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话语系统下的娱思
——评宇文所安《他山的石头记》

2019-07-13 09:04吴祥军江苏理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01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宇文诗话文学史

⊙吴祥军[江苏理工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宇文所安,又名斯蒂芬·欧文,美国学者,曾执教于耶鲁、哈佛等大学,他的著作《初唐诗》《盛唐诗》《追忆》《迷楼》《中国古典文学思想》等已被译为中文,《他山的石头记》是作者的一部自选集,作者在《自序》中宣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乃是一种思想的风格,而不是任何一套系统的理论模式,也不是对某一文学体裁或者某一历史时期的作品所做的评论。与其说它们是‘论文’,不如说它们是‘散文’。”因而,“异域话语系统下的娱思”可以说最能概括该书的“思想风格”,现对该书略作阐述,以飨同好。

一、文学史的审查层次

进入21世纪以来,重写文学史已经成为治文学史者的普遍诉求,不但许多国内学者进行了努力的探索和实践,国外学者也颇为关注。在这一问题上,美国的宇文所安提出了“文学史的三个审查层次”的观点,他说:“在重新思考文学史的时候,我们应该把一切我们自认为已经熟知的东西都重新进行批判性的审查。”《周易》里面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论语》里面讲“君子和而不同”,相对于国内来说,宇文所安先生是“异域”的学者,他所提出的关于重写“文学史”的思考,实可为我们提供一种可贵的借鉴。

宇文所安先生所提起的关于文学史审查的第一个层次是:“我们应该首先确认在当前的文学研究实践里有哪些研究方式和信仰是司空见惯的,然后问一问这些研究习惯是否都是有效的工具。”宇文所安先生认为这个审查层次“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基本的”,同时也“最难破除”。他分析认为,当文学历史与朝代历史不吻合的问题被从遮蔽状态显现出来以后,它的在场将给予我们一个不容回避的难题:“如果我们不用朝代的概念,那么我们该怎么来给我们的文章、书稿以至在大学里教授的课程命名呢?”作者敏锐地注意到了在传统文学史编纂中,由于“文学史”与“历史”不一致所造成的矛盾,并试图抛出一个关于“时间性”的思考,文本创作、修订时间的延续性和作者生命历程的跨时代现象必须进入治文学史者的视野。第二个审查层次是:“我们应该把物质、文化和社会历史的想象加诸我们习以为常、确信不疑的事物……在自己的臆想猜度之外,提出一些切切实实的证据。”作者建议“运用历史想象力在不同层次上提出一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例如《诗经》、屈原的《怀沙》这些文本的“书写”情形,它们是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样的方式书写下来的?作者给出了一个富有启发性的假设,他说:“在这一时期(上古时期),知识不像在后来的手抄本文化或者印刷文化中那样和书写的文本如此紧密相连。倾听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还有仅限于一次的阅读。”这让我们想起余嘉锡先生在《古书通例》中提出的“古书不皆手著”的观点,古书成书过程和书写方式与后世书籍的差异这一问题,确实是文学史重写中不容忽视的问题。第三个审查层次是:在中国的文学史里,无论是文本还是阶段的划分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后来的历史过滤了的。作者提出了一个关于“传统的过滤”的问题,这又是一个值得充分注意并予以深思的问题,“层累的历史”这一理念早在近代疑古派那里就已经开始,我们关于文学史的研究和考察所资凭借的文献本身常常是经过前人“过滤”的,是经过以某种编选原则筛选过的,无论前人在编选的过程当中采取了多么公允和有效的筛选方式,被过滤掉的部分的缺席,可能将导致从选集出发得出的对于文学史的认识在那个时代的人看来可能是十分不可思议的。

从作者关于文学史的这三个审查层次,我们确可窥见其对“重写文学史”的文学史书写中所必须面对而又常常忽略的一些根本性问题的深刻反思,这种独特的“思想风格”,对于我们治文学史者来说必须关注和重视。

二、文本的自在世界

宇文所安认为在我们将文学体裁作为分析文学作品的背景时,常常存在着一种“归因式”的简单化倾向,他说:“把一组文本作为另一组文本的先驱来解读自然没错,但是我们还需要把这组文本放在它自己的世界里进行解读以获得平衡。”明显,宇文所安先生敏锐地注意到了在文学史的叙事模式中,文本所产生的自在世界被一种叙事的内驱力所取代,“影响”成为一种焦虑,为了消解这种影响的焦虑,文学史的叙事者将原本并不存在的层级和次序引入了文学史的叙述之中,使得文体之间的复杂关系单向化。导致文学史的叙述“难以准确地表述在一个‘话语体系’当中原始材料和文本传播流通的实像”,问题的关键其实正在于作为一种叙事的文学史,从根本的意义上来说只是叙事者对真实历史的主观认识。作者指出,将一个诗人全部的作品拿来作为某篇作品解读的背景和语境的时候,“是违背时间顺序的舛误”。文本的自在世界的客观存在要求我们充分了解作品产生的背景,但是在另一方面,“这种历史主义解读模式”又“要求读者做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忘却的努力”。文学史的叙事者在某些时候,不是因为知道得太少,而恰恰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完美地再现文学史的“真实”当然是不可能的,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本身就蕴含着主观理解的含义在内,所以偏执地追求完美的历史主义解读当然是不可取的,但是作者所提出的对话语体系与文本的自在世界的关注,却颇有启发性,值得治文学史者关注和深思。

三、“娱思”与“全球化”“前瞻性”视野

在《他山的石头记》中宇文所安用“娱思”(entertain an ides)来形容自己这部自选集中的文章,并且宣称自己认为“中国古典文学非常需要‘散文’,因为它已经拥有很多的‘论文’了”。但作者在该书中深刻思考了从学科自身意义的高度重新审视“传统”及其未来发展的困境与脱困的可能,他说:“传统不仅仅意味着对过去的保存,它还是联结起过去和现在的一种方式。传统总是在变动当中,总是在寻找新的方法来理解过去,使得过去的思考仍然触动现在的神经。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传统就只会变成老古董,只对一个小圈子里面的学者、专家以及越来越少的学生才有趣味。”而如何使得“对过去的思考仍然触动现在的神经”,实在是一个我们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的问题。作者注意到了“娱思”在传统的延续和发展中的不可或缺性,作者将散文看作是一种新的然而并非唯一的途径,在《只是一首诗》中,作者重新把目光投向古代的“诗话”传统,他说:“在中国的传统里,另有一种被称为‘诗话’的论诗模式……总的来说,诗话呈现的是作者想到的任何文本、任何文学话题所做的随意评论。……这一形式对于作者在阅读诗歌时感到的乐趣毫不惭愧,也许正是如此,后人在阅读诗话本身时才会觉得乐趣无穷。”在这一段话中,作者使用了“散漫而不下结论”“随意评论”“特别的美学魅力”“乐趣”等关键词来描述诗话,认为“诗话”是一种有兴趣而无目的的论诗模式。作者宣称这种论诗模式“令人感到很振奋”。我们发现作者对文学评论的两个方面的诉求:一个方面是反“传统”或“系统”的目的性,即“散”;另一个方面是有“趣味”,即“趣”。两个方面的诉求归结到一起就是要求文学评论要有“散趣”,也许“散趣”这个词有些无趣,所以我们不妨用另一个与其意义相近的词“异趣”来代替它,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异趣横生”来概括作者对文学评论“应该性”的诉求呢?如果可以,这或许可以算是对宇文所安先生“娱思”的一种另类解读吧?作者开始把怀疑的目光投射到评论本身,为何要评论?当问题回归到它的出发点时,往往预示着陷入了“死循环”,然而我们还可以继续生发出一个新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以现有的这种方式评论,我们为什么要板着一副面孔,一本正经地去评价诗歌的意义、价值、艺术手法等等?这真的是我们的兴趣所在么?是谁在什么时候规定了我们必须以如此枯燥乏味的模式去解读一首充满灵性的可以激荡我们性灵的诗?这难道只是一种习惯或者是“师法”“家法”的“谬种”流传?作者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开始将他的视线投向历史,追溯“传统”的历史渊源。在作者的回溯中,我们发现,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中国文学”观念的起源是如此之晚,它不但不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观念,甚至才诞生了仅仅百余年的时间,作者没有止步于发现这一问题,而是进一步剖析这个观念诞生的过程,最终作者认为,所谓“中国文学”的观念其实是一种政治性运动的一部分。我们无须评论作者这个观点的是非偏颇,我们需要注意的是:通常所谓的“传统”到底在何种意义上是真正的传统,而非是被“刻意”建构起来的意识形态。

清人陈澹然曾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宇文所安先生在《他山的石头记》这部自选集中所呈现的焦虑与沉思、感悟和期待,无疑是可以许之为“深谋远虑”的,而作者“异域”的身份更加凸显出这种谋虑的可贵性和卓越性。其对学科传统与未来的一系列回顾与展望、追问与反思及其引发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尤其值得国内同行高度关注与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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