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实主义回归散文的古典传统

2019-07-15 01:18王姝
当代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散文

王姝

摘要:徐可散文直面當代乡村的发展变迁和存在的问题,以古今呼应的正史化写作回到历史现场,坚持历史散文的现实精神,“学”“识”“情”融合,对地方性知识的探索与深远的人生感悟、历史现实思辨结合在一起。他以真诚的“自我”直面当下现实,激活历史想象,深入现实描摹,介入时代精神,从而真正以现实主义回归了散文的古典传统。

关键词:徐可;散文;现实主义;古典传统

随着市场经济的消费转向,散文作家主体意识的张扬,文学传播的多样化,以及散文文体的解放,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进入一个公认的黄金时期。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散文,季羡林、黄裳等学者散文,赵玫、海男等女性散文,以及新散文、在场散文等各类散文,突破了原有的散文模式,拓展了散文的表现领域,对散文的主旨、艺术手法、文体样式进行了多元化的探索。但是在散文的繁荣背后,也孕藏着新的危机。一是散文文体的解放,导致对散文质性规定的模糊。散文成了一个最难定义,最易入手,又最难成家的文体。二是新型散文的探索很快各自蜕化为新的模式,导致陈陈相因,沦为文字的自我游戏。“1996年到2006年期间的散文写作充满了极端的个人性乃至做作、过分内向与自我的弊端和倾向,许多作家和作品自觉不自觉与时代主题和社会生活严重剥离开来。”①而流行一时的文化散文也因“缺乏史实,缺乏深邃的精神识见”而失去了后续前进的力量②。随着老一代学人的老去,学者散文亦显得后继乏人。后来者不但在学识上难以与老一辈学人比肩,在识见境界上也常捉襟见肘。在这样的情形下,散文向何处去,散文如何在保持自己的质性规定下,释放文体解放与革新的力量——正是在这一点上,散文的突破要远逊于同时期的小说、诗歌和戏剧。从职业报人转向散文写作的徐可,在三十余年的笔耕生涯中,先后出版有《三更有梦书当枕》《三更有梦书当枕》(之二)《背着故乡去远行》等散文随笔集,斩获了中国报人散文奖、丰子恺中外散文奖、中国海洋文学奖等奖项。在散文普遍的颓势之下,徐可散文通过以现实主义向散文的古典传统回归的方式,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意义。

一  突破乡村的理想范式

20世纪90年代当刘亮程有关乡村书写的散文如《一个人的村庄》《寒风吹彻》等出现时,曾让人眼前一亮。由此开启的新乡土散文“抒写乡村无法回避的苦难与令人向往的纯净、自由、质朴,传达作家面对乡野思考世界与人生的精神高度”③。但是,刘亮程的乡村书写将乡村乃至乡村苦难绝对化为一种“理想范式”,使乡村呈现为“乌托邦”与“桃花源”的美化状态,固化了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并把乡村审美书写与道德立场绑定在了一起,成为城市中产、小资们的心头爱。甚至更进一步说,中国广袤大地上的乡村,地域特色、建筑器具外形、生活方式与文化传统大多各各不同,刘亮程以北方农村为主要描写对象,忽略了乡村的地方差异,而将其抽象化为精神审美象征,因而尤其是在大量的重复以及拙劣的模仿之作中,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

《背着故乡去远行》也描写作为“故乡”的乡村。然而,有两个原因使徐可笔下的乡村,突破了新乡土散文陈陈相因的理想范式。首先从作家本人的职业经历出发,报人出身的徐可格外重“实”、求“实”,面向现实的写作,使他着力挖掘“故乡”的现实经历与真实面貌,而非将“乡村”做简单化的审美提升。其次,作家故乡所处的“里下河平原”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了不同的文化传统。里下河地区属于苏中平原,这里与中国北方农村相比,开发定居稍晚,历史没有那么悠久,积淀没有那么丰厚,家族文化没有那么强的压抑性;海拔低,长江入海口跨接黄海与东海,地形上一马平川,毫无遮挡;江淮方言与吴方言杂糅过渡,北方文化与江南文化在此融通。因长江之隔,它归之于苏北;但实际上仅仅一江之隔,使它既不似江南文化那样妩媚多姿,又不像北方文化那样刚健粗犷。苏中的面目是模糊的,既不是我们熟知的北方,也不是江南。我们往往是离开了“故乡”,才发现“故乡”的殊异之处,才由此产生“故乡”意识的。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也是在外闯荡,已然成名作家的返乡之旅。正是在返乡现实与记忆故乡的落差中,在隔了时间的凝望中,沈从文才由小说理想化的“边城”转向现实的、颓败的湘西。《日暮乡关何处是——关于一座村庄的思考》就是徐可在远行之后,回到故乡,面对故乡现实,才发现里下河平原乡村的“非典型”特征。作家也是隔了漫长的时间,以返乡的形式去寻找故乡。由于新农村建设的改造,他记忆中的村庄已经被拆迁,村民们迁到了新小区,变成了准城里人;腾出的土地,集中发展规模化农业。他在消逝的村庄面前拍照,怀想记忆中的村庄,才感受到故乡的村庄与典型中国农村的不同。“村庄里,有巷子,还有街道。前街后街,东街西街,就像城里一样。每家每户都有院子,家境好一点的有院墙和院门,差一点的也有篱笆墙。”“到得后来,当我有机会看到全国各地风格各异、历史或长或短的古村落时,我对家乡的所谓‘村庄更加绝望了。与那些古色古香、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的古村落相比,我们那连村庄都算不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房屋,毫无特色,没有过任何美感。”正因同为乡人,徐可在散文中的震惊发现,我也曾感同身受。故乡的乡村,不是北方聚族而居的村落城堡,也不是江南大族的高宅深院,而是一字排开,简单直白。那些拥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古村落让人羡慕不已。而苏中平原上这些简陋的村庄,实在难以被提升为中国乡村审美的范式。而恰恰因为此,徐可在描写故乡时,才能格外回到现实,以他报人的职业习惯,对家乡的发展变化进行如实的书写,童年的贫穷,贫穷中的温情,发展中的环境污染,乡村伦理的沦丧,这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不隐晦,不夸张,不绝对化。而对今天的拆迁安置示范小区,既写新一代乡人的入城,又写农村的空心化、老龄化,对集约耕种的土地也揭示了某些钻政策空子的隐忧,甚至不惜加入准确的数据,直接显示腾退土地的面积。与沈从文返乡发现现实的湘西相似的是徐可也在返乡、寻乡之旅中不但追索他精神上的故乡,更如实写出里下河平原的现实发展。与沈从文《湘行散记》不同之处,《日暮乡关何处是》对非典型中国乡村的描写,更是在故乡的情感羁绊下,反思历史与现实,以现实主义的洞察,深思社会转型背景下新农村建设、振兴乡村道路的复杂与艰难。也许北方农村、历史文化名村那样的地方太容易审美化了,总是被当成乡村理想范式的抒情点,寄寓满审美性的乡愁。反而是乍看起来没有特色的苏中乡村,才能让人回到现实,乡愁由此不再仅仅是溢出的理想激情,更可以凝聚理性的思考。平淡无奇的乡村,才代表着中国乡村的大多数。

毫無特色,甚至平凡到低贱的风物人情,正如里下河平原的“非典型乡村”一样,成为徐可关注的对象。《家乡的刺槐树》中的刺槐树“随处可见”“坚实而腼腆”,不经意地栽下,无人照看竟成长为大树。刺槐木质一般,用久容易变形,但“它适应力强,生长快而又实用。桌子或者凳子坏了,随意伐倒一棵刺槐,很快就能做出新的。人们喜爱的是它的朴素、实用”。青黄不接时,刺槐花为多少人家解决口粮不足的难题。刺槐还能入药,树叶是很好的饲料,还是槐花蜜的蜜源。这个不起眼、质朴无华,却浑身是宝的刺槐不正符合“非典型乡村”的气质吗?《白菜》中的大白菜也一样,身份低贱,“品相粗鄙,价格低廉”,却家常皆备,“全身有用,富有营养”。《昨晚你到哪去了》里那个不相识的乡村姑娘对爱情的朦胧渴望,《贼子》里生产队长打翻舀子的善意都是“非典型乡村”的典型人事,他们像刺槐、白菜一样平常,却使平常人生充满了温情。也许正是因为“非典型乡村”,家族文化不像别处那样根深叶茂,有着严格的尊卑等级制度,反而有更多平易的血缘亲情,更多的是古代儒家“推己及人”的温暖与善良。

当乡土散文固化为一种类型,将“乡村”绝对化为审美理想时,它脱离土地,缺乏现实面向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摆脱理想乡村范式,凭借现实主义回到形形色色的乡村,回归乡村发展变迁的现实,将“乌托邦”激情与“桃花源”理想从矫揉造作的城市中产小资手中解放出来,回到坚韧的大地,我们才能回到现实主义的乡村。而故乡的返乡之旅,恰好结合了旁观者的视角,亲历者的触动,它是一种返观,由返观达成的反思。

二  触摸历史的精神褶皱

在余秋雨式的文化散文渐成颓势时,徐可却有意识地把历史文化散文作为近年的写作重心。他说:“我写历史文化散文当然不会重蹈余的老路,我有自己的想法。我的历史文化散文,是以人物为内核,精选为中华文明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历史文化名人,表彰其事迹,发掘其对中华文明特别是对当下文化建设的意义。”他以严苛的标准选择历史文化名人,计划写作10人左右,每年写作不超过两篇。从写作计划来看,这是自觉而有意识的写作。目前已完成《司马迁的选择》《郑和的海上和平之旅》《汨罗江畔,屈原与杜甫的相会》等篇。获丰子恺散文奖的《司马迁的选择》抓住司马迁人生的三次关键选择,选择著史为业、选择腐刑后继续著史、完成《史记》后选择死亡,三次选择体现出司马迁文人的风骨与担当,尤其是完成著史大业前的忍辱偷生,完成著史后的飘然辞世,一生一死,为著史而生,为著史而亡。获海洋征文散文奖的《郑和的海上和平之旅》写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并以雄浑的笔调与细致的考证,如实写出郑和“多次大规模的海洋调查和考察活动,掌握相关的海况资料,编绘相关的航海图”,开辟了第一个伟大的航海时代,是“和平之旅、亲善之旅、贸易之旅、科技之旅、文化之旅”。《汨罗江畔,屈原与杜甫的相会》以同在汨罗江死去的屈原和杜甫两位伟大诗人为写作对象,进一步凸显了知识分子气质。与近年来解构历史的思潮反向而行,徐可这类历史文化散文,做到了考之有据、言之有物,以确凿的历史证据与理性的历史思辨,是正史化的历史散文书写,不“戏说”,不“大话”,不“反讽”,有一分事实说一分话,更重要的是,站在主体觉醒的角度赞扬司马迁的艰难选择;站在现代文明的高度指出郑和下西洋对制海权、海外贸易繁荣的深远影响。这一“正史化”写作本身就是作家本人的风骨与担当的体现。

《司马迁的选择》以小说化的笔法开头,从司马迁人生遭际的转折点——为李陵案辩护而被判罪切入,补叙司马迁的身世与职业,依次铺展开遭腐刑对司马迁著史的深远影响:怎样调整了《史记》的起始点,改变了著史的目的,《史记》得以成为伟大的著作。《郑和的海上和平之旅》写郑和在旌旗招展中第一次从刘家港出发远航,其间航海中断时怎样向仁宗皇帝慷慨陈词,强调制海权的重要性,最后一次远航刻碑记录,终于在风雨飘摇的海上走完了“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一生……《汨罗江畔,屈原与杜甫的相会》屈原与渔夫关于“举世皆浊我独醒”的问答,杜甫凄凉离世等片断,都对历史人物的生平史料进行了有效的选择化用,不仅仅写历史人物的功绩,更是切入历史人物的精神,契入他们的内心,以生动的片断,吹进了现代人的情感生命,使历史的精神褶皱在历史现场得以化开舒展。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历史现场是与现代文明、现代社会同呼吸、共命运的现场。如对郑和七下西洋的历史,曾有过各种不同的声音,或说其耗费了大量的国力财力,对外贸易又是禀承“厚往薄来”的原则,“常常所出者数十万,所取不及一二。这种严重违背商品经济等价交换原则的行为,以牺牲本国利益换取别国信任,当然不符合现代国家理念,但在当时确实起到了睦邻友好的作用”。作家并不有回避这类历史评价的争论,却在“和平共享”的新理念下重新解释了历史。“在生与死、义与利、荣与辱之间,司马迁做出了人生正确的选择,他用自己的抉择完美地诠释了生命的价值。捧读《史记》,我时时触摸到那个伟大的、孤独的、不屈的灵魂”。在解构成风的新历史主义思潮下,作家基于正史的严肃写作,从正义、伟大的角度重塑了司马迁这样的英雄,使英雄主义回荡在历史的上空,成为民族精神气节足资借鉴的传统。屈原、杜甫的忧国忧民之怀,品行高洁,正直刚强,理想与理想受挫后形成了沉郁风格。为人民写作的精神红线,不但隔着时空彼此影响,更为一代又一代来到屈子祠与杜甫墓祠的诗人们所继承。这是散文家选择历史文化名人写作的目的所在,唤醒、激活民族文化传统中积极向上,正义理想的一面,使之在新时代再次感动人,鼓舞人,再次出发。可以说,正史化写作,回到历史现场,触摸历史的精神褶皱,正是历史领域现实主义写作的方式。

三  面向大地的双重行走

许多作家成名之后,常常有许多采风活动。采风之本义,是古代天子通过搜集民间歌谣来了解民生。现代采风活动,常常由地方政府与文化部门对接,组织作家或文化界人士对一个地方的风土民情进行了解。受各种条件的限制,采风活动常常时间有限,深入程度不够,真正与基层的接触不多,多为景点观光,采风的创作成果也就参差不齐。散文家采风的创作,更容易流于走马观花的游记。徐可《背着故乡去远行》共分四辑,其中来自各地采风活动的作品就有“大地十记”“山川草木”两辑,从篇幅上来看更是占了一半以上。这些采风作品与普通游记有何不同?特别是“大地十记”,在发表之后成辑,还经过了作家的再次加工,甚至调整了标题,组成了工整对仗的标题系列,如“水润南阳”“线绸盛泽”“口味仙居”“秦岭二章”“草原牧歌”“大哉敦煌”等共十记。可以看出,这不仅仅是应景的采风之作,作家同样以严肃的创作态度,结构了这批“大地十记”的篇什。

与其他采风文章流于表面的写景状物抒情记事不同,“大地十记”中的篇章不仅仅是记游之作,而是将实地行走所闻所见与大量的地方性文史资料结合在一起,也即实现了“万卷书”与“万里路”的结合,大篇幅有关地方性知识、风土民俗、民情现状的考察甚至超过了闻见观光。表面上看,有点掉书袋的感觉,但其实是徐可对散文“识”与“学”品质的有意识追求。他在《呼唤散文的古典美——代后记》一文中直面当代散文在数量与质量上不相匹配的尴尬处境,在梳理散文古典传统的基础上,提出了“情”“识”“学”的三重散文要求,并把“情”放在首位,以“情”统摄“识”与“学”。他援引《左传》《战国策》《典论·论文》等,提出“散文须有识,就是有担当、有见识、有胸怀、有格调”。散文的“学”,“一是有文化底蕴,二是有文学素养”。以“情”驱动“识”与“学”,“情”具备“识”与“学”的支撑,使得徐可散文避免了空洞而廉价的抒情。从“大地十记”来看,他的采风作品,显然做了充分的知识准备,以“学”为文,以“识”结境,以“情”点题。《秦岭二章》中黎坪的秋、龙山的奇,《草原牧歌》中结合了地域个性与风情的民间故事,《鄱阳看鸟》中鄱阳湖的鸟、鄱阳湖的水,《阳光米易》中傈僳族的新山梯田,《诗意横峰》中方志敏烈士营建的“列宁公园”等,都不是寻常景点式游览,而是不断插入知识、掌故、文史材料,插入历史与现实的对比映照,在“学”与“识”的基础上,才由衷生发出对自然的敬畏,对生态理念的认同,对地方民情与性格的赞扬之情。正是有了“学”与“识”的支撑,徐可的采风散文对于他曾经行走过的土地,完成了情感与知识实践的双重考察。

《大哉敦煌》更愿意将目光放在历史烟云中的正面价值,而不愿做恶意的矮化想象。他不但替王道士辩解,更把叙述的重心放在“敦煌守护神”常书鸿身上,赞扬一代又一代敦煌人保护敦煌,将敦煌学引回中国的努力,更把这种努力置放在敦煌兴衰的历史长河中,由此现出散文家识见境界的高下。其他如《访俄片羽》中写普京的风度,《登鸡公山》穿插张之洞赎回外国人兴建的楼宇的掌故,《寻梦浪茄湾》对美景中突然乱入“基督教福音戒毒中心”的感悟,《山里人家》义务看山护林的老人,《沉睡的胡杨谷》将枯死的睡胡杨比做新疆垦戍军人中牺牲的19连等,虽只是短小的篇章,或是刹那的感悟,却依然符合“情”“识”“学”三者的有機融合。如果追溯这一散文传统的话,还可以上溯到孔子倡言的“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在孔子的原意中,这一功能甚至与“兴观群怨”,与“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伦理教化目标相提并论。而在漫长的古典散文传统中,对地方性知识的探索与深远的人生感悟、历史现实思辨结合在一起,就有诸如《阿房宫赋》《吊古战场文》《石钟山记》等名篇。“大地十记”“山川草木”也用学识与情感的结合努力追摩这一古典散文的传统。

四  坦陈真实的自我灵魂

在有关散文本质性规定的讨论中,既有林非的“真情实感说”,又有孙绍振的“审美、审丑、审智”三重结构论,也有如“散文面对大地和事实,诗歌面对神祗和天空”这类隐喻性的说法④,各成一家之言,又很难有一种理论能取得广泛的共识。散文成了“一个丧失了艺术标准的领域……差不多成了歧义最多的一个文学领域”⑤。事实上,就文体的质性区别而言,小说作为叙事性作品需建立一个虚构的世界,诗歌以独特的语言要求音韵、节奏与意境,戏剧是代言性的叙事作品,而散文则是离读者最近的艺术。郁达夫认为现代散文的“最大的特征”是作家“表现的个性”,“个人性与人格的两者的合一性”⑥,梁实秋则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的表示出来”⑦。尽管有人批评这些理论是零散的,也批评“真情实感说”过于泛化,事实上,散文由于真实性的要求,不能借助虚构的故事表达,也不倚仗语言营建的诗性,在剥离了所有可剥离的要素之后,散文只剩下作家直陈真实。散文的“我”,不是小说的虚构,而是散文家真实的自我灵魂,他需要赤裸裸的坦陈,需要与读者直接的对话。一切写景状物、叙事抒情议论,都由“我”发出,散文的“我”是否真诚,直接决定着散文的感染力。杨朔式的散文之所以遭到诟病,并不是他诗意散文模式本身的问题,而是他写作时对现实苦难的回避,也就无法达到散文的真诚自我。萨特说“散文首先是一种精神态度”⑧,蒙田则要求“我们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犹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⑨。布封认为,“知识之多”“事实之奇”“发现之新颖”等都只是题材层面的特点,只有作家把个人“全部的精神美”融入文本并超越文本层而形成的风格才能使作品达成“不朽”⑩。“散文是人类精神生命中的最直接的语言文字形式”,“散文的内涵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11。

里下河作家中的翘楚汪曾祺在《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一文中说:“中国散文在世界上是独特的。”12这一散文民族传统的本质内核应是直面现实,直陈自我。中国古代有着散文最宽泛的文体定义,首先从实用的角度将其分为书、说、表、记、碑、铭、论、序等。至清代桐城派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将文章分为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颂赞、辞赋、哀祭十三类。今天的散文亦有小品、随笔、书话、游记、杂文、短评、书信、日记、速写、特写、通讯、回忆录等各类体式。从这个意义来讲,“五四”以来向西方学习的“美文”,反而是对散文的窄化。散文的多样体式,源自不同的实际用途,写作中亦可采用多种手法,但万变不离其宗,各类散文的核心都有一个真诚的“我”。徐可在《散文是真诚的艺术》一文中提到,“散文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创作活动,是最直接表达自我的文学样式”。针对近年来的散文“虚构”论,徐可认为“作品中的基本事实和情感褒贬必须是真实的,不能编造”“真实是散文的生命”。他也正是这样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践行的。无论是打破理想范式,回到现实的乡村,还是触摸历史的精神褶皱,学识与见闻结合的双重行走,都首先有一个真诚的“自我”,“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毫不做作、绝无虚伪,方能直面现实,激活历史想象,深入现实描摹,介入时代精神。唯其这样的写作,才能矫当下散文“现实性的不足”13,“让时代精神进来,让社会生活进来,张扬大度、力度,弃去俗气、小气”14,才能避免把散文仅仅成为“一种语词的文学,巴洛克式的修辞文学”,才能将“有情”和“事功”结合起来,“‘有情指向超越于一己的情感与表达,‘事功指向于关怀历史、现实、时代与社会的追求”15。

我们从徐可散文背后,可以看到那个真诚的“我”,温和、儒雅、善良、深情、理性、节制,他边走边读边思考,看现实、读历史、较古今、察人情,才能对自己的故土亲人怀着深情,对中国乡村的现实发出理性的思考,对行走过的大地一一辨识其优劣,对历史文化中的正面价值大力弘扬……而在那些吉光片羽式的小品文中,更体现了他真诚的性情。《告别》缘自两场追悼会,《成长》感慨于儿子高中毕业,《杀生》为路人的言语所悚惕,《一说便俗》《“一说便俗”的背后》从周作人写倪云林逸事,揣测历史,对周作人的投敌既有所剖析,亦不无遗憾,《古人的洁与不洁》则细辨倪云林精神的洁与身体的洁。在《站在启功先生墓前》《梦启功先生》《想起为启功先生开车》《任继愈先生的寂寞》《望之如云 近之如春——许嘉璐先生轶事》《诗与画的人生——从杭约赫到曹辛之》等怀人忆旧之作中,他如实记写自己与文化名人的交往过程,对视为祖父的启功先生怀着深情,对敬仰的任继愈记其行状而指出其学术成就,对许嘉璐、曹辛之写其人、彰其功。与借名人自吹自重的流行之道不同,徐可的散文背后站着一个温和谦逊的自我,准确地说是敬仰名人的品行与成就,怀着爱慕之心研习的“我”。在老一辈学人陆续辞世之后,后辈应当如何接续学者散文的传统呢?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处境,有自己的学养积累,只有真诚袒露自我,才能写出自己这代人的殊异之处,也才能揭示出时代的特征。因而散文之“我”,并非是要躲藏到個人情感的小天地,变成私语、絮语,而应将小“我”转变为大“我”,以真诚之“我”,面向时代、面向社会、面向天地、面向他人发声,即使是私语絮语,亦能见其个性品行,传承君子人格,接续散文的民族传统。以自觉坦陈的“我”,回到散文的现实主义传统,才能印证这样的断语:“一部散文史是民族文化性格的结晶史,民族审美品格的结晶史”16。

注释:

①杨献平:《当前散文写作现状及其可能性》,《海燕》2013年第3期。

②谢有顺:《不读“文化大散文”的理由》,《散文百家》2003年第2期。

③陈艳玲:《打开缺口 寻找新天地——在场主义对散文观念的革命》,《当代文坛》2015年第7期。

④林贤治:《中国散文五十年》,漓江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

⑤祝勇:《一个人的排行榜·序》,《一个人的排行榜》,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第7页。

⑥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现代作家谈散文》,佘树森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63页。

⑦梁实秋:《论散文》,《现代作家谈散文》,佘树森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页。

⑧[法]萨特:《萨特文集》第7卷,施康强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页。

⑨[法]蒙田:《一个正直的人》,《蒙田随笔全集》,马振骋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⑩[法]布封:《布封文钞》,任典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0页。

11林贤治:《论散文精神》(代跋),《书屋》(曼陀罗文丛)1998年第2期。

12汪曾祺: 《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汪曾祺全集》卷1,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89页。

13陈剑晖:《论当代散文创作的现实性问题》,《文艺评论》2010年第5期。

14贾平凹:《对当前散文的看法》,《文学与人生》2007年第8期。

15刘大先:《当代散文写作的几个问题——从五部“鲁奖”散文集引发的四个话题谈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8期。

16楼肇明:《关于散文本体性的思考》,《文艺评论》1995年第4期。

(作者单位: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蒋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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