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沧浪诗话》中“妙悟”说浅探

2019-07-16 10:31李抒韦
青年时代 2019年17期

李抒韦

摘 要:“妙悟”说是严羽《沧浪诗话》诗论的核心,它不仅对后世文学和文论思想影响深刻,其自身所体现的玲珑透彻的审美特征更是影响了封建社会后期含蓄、空灵美学倾向的确立。本文从“妙悟”与“以禅喻诗”的关系入手,结合严羽自身的诗歌创作实践来探究感悟其内涵;除此之外联系“妙悟”说与“诗缘情”传统的关系来分析它对宋代的诗歌创作倾向的偏补救弊,并阐释“妙悟”说透彻玲珑的审美特征;最后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合理的阐发其对清代“神韵说”、“性灵说”影响,并对其自身不足进行反思。

关键词:妙悟说;《沧浪诗话》;以禅喻诗;江西诗病;玲珑透彻

一、“妙悟”与“诗以禅喻”

严羽的《沧浪诗话》代表了宋代诗话发展的高峰,在第一部分《诗辨》一篇中,严羽说到:

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已还之诗,则小乘禅也;以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之诗,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诗辨》这一部分是严羽集中阐述自己理论观点的核心部分,“论诗如论禅”鲜明地表现出《沧浪诗话》的最大特色就是以禅喻诗,即以禅来作比达到说诗的目的,同时严羽用“禅道妙悟”来比喻“诗道妙悟”便直接说明了“妙悟”论是“以禅喻诗”的核心。严羽借助始于魏晋时期的禅学来构建自己的诗学思想体系,虽然“以禅喻诗”在严羽之前早已有之,但严羽经过改造与发挥,并未像前人那样将诗向禅靠拢,直接将禅语引入诗中,而是在看到了禅理与诗艺之间的贯通性后,从以禅作比出发,最终将重点落于诗歌之上,用妙悟来阐发诗歌的内在规律和本质特征。林理彰先生《中国诗歌批评中的顿与渐:以禅喻诗的考察》一文指出了学诗与参禅的相通性:“学诗者学诗的方法正如参禅者参禅的方法,它们各自的组织都为学习者提供了类似的操作技巧。诗悟与禅悟的技巧也类似,诗悟是要在研习大量经典诗歌后达到无为之境,而禅悟则是要获得清净的智慧、自我的超脱、神秘的体验等等。这两种技巧的目的或有或无任何共同点,但这无关紧要,关键是他们的技巧是相似的,因为两者都劝诫学生要历经同样的阶段:从有意识的学习到吸收、消化再到超越和顿悟。”严羽之所以将诗歌创作与鉴赏的重点落于“妙悟”,是因为他参透了诗禅相通的精髓,相传神秀和慧能在弘忍禅师面前以作语的方式来表达对佛法的理解,神秀所作为“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所作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后来,神秀之悟这种不断参禅然后悟道的主张被人们称作“渐悟”,慧能之悟这种“无一物”的透彻之悟被称为“顿悟”,这种渐悟与顿悟恰好给严羽的诗歌思维带来了极大的启发,用严羽的话来说,渐悟即“一知半解之悟”,顿悟即“透彻之悟”。

二、“妙悟说”审美特征

严羽首次以审美理论的方式提出“妙悟说”,他以“妙悟”为本色,为当行,强调“一味妙悟”,作为专门针对诗歌理论的“妙悟”为诗歌的鉴赏和创作提供了新思路、新角度。诗歌的创作主体在创作的冲动达到高峰时,蕴藏在心中的模糊形象因为某一审美契机的触发而突然变得鲜明生动,在这一瞬间,创作者主观的情思与他胸中酝酿多时的形象瞬间圆融一体,豁然开朗、大彻大悟,接下来便进入诗歌的表现阶段,从某种意义来说,妙悟不是理性思辨,而是对形象思维的感知。《沧浪诗话·诗辨》中写到:

然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

此处将悟分为“透彻之悟”与“一知半解之悟”,盛唐诗人作诗,讲求真情的自然流露而非义理的规范教化,严羽认为谢灵运与盛唐诸公达到了诗歌创作中艺术思维上的“透彻之悟”,而对于这种“透彻之悟”如何获得,严羽也作出了解答,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倘犹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孤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除了“熟参”之外,严羽在《诗辨》中又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这里就点明了“透彻之悟”与“识”的紧密联系。“熟参”与“识”看起来与不期而然降临的“妙悟”相互矛盾。其实不然,只有在熟读熟参前人优秀诗作的基础之上才能“自然悟入”, 就像禅宗中的顿悟要以平日的苦修渐悟为其基础,诗道的妙悟同样也离不开诗人见识与积累,诗识的主要作用在于指导诗坛后学端正方向。

在《诗辨》中严羽共有两处论及透彻,另一处即: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际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所谓“羚羊挂角,无际可求”,据说羚羊在晚间栖息时,双脚挂在树上,四蹄不着地,宋代的禅师们常以此喻示禅理的无际可寻。后面一系类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这些充满禅趣的生动形象的比喻都是为了说明诗歌“惟在兴趣”与“玲珑透彻,不可凑泊”。严羽将盛唐诗人创作诗歌成功的原因归于“兴趣”,此处的“兴趣”,其着眼点为其后文描述的诗歌的艺术境界,不同于单纯的理趣,是作家自然情性在诗歌中的最恰当舒适的表现。“兴趣”是严羽诗歌鉴赏中一个重要的评价标准,但是对“兴趣”的把握也要靠“妙悟”,要通曉“兴趣”或者创作出富有“兴趣”的诗歌,唯有通过“妙悟”才能抵达,因此“妙悟”与“兴趣”相辅相成,对于“兴趣”阐释的越多者越有利于更深层次的感知“妙悟”。正是当时诗坛“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对唐代审美创造精神的曲解,诗歌创作变得生搬硬套、有卖弄才学之感,因此追求透彻玲珑的心灵领悟才显得格外重要。

三、严羽提出“妙悟”说的影响与不足之处

严羽的“妙悟”说启发了王士祯的“神韵说”。清代前期,面对“格调说”占据诗坛,并且其流弊已渐渐变得颇为显著,王士祯的“神韵说”正起到了纠正偏差的作用。王士祯的“神韵说”像严羽的“妙悟”说一样都需要借助创主体的领悟才可以实现,其特征都具有难以捉摸性,而且王士祯也曾多次谈到“余于古人论诗,最喜钟嵘《诗品》、严羽《诗话》、徐祯卿《谈艺录》”、“严沧浪论诗,特拈妙悟二字,……皆发前人所未发之秘”,这些对于严羽溢于言表的称赞都说明了严羽对其的深刻影响。除此之外,袁枚的“性灵说”也受到了严羽“妙悟”说的影响。袁枚认为“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他论诗强调诗人创作者自己的真情实感,反对作诗矫揉造作,而且最好要保持一种纯真之情,他这种主要情的诗歌创作理念与严羽“诗者,吟咏情性也”不谋而合,因此严羽关于“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论述和关于“妙悟”的论述无疑给了袁枚极大的启发。而且,袁枚对严羽诗论的传承与发挥也使得封建社会后期偏于含蓄、偏于空灵的美学倾向确立了下来,从而具有了超越时空的重大历史意义。

虽然严羽的“妙悟”说启发了王士祯的“神韵说”和袁枚的“性灵说”,为我国古代社会后期诗歌与美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维度,使得我国古代偏于含蓄、空灵的审美范畴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对于严羽诗论的所引发的争论和批评者也不在少数,比如,钱谦益主张“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反对明前、后七子因受到严羽诗学的深刻影响,大倡导“诗必盛唐”而形成的复古风气,于是着力批评严羽在“禅喻”方面的无知,在“妙悟”说方面“似是而非,误入箴芒”。从严羽提出“妙悟”说的不足方面来看确实如此,他的“妙悟”说作为《沧浪诗话》中的核心概念,旨在对诗歌创作指出一条通往恣意淡然的道路,但是他这一从禅学中提取的术语由于确切的解释颇少,所以用来论诗使学者感觉虚无缥缈,用一个意义缥缈的概念来说诗,反而使人很难进入,带来一种距离诗歌更远的感觉。除此之外,陈伯海也指出了严羽“妙悟”说的三大缺陷:首先,此说只强调人们对诗歌艺术的直接感受与领悟,不重视理性思考的指导,显然是不正确的;其次,此说是在“不落言筌”的口号下,片面追求超乎文字意象之上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境界和韵味,而相对忽略了这种境界和韵味所必须附丽的文字意象本身;最后,此说脱离了生活源泉来侈谈艺术的感悟。而且由于严羽对于“妙悟”说缺乏具体而清晰的阐述,造成了后代解读者的偏差。严羽当时时代的局限性,使他的诗论并不嚴密具体,便造成了概念解读的模糊性与多义性,因此也提醒我们在研究中要时刻谨记结合特定的历史语境来阐释概念范畴。

四、总结

严羽将“妙悟”说作为《沧浪诗话》的核心,通过“以禅喻诗”,以“妙悟”入诗强调了诗人主体真实情感以及个人才力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意义,这一观点的提出对当时诗坛西诗派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创作倾向作了偏补救弊。“妙悟”说透彻玲珑的审美特征启发了清代的“神韵说”、“性灵说”,影响了封建社会后期含蓄、空灵美学倾向的确立。由于时代艺术思维方式的局限性,严羽对于“妙悟”说缺乏系统的论证便导致了后代阐释的多义性与模糊性,但也提醒我们在范畴研究中要谨记结合特定的历史语境来进行问题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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