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藻其外,痴情其中

2019-07-16 10:31曹宇薇
青年时代 2019年17期

曹宇薇

摘 要:在吴文英的词中,情词占据了很大比重。与爱人的别离给他留下的伤痕是相当深刻的,这一段不圆满的感情带给他的那一份“残缺和永逝的创痛”影响了他的一生,致使他的词中总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凄凉与伤感,词人特有的绵邈情思与多愁善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剪裁不断的情思贯穿其词始终,诉诸笔端,成为了梦窗词特有的“痴语”,在物象、梦境、情思三个层面上各有体现。

关键词:吴文英;梦窗词;痴语

吴文英(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南宋后期主要词人之一。吴梦窗一生未登科第,以布衣终,故其词主要表达的是个人的身世之感、伤时念旧之情和恋情伤痕。与姜白石一生情牵合肥恋人相同,梦窗也有一段令其铭记终身的感情。关于其情词的数量,或说有百首之多,或说有五十多首,莫衷一是。但无论如何,情词是梦窗词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创作,这一点当无疑义。且梦窗的情词不同于以男子赏玩的目光品评女子的服饰容貌,或以女子口吻抒写泛泛的相思之情的即席应歌之作,而是以殷殷心血抒发他对一位女子深沉的眷恋之情。这一段不圆满的感情带给他的那一份“残缺和永逝的创痛”影响了他的一生,致使他的词中总有一种萦绕不去的凄凉与伤感,可见梦窗实为重情、痴情之人,词人特有的绵邈情思与多愁善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剪裁不断的情思贯穿其词始终,诉诸笔端,成为了梦窗词特有的“痴语”。本文将从物象、梦境、情思三个方面对此进行分析。

一、物象之“痴”

梦窗词中的物象多带有词人之情绪。其眼见之物,似皆与他喜怒哀乐同调,他将对于自身际遇的同情投射于本无感情的事物之上,使这些事物显得摇曳多姿、哀婉动人,又反过来强化其词的情绪感染力。此为梦窗词之第一“痴”。在梦窗笔下,我愁,则燕愁、云愁、雨愁;我落泪,则春堕泪、落梅似泪、梨花如泪;我怨,则莺怨、蝶怨、雁怨。请看以下一组词: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浣溪沙》)

古苔泪锁霜千点,苍华人共老。(《花犯·谢黄复庵除夜寄古梅枝》)

最断肠。夜深怨蝶飞狂。(《惜黄花慢·菊》)

《浣溪沙》词,说自己忆念旧游时,连归燕都染上了愁情,而悄然坠落的柳絮竟好似春天流下的点点泪水;《花犯》则以泪、霜千点,喻苍苔中的白梅,梅本无情,却因带上了词人的凄楚与沧桑之感而显得楚楚可怜;《惜黄花慢》词将词人的怨念具象化,无形之哀怨在词人的笔下化作了翩翩的蝴蝶,“飞狂”二字,以蝴蝶纷纷狂舞的姿态,极言哀怨之深重、思绪之杂乱,个中情绪难以自抑,几乎达到了失控的程度。梦窗多情,且不似白石之矜持,多对此种多情作压抑及隐藏,而是毫无保留地将浓烈的情感悉数倾泻于筆端,并调动自己的锐感,使眼见万物皆染上自身的喜怒哀乐,又对其进行纤毫毕现、细致入微的描摹,甚至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将其情绪形象化、可视化,故而词风有别于姜夔的清空骚雅,显得质实密丽。梦窗以辞笔勾绘出了一个绚丽的、奇幻的、迷朦的、独立的精神空间,其中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皆承载着梦窗的哀思,好像人可以与这些本无思想的事物对话交流,对着它们倾诉心中苦楚,引起它们的深切同情,乃至与词人一同感怀落泪。

二、梦境之“痴”

思念之人在现实中不可得,故梦窗只能将深厚相思寄托于幻梦,通过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来实现与故人的重逢,而梦醒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怅惘与孤独。此为梦窗词之第二“痴”。梦窗自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诚如其号,他的一生似乎都处在沉溺梦境与梦罢醒转两种状态的交替之中。而他在词中所写的“梦”,即是他自身心灵世界的梦呓。如: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踏莎行》)

明月茫茫,夜来应照南桥路。梦游熟处。一枕啼秋雨。可惜人生,不向吴城住。心期误。雁将秋去。天远青山暮。(《点绛唇·有怀苏州》)

荡鸣澌,游蓬小,梦枕残云惊寤。(《探春慢·忆兄翁石龟》)

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丹青谁画真真面。便祗作、梅花频看。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绛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

幽欢一梦成炊黍。知绿暗、汀菰几度。(《杏花天》)

《踏莎行》言苦思佳人芳姿不得见,只得在梦中一睹其往日姿容。梦境只可眼观,不可嗅闻,词人却说梦里好似有佳人的淡淡脂香飘散而来,深可见其执迷梦中,不可自拔。换头言梦境之渺远、梦醒之迅疾,一切往事如春梦般了无痕迹,而梦中人腕上红丝褪去,瘢痕犹存,刻画入微,体现词人的思念与怜惜之深。若非眷恋刻骨,怎会连对方腕上的红丝与瘢痕都记得如此清晰?结句从对面写来,说梦中人与自己远隔千里,在雨声中、晚风中,同样哀哀地惦念着词人,颇有“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柳永《玉蝴蝶》)、“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洪咨夔《眼儿媚》)之执著。词中风物皆属端午,时在夏季,却言“晚风菰叶生秋怨”,可见词人的哀怨已经跨越了时序节令,缠绵缱绻,难以剪断。痴绝至此,人间罕有。再如《点绛唇》,取晏几道《鹧鸪天》“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之意,在梦中重游曾与恋人同游的旧地,而明月依旧,南桥如故,眼前人却已不是心上人。《世说新语·伤逝》所言“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的物是人非之惘然,殆亦如此。“秋雨”即泪水,词人不仅梦见旧游,还为此梦泪湿枕头,可见惆怅之深浓而不可排遣。他者或言山溪冰澌之声入梦而来,使词人误以为是故人的环佩叮当声,惊醒后,却只见枕席烟霞而已;或言似旧之人如梨霙(即雪花)般转瞬消融,不可久留,刹那间便随梦散去;或言与佳人欢会仅是黄粱一梦,梦醒后恍觉已是经年之后,皆可证其痴情。

梦窗词中出现“梦”之字眼时,不仅有梦境带来的感怀,也有言现实如梦、人生如梦者。如: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

昨梦西湖,老扁舟身世。叹游荡,暂赏、吟花酌露尊俎,冷玉红香罍洗。(《拜星月慢·姜石帚以盆莲数十置中庭,宴客其中》)

二十年旧梦,轻鸥素约,霜丝乱、朱颜变。(《水龙吟·惠山酌泉》)

这些词多对时间进行夸张化的压缩处理,充满了岁月易逝带来的惆怅和生命的虚无之感,显得飘渺而空灵,优美而哀伤,形成了梦窗词的鲜明特色。梦窗词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心灵世界,是一个迷离惝恍而凄凉阴郁的梦境,是一幅接着一幅色彩斑斓的工笔画,有枝头残月、苍苔白梅、斜阳芳草、落絮纷飞,使人徜徉其中,逡巡徘徊,不知归路。

三、情思之“痴”

梦窗与恋人所经历的不仅是生离,还有死别。这样沉痛的经历致使他的情詞中有他人所没有的刻骨而尖锐的伤情感。情深刻骨,方吐痴绝之语。梦窗情思炽烈已极,既达到“情痴”之程度,便必然会走向极端,乃至衍化出一种杨海明先生所说的“变态”心理。笔者将这种“变态”心理解读为梦窗对于病态美的偏好、思路的独辟蹊径与想象的离奇——甚至是怪奇。此为梦窗词之第三“痴”。钱仲联先生说:“梦窗之词,如其所谓檀栾金碧,婀娜蓬莱,然人巧极而真宰通,千拗万折,潜气内转,非沉浸咀含,与梦窗精灵相感,则其悬解何由得。”若不剥开梦窗词的华美词藻,以观其词心,必会觉其词费解难读,从而低估它们的价值。请看以下例子:

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风入松》)

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乱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思佳客·赋半面女髑髅》)

章台别后,展绣络、红蔫香旧。(《玉烛新》)

《祝英台近》言恋人曾手剖黄柑荐酒,故词人经年后回忆起那段共饮同欢的过往时,心中的情愫仿佛都沾染上了黄柑的香气。情愫是抽象之物,本不可能带有气味,然而词人执念之深,使得多种感官被纷纷调动起来,增添了表情达意的立体感与层次感。《风入松》言与恋人分别之后,看到亭园中黄蜂频频扑向秋千索时,只觉是恋人的纤手在绳索上留下的香气将黄蜂吸引而来,思路奇特。《思佳客》专门着笔描写词人幻想出来的一具女髑髅的容貌情态,赋予其活人的仪态、动作与心理,脱去了死物的阴森可怖,而显得凄美幽艳,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写法,折射出词人病态而哀怨的心理世界。《玉烛新》写与恋人分别后,词人一次又一次将恋人遗留的绣络拿在手中摩挲,一直到绣络上的红色都淡褪了,香气都弥散了,情思仍未肯断绝。词人将对人的思念付诸物件之上,以绣络的“红蔫香旧”写自身执念之深重、惦恋之长久,是独到手法,不但含蓄蕴藉,且更深切感人,语义虽曲折,情感却是炽烈。

无论是写恋人的手、遗留的物件,还是写女髑髅,无一不体现了梦窗对残缺美、病态美的偏好。从这个角度看,梦窗的情思已走入一条幽深的“歧路”,非常人所能感同身受。世人只见雕缋满眼,独不见世间一痴情人拄杖蹒跚花草之间,一步一叹息,一步一落泪,零落的跫音是其哀恸之心声,伶俜的足印是其难剖的心迹,在这条无人相伴的羊肠小径上,如花般幻化出了一篇又一篇华美深挚的词章。曲高从来和寡,梦窗词注定要背负上难为世人所理解的悲剧。

四、结语

詹安泰先生说:“梦窗词以丽密胜,然意味自厚,人惊其丽密而忘其意味耳。”梦窗词以密丽为特色,丽则丽矣,然非艳丽而无骨。其骨即在于梦窗之真情真意也。梦窗词之所以多“痴语”,本质原因在于其胸臆之中流荡不息的那一缕深情。周尔墉云:“性情能不为词藻所掩,方是梦窗法乳。”读梦窗词,非得剥开其密丽晦涩之表象,细细体察其中艺术,以同理心、同情心品读其中意绪,方能得其情思,最终明其词心。

参考文献:

[1]赵慧文,徐育民.吴文英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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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海明.唐宋词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4]杨铁夫编,钱仲联序.吴梦窗词笺释[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

[5]詹安泰宋词散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

[6]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