约着同去澡堂——女大学生的友谊不外乎如此,但最近,陶子琳失去了和寝室任何人相约吃饭或洗澡的机会。她尽可能大部分时间待在外面,否则一旦回去,便会被同寝室六只眼睛盯得胸口发闷。每天晚上,陶子琳都瞪着头顶的床罩想,这算什么?当初你们不是也帮着回帖了吗,现在撇什么撇?傻逼。

已经凌晨一点半,但一旦她试图闭眼,眼珠子就不受控制左右滚动,仿佛有鬼在拿长指甲撬她的眼皮。陶子琳猛地睁开眼,棉布床帘被她用夹子封得严丝合缝,于是撞上一片黑。右上角有个形状,越看越像什么东西蹲伏着,她甚至能感觉到它视线的冰冷。她打了个寒战,将被子覆到脑袋上,伸手摸到枕下的手机,点亮屏幕,长按,所有App小图标齐齐抖动起来。她把“百度贴吧”拖到红色区域,删除。

帖子是早就删除了,然而,帖子里那些话语在点击“发送”的那一刻起,便光速扩散出去,像夏日水田里一经孕育便疾射冲飞的水蚊子,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去不复回,是要咬得人浑身血痕的。她知道这一点。半梦半醒间,她感到一片潮湿的雾气缓缓逼近,披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寒意一直蔓延到脚趾头尖上。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冰天雪地中。

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法睡觉。

那条短信逐字逐句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时,甚至还伴随着她的声音,低而缓,却揪着人不放,老叫我想起她那双眼睛,平时眼色温柔,唯独那天看起来……像火,像酒精灯燃烧时那一点幽蓝的火苗。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那团火。

据说,她身上没有手机,在湖里打捞了一轉也没找到。如果没有手机,大概就不会追到那件事上去,或许我应该删除那条短信?但这可能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条消息,况且“你们根本不明白,我是为了你们才活着”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愿手机不要被找到,然而……我怎么能这么无耻?无耻地抹去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2018年3月23日

打得好,我是活该被打的。杨老师他们好像没有把这两件事挂上钩,否则他们就会知道,这背后有我不容推卸的责任。可他们一无所知,还一个劲地为我抱不平,说虽然这事不怪我,但毕竟自己带的班级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对工作前途大大不利——我真的很感激他们帮忙拉开那孩子的母亲,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种时候有心情谈什么工作前途。

我不是因为挨打而哭的,我太难受了,她才二十一岁,我却害死了她。我真希望她母亲多扇我几个耳光,把一切扇回到没发生以前。我不敢看她的模样,一个人的脸色怎么能憔悴成这样?横幅上的字多触目惊心:“还我孩子命来!!!”三个惊叹号利箭似的戳在我心窝上,鲜血淋漓。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件事确凿发生了。可是不相信有什么用?我忘不掉她的样子,潮湿的刘海贴在脑门上,成了细细的乌黑的几小绺,衣服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还有那双手,肿胀、发白,简直要变成透明的了。这么冷的天气,湖水该有多冰啊,她一定害怕极了,说不定当时她后悔了,想要游上来,可是乌泱泱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住,任她怎么挣扎也没用。天气那么冷,零下。

2018年3月21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为什么?

2018年3月18日

唉,明天又得上班了。刚开学事情就是多,这个材料那个材料的,最关键的是班上同学还很不配合,每次发链接或通知在群里,就两三个人搭理我一下,辅导员就这么不受欢迎吗?!小元今天居然还说羡慕我工作清闲,我还羡慕她成天只要坐在柜台点点钞呢。

不过最让我头大的还是许羽辛,刚刚她给我发了条短信,坚决不肯道歉,发了好长一串话,前半部分还在说钱包的事,后面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了,不过感觉她的情绪非常糟糕,看来明天要再找她单独谈一谈,也许这两天我对她说的话有点重了……说不定还要找一下心理室顾老师。说起来也怪那个陶子琳,多大点事,钱包里不过是三四百块钱和几张卡,又不是不能补办,干吗那么咄咄逼人,还把她爸爸抬出来。部长今天又发微信给我,要我尽快完结此事,我感觉自己就是肉夹馍中间那块被压得扁扁的肉饼子!

至于许羽辛……唉,既然你和陶子琳有矛盾,你知道那个钱包是她的,丢在原地当作从没看到过不就完了,何必非要扔到河里呢?我真搞不懂她们俩是怎么回事!

2018年3月17日

我没想到许羽辛竟然那么回答。

但那一刻我立即相信她没有偷窃——当她的眼光停在我脸上,又渐渐下沉,落到我肩膀上时。如果她没偷,那就只是丢掉捡来的东西,尽管这么做不太对,但绝不该被冠上“偷窃”罪名。我无法强迫她为“偷钱包”道歉。可是谁能为她作证?光我相信她有什么用?

以前没注意过陶子琳,没想到今天她竟然说要在班级群“揭露许羽辛的真面目”……小小年纪怎么小肚鸡肠的,退一步讲,就算真偷了你钱包,又何必要让人家以后抬不起头来?谁没有犯过错?幸好我及时制止。但她现在非要许当面道歉,我看这情势,许是不可能道歉的,这件事实在难办。

2018年3月13日

陶子琳今天在办公室跳着撅着,非说许羽辛偷她钱包,赵窈窕说她们下课后的确经过了润一湖,当时陶把书包放在地上翻找奶茶店积分卡,很有可能钱包不小心掉了出来。又有人和陶说看到许那天坐在湖边长椅上,手里捏着那个鲜黄色钱包。

许羽辛我先前参加文心剧社活动的时候打过交道,印象蛮不错,说话不急不慢的,演戏的时候爆发力却很强,衣品也好(她背的那款橘色小CK包包怪好看的)——她不像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可是“人不可貌相”……

2018年3月12日

天色淡蓝,几缕云被风吹得散了,太阳阴沉沉浮在头顶上,不散发出半点热量。哭喊声在空气的凝重里横冲直撞——“还我女儿的命来!”那是个穿着半新不旧藏蓝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红棕色头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扎得太松,行动之间拖拉出两绺碎发,遮住了高耸的颧骨。她哭得呼吸急促,瘫倒在旁边男人身上,两腿无法支撑身体,弯折着交叠着,同孩子耍赖般乱蹬一气。张若桐把眼睛收回来,别过头一踹油门从大门口驶过,朝北门去了。

推开门时,杨召城正举着保温杯,见到她忙搁下杯子,拿手指她:“小张,你怎么来了,教务那边不是让你回去歇几天吗?”张若桐脸上凑出个笑:“班级工作还是要做的。”杨召城咳了一声,嗓子里“喀喀喀”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费好大劲才吐出一口痰来,清清喉咙说:“能有什么事?说到底,辅导员那些工作耽搁两三天根本不要紧的,你太把事当事了。”

她把包放下,抽了张面巾纸擦桌子,这包抽纸是新买的,三天没来上班倒已经被抽走大半,“主要是我那小单身公寓空荡荡的,孤家寡人一个,连聊天都没处聊,我闲着也怪难受的,还不如来学校找点事做。”手在拂过桌子玻璃下压着的照片时顿住了,是學生们大一刚入学时她自掏腰包拍的大合照,纪念入职后第一次带班,挑了店里最大的尺寸,好把每个人的脸都印得清清楚楚。照片右下角有张脸正朝她不露齿微笑着,那笑容的弧度像烧红了的铁钩,一把扎在她心头,烫得嘶嘶作响,焦烟直冒。张若桐猛地缩回手,整个人落到座位上。

杨召城的叹气声仿佛是从腹腔发出的,又长又洪亮,他踱到她桌前,“也是,这么多天过去了,这件事一直不能了结,老让你在家待着也没意思。”

“了结?”她抬起头,眼珠子滞住了。

“是啊,”杨召城食指一屈,咚地敲在桌上,“好在是自杀,不是他杀,现在人已经没了,家属堵在门口再怎么敲锣打鼓闹腾,不都是为了让学校多赔偿点钱吗?你小年青一个,刚刚参加工作不清楚,这种事,哪个学校建校几十年不碰到几回?日子总要朝前过的,什么事情都得有个了结。这件事也不能算学校的责任,我估摸着最后出于人道主义赔个十几二十万,等下学期开学,大家渐渐淡忘了,就算彻底翻篇。”

“不是学校的责任吗?”张若桐深吸一口气。之前部长催促她尽快解决钱包事件莫要得罪人的微信语音还未删除。

“二十一岁了!难道不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一个人要是真心想死,你根本拦不住的。”

她没应声,俯下身子去摸电脑开机那个圆按钮,重重按下去。

杨召城没说过瘾似的嘴里咂吧两下,往茶几边躺椅上一仰,压得弹簧吱呀吱呀乱叫一通,调整成安逸的姿势以后,他两手交叉放在腹上,作出总结陈词:“所以说,小张啊,你不要太纠结了,这次纯粹就是你倒霉。”

她坐直身体,拖动鼠标,一条一条查看桌面右上角排成一列的待办事项。第一条是“开班会”,她将它选中,移到队列最后。第二条是“通知学生听‘选调生宣讲会”,她得救似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班级群里发布通知。

一条通知,从编辑文字到完成发布,最多不超过三分钟。

看到第三条事项的时候,她的喉咙像是瞬间被什么掐住了,氧气滞在狭小的空间里不上不下——“派遣班级团委参加本学期第二次院系团代会”。那个微信头像上的女孩身穿演出服,四肢舒展,下巴微微翘起同颈部连成一道柔和的曲线,嘴唇上一抹红在暗处鲜明,但发消息过去,不会再有任何回音。三五年过后,这个头像将最终在多数人屏幕上消失,直到被忘却。

张若桐握住手机,酸气沿着鼻子上升,在天灵盖上徐徐扩散。

边上杨召城正按着微信语音键指点江山,时不时咳出几团浓痰。他的嗓门陡然间蹿高了,上半身诈尸一样撅起来:“保安搞什么呢,怎么就让那些人冲进来了?主任,您别急,我先过去看看,等您到了再主持大局!”张若桐察觉到杨召城的视线在她身后飘忽不定。她能猜到是怎么回事。那天的一巴掌起死回生了,脸颊上立即出现一双脚在跳踢踏,踩得噼里啪啦一阵发烧。

杨召城一把捞起外衣往身上套,她起身,把手机握得更紧了,想跟住他,“杨老师,是许羽辛的父母吧?”杨召城费力把掖住了的红色保暖内衣衣袖从袖口里拔出来,“家属一拥而上,保安没拦住。这些家属真是的,约好了明天下午谈这个事情,还成天举个横幅在这闹,破坏学校形象!”

“我跟你一起去!”

“去什么去!”杨召城从她桌上扯了张纸胡乱擤了鼻涕,一声喝,她脚步刹住,“你去顶什么用?那些家属已经认得你是辅导员了,到时候专找你麻烦,你能干得过他们?幸好他们不知道办公室在哪,小张,你就在这老老实实待着,这个责任你背不起。”

杨召城哐当一下把门带上,激得无数细尘扑向上空,又缓缓飘下。手机响了一声。看清来信者的名字以后,张若桐一把将屏幕翻转过去扣在玻璃板上。

陶子琳发觉自己被盯上了,是在兜了一大圈绕过润一湖之后。如果要回三十六到四十栋之间的宿舍楼,完全可以直接从湖前过,要么她们和她一样不愿意走这条路线,要么……拐弯的时候,陶子琳快速觑了一眼,终于认出三个女孩里其中一个。她穿卡其色呢大衣,是那种让人看过就忘的相貌,唯独右脸颊上的痣像个开关,激活了陶子琳的记忆。呢大衣和许羽辛常常肩挨着肩一起喝奶茶看电影和逛街,那颗痣隔三差五出没在许羽辛微信朋友圈里,就像之前陶子琳和室友们那样。

她们刚刚一直在跟着她。

早知道不回来拿书了。后背噌地爬上一撮凉,随即那凉意生出无数只脚在背上一阵乱爬,陶子琳缩缩头,加快脚步。MCM背包的宽带子填满虎口,牛皮被她手心的汗濡湿得些微发软。跟踪者的目光快于脚步,牢牢吸附在她脖颈上,任凭猎物如何加速都是徒劳。她们跟得愈发紧了。下午三点,通往学校宿舍区的道上只偶尔有三两人嗒嗒嗒跑过。路两边法国梧桐枝头犹枯,细而脆的枝条上立几只灰麻雀,叽叽喳喳造出点声响,枝条一颤一颤的。陶子琳已经能看到三十六栋楼道口了,不锈钢门被人用鲜黄色路障抵住大敞着,眼睛往里探了一圈,只看到漆黑一片。

即将走到楼底,后边终于按捺不住:“陶子琳,你等等!”

巨石轰隆隆坠下,山崩地裂声在胸口余音不绝。陶子琳“啊”了一声,差点弹起来,扭过身子,甚至还没看清来者的脸,脱口便是:“你们找我干吗?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两条腿恨不能从躯干上脱落下来,不顾血水直淌就溜进楼道里才好。

对面黑色羽绒服女孩牵动一侧嘴角:“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干吗反应这么大?心虚了?”

“陶子琳,我们是许羽辛的室友。”牛仔棉服女孩面部紧绷,白皙光洁的额头上隐隐挣出几根青筋,声线却保持着某种奇特的平静,“是你把她给害死了。”

许,羽,辛!三个字如三只绿莹莹的灯笼,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陶子琳一个激灵,声音尖上去:“我没有!谁害死她啦!她是投湖自杀,关我什么事?”

“难不成你心里不清楚她为什么投湖吗?”

“陶子琳,你还真好意思说这话,羽辛是因为遭了谁的冤枉和抹黑,才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她是自尊心多强的一个人,走在路上但凡别人多看她两眼,她一整天都会胡思乱想!”黑色羽绒服近前一步,说话时眉间挤出三四道皱痕。

“我没冤枉她,有人看到她拿了我钱包!”她脖子一梗,握拳。

“捡到,就等于偷你的了?”黑色羽绒服右手手臂猛地一挥,像要把“捡”字捏成球砸在陶子琳脸上。

“你怎么好意思这么理直气壮啊,那……你抢羽辛男朋友的事情怎么说?”卡其色呢大衣刚开口说了半句,喉咙里已嗡嗡鼓满哭音。

“抢人男朋友还不够,在贴吧上各种发帖子黑羽辛,这算什么?”说话时,牛仔棉服的面部和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伏,这让陶子琳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枪毙的囚徒,双手被缚,站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只剩下眼睛是自由的。但眼睛卻不得不四处躲闪,以求避开射击者的注视。她心想必须说点什么为自己辩白,但此刻说什么都如竹篮打水无处施力,因为真正和她对峙的并不是眼前这三人,而是医院里冰冷的许羽辛。

黑色羽绒服抱住手臂:“你和杜晔飞约会的时候心里堵不堵啊?说难听点,真是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出事以后,杜晔飞微信、QQ一概不回复,电话也不接,陶子琳再没见到他人。其实他就住在西面六十八栋三〇二室,她连是四号床都知道。她嘶叫一声,两只脚在地上直跺,嗓音像在挑战声带极限:“骂谁呢,嘴里放干净点!杜晔飞又没和许羽辛结婚,怎么就不能转过头来喜欢我了?你们说许羽辛自尊心强?我看不是吧,她那么重面子,为什么要在贴吧匿名发帖子骂我?”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卡其色呢大衣眨巴几下眼睛,滚出一串眼泪,抬起白馒头似的两只宽手掌,一左一右拼命擦起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陶子琳瞪着眼睛。

这句话倒是个提醒,把对面三个人从悲愤中拔了出来。牛仔棉服的目光不断降温,一寸寸把陶子琳潮红的脸颊冻住,她说:“羽辛没了,你却每天好端端上课看书,吃饭睡觉一点不耽误,心里没丝毫愧疚,这样不对。”

陶子琳瞬间感到额头被那颗命定的子弹击得一麻,下意识倒退几步,后脚跟踢到台阶上才停住,声音发虚:“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好说的,先把她弄过去再说。”黑色羽绒服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她,恶作剧得逞般笑了。

陶子琳慌忙转身,才迈了两步,左脚还悬在半空,被牛仔棉服一把抓住后领,脖子被领口勒得生疼,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臂都已经被紧紧钳住,任凭她怎么扭动、挣扎都摆脱不开。三个人为了牢牢抓住陶子琳,贴她贴得很近,三束火似的裹向她,她立刻呼吸滞涩起来,怕得直流眼泪,心里堵着无数句求饶的话语,说出口却是颠来倒去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和“放开我”。

这是三月底的一个下午,太阳高高悬在天空上,浅金色的心和发白的光晕都是画家用颜料涂抹几层堆上去的,天空这块画布被刀片刮得坑坑洼洼了。颜料是没有温度的。四个人扭动撕扯着,全都浑身汗津津的。

张若桐一直在抠弄早已斑驳的裸色甲油胶,两手只剩三个指尖还残存一点颜色,甲床被她刮得吱吱响,白花花一片指甲屑子亂飞。电脑屏幕已经暗了很久。敲门声连续响起三四下。她一惊,低头猛吹两下,弹起来去开门,暗暗诧异杨召城何以这么快就回来。

但门外站着的是个陌生人。男人看上去发质偏硬,头发全蓬在顶上,其间混着灰白的颜色,鬓角长了,已经略遮住耳部。他的眉毛眼角嘴巴都微微下垂,好像经年累月挂着隐形秤砣。约摸五十岁年纪,虽然生了一副苦面相,穿得倒还算讲究,高领毛衣外罩藏青色呢子衣,下配黑色鞋裤。

“你是?”

男人微笑,脸颊上居然有酒窝,和他那周身往外直泛的苦味儿格格不入。他稍稍躬了一下腰:“请问张若桐老师在吗?”

张若桐一愣:“我就是,您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情呢?”有事可干倒也不错。但下一秒她就被对方的答案钉在原地——男人的嘴角挣脱了刚刚迫不得已显露的笑意,恢复原本降落的走向,眼睛立刻像被温开水浇了一遍似的,湿漉漉的,声音倒还沉稳:“我叫许宏光,是许羽辛的爸爸。”

把许宏光让进来,招呼他落座,端茶送水。张若桐茫茫然完成一系列动作,然后不可避免地最终对上许宏光的脸。眼前浮现的,却是早上经过学校大门时看到的画面,那位母亲和那一巴掌是捆绑着记忆的,是许羽辛的母亲确凿无疑,然而她倚靠着的那个男人——身穿军绿色羽绒服,手腕上戴黄金串珠的——是谁呢?张若桐本以为他们是夫妻。

“他们是夫妻。”许宏光苦笑,“十年前我就和孩子她妈离婚了,羽辛判给了她。这几天那个陪她一起堵在你们学校门口的,是她现在的对象,说起来,今天还多亏他们一窝蜂闯进来,我才见缝插针躲过保安注意,找到这里来。”

“这……赔偿……哦不……商讨……我们已经同孩子母亲那边约好,明天下午……”张若桐感觉舌头不听使唤。她盯住男人脚边大理石地砖上一块椭圆污渍,指甲盖大小,大概是不知何时粘上的口香糖。

“我不是来要赔偿的。”

张若桐猛地抬头。

“人都没了……况且就算学校要赔,她妈也不会给我一分,毕竟在她看来,我就是个连孩子抚养费都给不齐全的孬种。”许宏光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当初,房子存款我一样不要,净身出户,就是想着她带孩子不容易,我挪窝就我挪窝,我不怕吃亏,可是现在……人就这么没了……”

“那您来?”张若桐把衬衣下摆捏得皱了。

“我来,是有一些问题搞不懂,想问个明白。”

言罢,许宏光稍稍挺直身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被折成四道,他不急不慢展开,高举着望了片刻,这才递到张若彤面前。纯白的A4纸上第一行赫然是:

【通报】我校一女生溺水身亡

他把学校发在微信公众号上的通报打印成了纸质版。

纸张折痕极深,这意味着它曾被无数次打开和叠起过。一份通告上遍布水笔印记,七百字内容,竟有超过一半的文字被标记、划线。张若桐注意到所有的时间点都被红色水笔圈住了。她按住纸张右下角:“您这是?”

他起身,拽拽呢子衣下摆使之服帖,将椅子拖到她边上,轻轻落座,手敲在那七百字上却是重的:“张老师,这上面写你接到电话后,半夜十二点三十三分就赶到了学校,是真的吗?”

张若桐点头。

“如果是真的,我想请问,平时大学生会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吗?”

“虽然我们宿管查得严,但是总免不了有调皮学生在外面玩太晚不回宿舍,老实说这种情况没法杜绝。”

“如果发现学生夜不归宿,一般怎么处理?”

“宿管会在……第二天打电话给该生确认安全,并且对夜不归宿行为记过。”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抓起已经空空如也的水杯,往嘴里倒了倒,又徒然放下。她躲开他的眼睛。四周空气不知不觉间沉了下来。

“宿管员听到学生报告后,立即拨打校园110电话,同时联系该生辅导员。”许宏光直视她,低声背了一句,忽然间嘴唇开始发颤,又重复一遍,“宿管员听到学生报告后,立即拨打校园110电话,同时联系该生辅导员。”他像是要把“立即”两个字嚼碎咽到肚子里去。他拈起那张通告,继续往下读:“校园保安二十三点五十八分到达院系宿舍楼,详细询问三位同学相关信息后,联系到许某某的母亲,被告知当天许某某并未和家人联系。辅导员零点三十三分到达校园,零点三十五左右向分管校领导、校保卫部、学务委员会报告,领导当即指示,尽一切力量在校园范围、校园周边搜寻许某某并及时与家长沟通。搜寻持续三小时,未果。”

领导当即指示。

尽一切力量。

搜索持续三小时。

许宏光收拢右手,几乎要将那张A4纸揉碎,抬头时眼睛有了暗红的底色,声音里潜伏着颤抖:“正常情况下,夜不归宿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偏偏羽辛没回来就又是校园110,又是辅导员立即到场,全校搜索足足三小时?就好像——有人知道孩子很有可能出事一样!而孩子,还就真的出了事。”他的身子忽然稍前倾,掷出的通告轻飘飘落在桌子上:“孩子到底为什么要投湖?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张若桐的喉咙一阵发堵,两只手交叠着暗暗用力,指甲仿佛要将皮肉刺穿。她不敢抬头,然而低头撞上的,却是合影里那张笑颜。几十人的合照,每个人的脸都不过拇指大小,但她依然在那张脸上找到一双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她想起那天对质钱包事件时,许羽辛站在桌前——和许宏光现在的位置差不多——薄薄的嘴唇血色全无,抬着下巴看她,下颌骨的线条如刀刻斧凿。但这一切都不及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像两束小火苗,虽然小,却烧得绵绵不绝,任何人一看到这双眼睛,身体里所有的灯火就全熄灭了。

可是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千头万绪张开罗网将她整个兜住,她坐着,两腿膝盖骨之间发生某种隐秘的磕碰,有一股力量从大椎升起,几乎要将她推起身,跪倒在这个父亲面前。藏不住了,她心想,然而张了张口,说出来的却是:“许羽辛同学为什么一时没想开,学校和老师确实不知情。那天夜里学校反应那么及时,主要是因为她室友再三强调她绝不可能无故夜不归宿。”

“我没有机会见到孩子的室友!”许宏光的手砸在大腿上,拳头紧攥,“她妈把我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

“啊,对不起,”张若桐呼吸急促,一把抓起左边的挎包,“我现在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孩子的事学校明天会和家属沟通……对不起,对不起!”不等许宏光反应,她已经夺步逃出去,连头也不敢回。她必须要马上离开,否则她将被眼泪冲刷得不留秘密。

肩膀被搡得火辣辣地疼,陶子琳顾不上揉肩,扒到门边一阵猛敲:“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干吗?”后颈处汗水已将衣领浸湿。她知道她们还在门外。她们扭住她,连推带拉爬上二楼,陶子琳甚至来不及看清门牌号就被收缴手机,接着被一把推进这间宿舍。咒骂、叫喊丝毫没将这栋楼撼动半分,下午四点半,楼梯上却没有出现她们以外任何人。

陶子琳身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敲门的动作愈发不敢停顿。阳台的玻璃推拉门大敞,风声呼啸,像一个亡魂在楼与楼之间冲撞、徘徊,窗帘布被风拉扯得飒飒作响。“这是哪里?”尾音已经掩不住惧意。

“你别叫了,这是我们几个的宿舍,你猜哪边是羽辛的书桌和床铺?”

“陶子琳,最近这几天,楼里好多人都暂时住出去了,所以你别指望谁听到声音把你放出来。到了晚上,整栋楼静悄悄的,你就在这里陪陪羽辛,她心好,说不定看到你忏悔了还能原谅你呢。”

“不要把我留在这!求你们,求你们了,我真的害怕。”陶子琳的哭声把求饶的话语阻得七零八落,门被她砸得哐当乱叫。

“现在知道怕了?我们就要你怕,要你看看自己有多贱!凭什么你活得那么自在?”

“我们真要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又没打她、虐待她的。我就不信,明天她好意思去老师那告我们的状?她要是真这么不要脸,我就把所有事统统告诉羽辛家属——我真后悔之前没说,否则羽辛妈妈一定当场抽她嘴巴!”

“走吧走吧,吃晚饭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陶子琳的哀求忽然刹车,提起一脚踹在门板上:“你们这是非法监禁!我操!你们等着瞧!”哭泣、喊叫、踹门消耗了大量气力,她回转身,拖过一张椅子,一屁股栽倒在上面,坐下来的瞬间才感觉到小腿肚子硬邦邦的。她用臂弯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嘴唇被外套蹭得发白,说:“我怕个屁,人都死了,不就是一间她住过的宿舍吗?又不是我杀了人。三个傻逼,把自己当什么了,警察局局长?去他妈的。”

哭泣带来的潮热感渐渐褪去,她感觉脸颊被冷风抽得生疼。冬季的天暗下去了,阳台外柠檬黄的夕阳缓缓沉没,宿舍里的物件随之隐进混沌和黑暗里。陶子琳唰地起身,用力关上玻璃门。她抬起头,看见太阳任由防盗窗切割成了无数条。

电灯亮起。四套上床下桌倒有三套是没有人气儿的,书桌上都只躺着三两本书,几瓶用了一半的化妆水被归置在角落里,桌面上除了抽纸并无他物。三张床被紧紧合拢的床帘裹得严实。唯独靠阳台那套床和桌在过分整洁的环境里,显出一丝不合群的凌乱。陶子琳每一步都踩得极重,尽管明知如那三个女生所言——楼下并无人在。她离桌上那些垒得小山似的笔记本越来越近,终于能看清棕色牛皮纸笔记本封面上端正的名字——许羽辛。

她抱起双臂,低着脑袋扫视桌上一切,专业书、英语大辞典和小说把第二层书架占得不留缝隙,最下层的角落里则是一堆瓶瓶罐罐,既有平价的Innisfree精华露,也有四百多一瓶的Armani粉底,陶子琳甚至发现自己和许羽辛有一支同款四十六号色YSL口红。一个小收纳盒里倒着七八支化妆刷,刷头被彩妆染得色彩各異,边上还散落着眉笔、修眉刀、指甲剪。顺着收纳盒朝上看,她发现桌板上贴着几张照片。稍稍弯下腰,她辨认出其中一张剧照里许羽辛扮演的角色——繁漪。演员们头顶上的幕布清晰印有“《雷雨》校内公演”,况且她还穿一袭深色印花旗袍,洁白的颈子几乎在黑暗里发光。是繁漪没错。

“繁漪必须要是大美人才行,你够格吗?”陶子琳伸出食指,点了点那张照片,不曾想照片贴的时间太久,双面胶失了黏性,被她一碰便哗啦一下坠到收纳盒里。她的肩膀神经抽搐似的耸了一下,下一刻又为刚刚的条件反射深感羞耻。她按亮台灯,拾起照片:“你有什么了不起,让你那几个室友这么维护你?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不就一个杜晔飞吗?不就一个钱包吗……不就是……道个歉吗,就这么难?”繁漪的脸半边隐没在阴影中,另半边则被舞台顶部的聚光灯照得清晰透亮,她挺拔而纤细的鼻梁使得整张脸轮廓动人。繁漪闭着眼睛。许羽辛闭着眼睛。

陶子琳默默看了半晌,将之丢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这时,她忽然瞧见那把抽屉上的小铜锁。小锁在灯光下折出一道金属光芒,锁身朝外那面,正中刻着“永固”两个鲜红楷体字,涂料刷得粗糙,那红色往笔画边界外溢,好像要淌出来似的。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发觉锁只是空挂在上面,卡扣没有按实。许羽辛忘记锁,或是有意不锁?陶子琳的手猛地缩回来,但很快又身子前倾,一把将铜锁提起来,拉开抽屉。

抽屉里不像桌子上那么杂乱,相反,异常整洁,只有左边整整齐齐堆着几个花里胡哨的硬壳厚本子。她摸出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印着逼真的小火锅、烤肉、舒芙蕾甜点等各式美食图案,右下角有圆体“2018”字样,再把其余几本拨弄出来,原来是按照年份顺序做的手账。陶子琳犹豫一下,先随手翻开“2017”的某一页,是张照片,黑色长方形礼盒里躺着一捧红玫瑰,花朵间装饰小灯泡闪闪发光,花枝上别着一张烫金卡片,大段表白话语末尾署名“杜晔飞”。照片下标注日期:2月14日。手账上贴了无数张爱心贴纸,简直要铺满整张纸,右下角有个手绘小女孩,一个箭头指向淡粉色的“Lucky girl”字样。陶子琳嗤笑:“想不到平时还会做手账,真看不出来。”她猜测许羽辛二月十四日那天睡得很晚。他们还看了十点半散场的情人节档电影。那电影好像很烂。

那些手账里记录频率最高的是食物,吃个海底捞、熨斗烤肉、寿喜锅也要图文并茂一番。饮食、电影、话剧、讲座……和全天下其他的女大学生相比真是毫无特别之处。陶子琳一路往下翻。翻过多少页平平无奇以后,她终于发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7月22日:我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讲过,包括她。多少年前,那个陌生男人离开房间前,掀起被子一角朝我露出的那个笑容,我永远难忘。但我希望她能够幸福,她太容易孤独了。我也是。”

陶子琳的心在胸口怦怦翻跳,她着魔似的打开“2018”。那些毛茸茸的生活痕迹里,她双手扑腾,却始终感到呼吸困难。聚餐,演戏,活动……下一刻她终于再度抓住许羽辛处处圆满中的漏洞:

“1月6日:我本来决意不在这本手账里提到这些灰色基调的事情,但我没有其他渠道可以用来消解。这或许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吧,医生今天同意我停药了。我最近不再成夜成夜地失眠,也不再暴饮暴食,这说明一切都在好转,不是吗?我真的很讨厌吃抗抑郁药物,每次吃完总是感觉天旋地转,意识模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真好啊。明天回家。”

“2月15日(除夕):我没法祝愿别人新年快乐。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刻告诉我?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我应该表现出喜悦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作为个体,她有主宰自己身体的权利,我没资格阻拦。我应该盼望她得到幸福。”

再也没有贴纸和手绘图案,手账在短短几个月里没落成一本纯文字日记。陶子琳不明白这些文字到底指向什么,手上翻动的速度不断加快,然而在这之后无论图案还是文字都变得愈发稀少。一切定格在“3月17日”。那天手账呈现一种奇迹般的色彩豐富,整张纸被鲸鱼、海豚、月亮、星辰团团围住,仅有页面中间留有一点空隙,是短短四个字:你快乐吗?落笔时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是一丝不苟的,就连问号最后那个点都是轻轻落下。足以容纳一整年的手账很厚重,可这本“2018”才写了四分之一呢。

再往后全是空白。

寂静中,那些小火锅贴纸好像突然冒出一串火星子,扑哧扑哧直烧到大拇指上,咬得她立即合上了手账。门牙紧紧扣住下嘴唇,陶子琳低头把“2015”到“2018”依次垒好,在抽屉原位归置整齐。不久以前,或许更准确些,十一天前,许羽辛的呼吸还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流转,那些红的蓝的紫的粉的彩笔还被她握在手上认真涂画。陶子琳艰难地咽下口水,感觉空气里的微尘正缓缓落到自己的肩膀上,像是陌生人徒劳的安慰。

抬起头,书桌上方是一张床铺,细细打量一番,她忍不住笑了,自言自语道:“卡通太阳云朵四件套,好幼稚啊,真是一点也想不到。”棉被叠得平平整整放置在床铺中央,旁边斜靠着一个橘黄色小CK挎包,玫瑰金色的拉链被灯光照着有些反光,如果仔细去看,谁都能发现皮包右下角已经有了轻微磨损,翻起一点皮革,这应该是在过去无数次拿起、放下时受伤的。

放在课桌上,放在餐厅沙发上,放在剧院后台上,或者只是放在膝盖上。陶子琳久久看着那个包,看着那个破损的位置,突然胃部一阵阵痉挛,疼痛直往上钻,像是要把自己活生生打穿个窟窿。

张若桐今天不来才是合情合理的,但八点四十五分她已经站在门口——现在转身逃走或许也来得及。今晨五点三十三分,她终于耐不住醒醒睡睡反复折腾,从床上爬起来,在卧室里游魂似的转来转去。太阳穴里有一根神经不断牵扯着跳动着,当她终于决定驱车出门,那刺痛愈发蔓延开来,等一路走到办公室门前时,她几乎到了能在痛感中得到某种快乐的地步。她莫名开始渴望遭受昨天那一连串轰炸,直至将她从头到脚全都捺进尘土里去。

九点,外头钥匙开始丁零当啷响起来。还没进门,杨召城先瞪起眼睛:“小张,你怎么今天又来了,还这么早?”

“闲不住。而且我在这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沟通进展嘛。”张若桐的双手在抽屉后面纠结成一团。

“好吧……怎么空调都没开?冻死了。”杨召城狠命搓搓双臂,拾起遥控器,嘀嘀嘀嘀一通响直升三十度,然后在水池边倒掉昨天的茶叶,洗涮杯子,泡了一大杯铁观音。她问:“昨天……家属为什么突然冲进来呢?”杯子搁到玻璃桌面,磕出一声脆响:“其实屁事没有,家属那边昨天又赶过来两三个……大表舅还是什么三姑妈的,要进学校,门口保安说话没轻重,把家属情绪激起来了,你推我我拱你,把保安推到一边,一窝蜂全冲进学校了。”

咔嗒一声,三十九栋二〇四的门开了。她们彼此对视一眼,跨过客厅地上倒得横七竖八的扫帚拖把簸箕,走到卧室前。浅黄木门上贴着一个不知疲倦向人招手的Hello Kitty,是大一刚入学时许羽辛网上买的。里面悄无声息。迟疑一下,卡其色呢大衣近前去轻轻敲了两下门:“陶子琳?”没有回应。黑色羽绒服把手探进口袋摸钥匙,同时横她一眼:“你敲什么门啊,她自己又出不来。哎,陶子琳,你好好反省了没?别是在里面睡大觉呢?!”

她扭动钥匙的动作不觉快了。

推开门,她松下一口气。陶子琳正背对她们,僵直坐着,仰面朝着阳台的方向,不知在看什么。她喊了一嗓子:“陶子琳,你这一声不吭的,想干什么?吓唬谁啊。”“啊,你们来了。”陶子琳偏了一下头,慢慢站起,转身,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眼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人脸上。再无言语,她目视前方,向敌方包围圈走去,一步也不停,直到把卡其色呢大衣手上拎着的东西撞脱,从食堂打包的豆浆哗啦全泼在瓷砖上。牛仔棉服伸手去触陶子琳的胳膊,试图抓住她,但她依旧不管不顾往前走,眼看着已经到了楼梯间。卡其色呢大衣开始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拖把一阵胡搅。

“嗬,她这……犯什么毛病呢,精神失常了吧?”黑色羽绒服扭过头,去看这场小小惩罚的同谋者们。她脸上凑出来的笑立即被牛仔棉服锋利的眼神剐平了。

陶子琳忽然拔腿跑起来,整个楼梯间里响声不绝。

杨召城表情一变,两条眉毛蚯蚓钻泥般扭动几下,分明旁边没人,却还压低声音:“昨天我刚到那,寻思安抚一下家属情绪嘛,就上去扶孩子的母亲,哪想到才碰到她胳膊肘,那女的就跳起来了,嘴里什么难听话都咒起来——你猜怎么着?她怀孕了。嘴里说得那叫一个难听,什么我们把她一个孩子害死了还想害第二个,敢碰她一下就死全家什么的。”他喉咙里又有新鲜的痰酝酿着,举起茶杯啜了一口,“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好事,怀了孩子就是个新希望,大的没了好歹还有小的呢,我们倒是多了个说法劝劝家属。”

“可是,大的是大的,小的是小的,终究不一样啊。”张若桐瞥了一眼那张合影,心想许羽辛还是像爸爸多些。许宏光有第二个孩子吗?

“有总比没有强。”

杨召城掐着十点钟一到,就拎着公文包走人,说去开会商量下午接待家属的事宜,办公室里剩下办公进度为零的张若桐。一旦只剩下她自己,一切就迅速陷入某种纯粹等待状态。台式电脑机箱微微嗡鸣,楼梯转角处传来几声咳嗽,但脚步拐了个弯继续攀爬,隔壁办公室的门开开关关,可能是学生来取四六级英语成绩单或普通话资格证书。窗外尽是单调景况,正对着一株巨大芭蕉,几片叶子摊开,漆染似的绿,像个蓄势待发即将扇过来的巴掌。窗户左上部透出一点天光。

大概哪个上课迟到的学生跑错了楼,脚步声踢踢踏踏、不成体统,却骤然停在门口不动了。门先被轻敲两下,随即被一连串叩起来:“张老师,你在吗,你在吗?”张若桐没能辨认出这个声音,尽管有点耳熟。开门的瞬间,她的眼睛和对方双双碰个趔趄,都从梦里惊醒似的,互看了一阵。是陶子琳。眼皮因为浮肿泛着白光,黑眼圈眼袋泪沟层层叠着,奔跑使她脸颊上渗出一块块红色斑痕,额头上有硬物压过的痕迹,头发更是刺猬似的翘着,碎头发在空气里晃。

坐下后,陶子琳说:“张老师,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张若桐忘记了辅导员理应保持的庄重,一径在桌下拨弄指甲上的倒刺,又拽又拉。她上下反复看了一遍陶子琳。她知道陶子琳口中的“这一切”指的是什么,但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如果一定要找出罪魁祸首,那么……倒刺被撕扯開,鲜血不断往外渗,冒出一串细密的血珠。她打了个寒战,猛地把身体掰直:“陶子琳,你昨天不是发短信想要请一个星期假吗?你等等,我来找纸你现在当场写个请假条……我马上批。”

她低下头又拉抽屉又翻桌面上各种文件夹。

“如果不是我非要她道歉,就不会……”陶子琳仍旧盯着她,搓了两下鼻梁骨,整个眼眶都在颤动,“我该怎么办,老师,我好后悔……”噼里啪啦翻找东西的巨大响动没能让张若桐错过这句话,就在她几乎要把手伸过去——随便做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拍拍对方肩膀——的时候,忽然感觉窗外的光被遮住了小半。只瞥一眼,她动弹不得了。许宏光静静立着,背光,脸和身子融成一团黑色。她说:“你别说了。”许宏光后退一步,眼睛被阳光刺得张不开,整张脸都皱巴起来,抬头纹显成四大杠。那张脸不见了,随后门响了一下。他动作不重,但将门一直推到紧挨墙壁,室内因此亮堂许多。和张若桐对视的瞬间,他嘴角处闪出一个黯淡的笑。

扫了陶子琳一眼,许宏光左右看看,拖了椅子坐下,声音是轻的,“张老师,你今天总要给我一个答案。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知道孩子自杀的原因。”他顿了顿,再次提出那个噩梦般的质疑:“一个普通大学生晚归,怎么当天晚上就能引起这么大的动静,辅导员迅速到场,校园保安迅速进行搜索,持续搜索整整三个小时?一定是你们知道孩子状态不好,对不对?”

陶子琳闻言轻颤一下,攥紧手里的东西以后,她的眼光掠过张若桐,又看向许宏光:“其实这件事情,我——”未完的话语被拦腰截断,张若桐把纠结的双手从膝上提起,搁到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的确,那段时间……孩子的情绪状况很不好,这一点上,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审讯取得迅猛进展。许宏光反应不及,咳嗽起来,涨得脸色通红,眼睛却不肯从张若桐身上挪开分毫:“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部迅速升温、发胀,张若桐感觉自己的眼珠子被灼得上蹿下跳,她偏过头看了一眼侧边的女孩——陶子琳正张着嘴,眼里水光漫延。她扣紧十根手指,决定继续说下去,外面突然响起来:“张老师,许叔叔——”

没人发觉大敞着的门口,何时出现三个女孩。

她们立在那里,一个扒着门框边,一个手插口袋,还有一个伸出右手攥住前者的衣角。在张若桐、许宏光不明所以看向门外时,陶子琳忽然笑了一下,乌黑的眼圈随之微微鼓起,她用力呼出一口气,像是码头工人好容易卸下重担缓过劲来。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黑色羽绒服的脸颊在沉默中升起一层铁青。移开落在陶子琳身上的目光后,她终于开口:“叔叔,我们是羽辛的室友。她……那段时间学习压力很大,家里好像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再加上——”她的嗓音里透出一点颤抖,顿住了。欲言又止。

静默没有持续太久。

牛仔棉服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接过话茬:“再加上,羽辛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所以当时联系不上她我们都很着急,再三和张老师强调事态严重性。”她依旧那副没什么表情起伏的样子,说话时声线异常稳定,但她没抬起眼睛直视陶子琳。此刻,三个女孩年轻的脸绷得几乎要丧失弹性了。陶子琳看到卡其色呢大衣的嘴唇剧烈颤动着。

她浑身一震,喉咙刹那间哽住了。不顾左手里那件硬物硌着、戳着,她捏紧拳头,疼痛中她右手揉了揉眼角,扶住桌面就要站立起来。这时,她忽然感到一股强力紧紧拽住她的胳膊,那力气如此之大,五根指头几乎要嵌进皮肉中,像几股高达几千摄氏度的熔浆缓缓注入四肢七骸,炙得浑身都要冒烟了。她的眼泪于刹那间干涸,化为两道长长的泪痕。视线模糊中,她低头看清掌心里那把小锁,正面的两个字鲜红夺目——“永固”。刚刚握拳时力度过大,锁已经被扣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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