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的天狼星

2019-07-18 07:16
东方剑 2019年5期
关键词:曼苏尔哈马斯加沙

1月11日,我在长沙黄花机场候机去沈阳。因班机中转站青岛下雪,推迟起飞。

登机口,电视里的红衣人狂讲企业管理,上电池的绒毛驴在商场门口转圈,广播“抱歉地通知……”

我身边坐一位男子,约三十岁。羽绒服里穿西服,像工程师。他一直盯着身边玩耍的小男孩。男孩三四岁,撅着屁股转圈推一辆小汽车。这名男子情态入神,黑手套攥拳放在膝上。

这时有工人推车走过,车上七八个蓝色的饮水机空桶滑落在地,劈里啪啦,声很大。男子突然纵身扑出,把男孩压在身下。孩子的母亲跑过来拉男子,拉不动。几个人上前,他终于松手了。男孩哭着扑到母亲怀里。我看到,男子面色恐惧发白,张望屋顶和周围的人。

男孩的母亲和其他乘客七嘴八舌斥责那男子“神经病”,他头埋在羽绒服里,摘下手套,手指颤抖。我看他没有精神障碍,身材矫健,不属于医学描述的指颤的四种疾病:帕金森、严重甲亢、酒精中毒、肾衰。他开始过度换气(接连两下深呼吸),这是典型的焦虑发作。事有凑巧,我从包里拿出薰衣草油,洒在毛巾上让他深嗅。不到一分钟,他的肩松开了,眼光也柔和起来,开口说:“真主是万能的。谢天谢地。”

我请他到茶座坐一下。我发现,他的焦虑源是那个孩子。在茶座柔和的光线和音乐里,男子情绪好转,脸有血色,双手不抖了。

“你是医生吧?”他问。

“不是。”

“刚才,我太紧张了。要是你知道我的经历就不会奇怪了。”

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我叫贾迈,迈步的迈。阿拉伯人管我叫贾迈里。今天是我回国的第二天,从加沙。

对,加沙还在炮火连天。如果地狱是糟糕的代名词,加沙比地狱还要糟糕。

我是沈阳人。金融危机到来,国外欠我们公司的工程设备款收不上来,单位派我催款,到巴勒斯坦的哈利勒。巴方挺讲究,人去了马上付款。我当天把款汇往国内,2008年12月26日到加沙游览。

加沙西部靠海,地中海。我在海边见到一对中国母子,长沙人。冬季游客少,海滩上只有我们三个中国人,剩下的是些肥胖的欧美老年游客。这是在27日上午10点钟。

我们三个在一起玩,吃阿拉伯烤肉,用沙子垒城堡。母亲姓什么我没问,她爱说“搞他不赢”。她儿子垒的城堡被海浪卷走,她说“搞他不赢”;肉串吃不完,也是“搞他不赢”,这是长沙俚语。小男孩四五岁,叫华童,她解释这个名是:中华神童。

我们玩了将近一个小时。孩子母亲去洗手间,在椰枣树后面,很远,华童跟着我。11点,27日11点整,我想忘也忘不掉这个时间了,四处响起了爆炸声,大地颤动,建筑物冒浓烟。我跟你说,爆炸声波会让人内脏翻个儿,人立刻傻掉。我拉着华童飞跑,跟游客朝建筑物跑。事实证明,不能往房子里跑,以色列攻击的正是特定建筑物,但我们不知道。头顶上全是飞机,F—16战斗机、无人侦察机和直升机,低得像会掉下来。没等我们跑到建筑物,眼看那座楼被炸了,掉头再跑。我们不知道哪儿安全,只是跑。一辆丰田皮卡开过来,游客往上爬,我和华童也爬上去了。车前踏板站着巴勒斯坦士兵,一边向天上咒骂一边朝飞机开枪。我求他别向飞机开枪,会招致攻击,他一鞭子抽在我背上。我不知他是哈马斯还是法塔赫,身上竟然带鞭子。加沙城里到处是驴车。

车停到清真寺,我们进入一个地道。里面宽敞,方枕木支着预制板,有床和烧煤油的炉子,这里是哈马斯的地盘。我和华童分到一块毯子。人恐惧的时候身上非常冷,我用毯子包住华童,他哆嗦着抬头问我一句话,把我问懵了。他说:“妈妈呢?”

妈妈?轰炸一瞬间把人的记忆模式搞乱了,我想起他妈妈去了洗手间,之后是轰炸。华童肯定问过我无数遍,在轰炸声中听不到。

我告诉他:“战争爆发了。”否则说什么?中国人说这句话别扭,我们没经历过战争。我说,“一定能找到妈妈,我保证。”

华童点点头。他手里拿着相机,刚刚在海滩照过相。他没问我什么是战争,是谁在战争。

以色列的空袭每30分钟一次,不分昼夜。有人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贴到自己耳朵上,消解轰炸声。在地道里的几天几夜,我几乎没有睡。华童断断续续睡,每次爆炸他都醒过来,让我用胳膊紧紧箍住他脖子,哭着问:“妈妈呢?”我怕孩子作下病,跟他说话。他什么也不说,除了这句“妈妈呢”。

我考虑走出地道,去找华童的妈妈。加沙这么乱这么大(我也不知到底有多大),天上全是飞机,地上是哈马斯的火箭筒。上哪里去找他妈妈?她还活着吗?我想象中,她疯一样在炮火和废墟中哭喊,寻找儿子。所以我决不能呆在地道里,也许出去就能见到她,像电影里一样。而且,我旁边这个丹麦胖子已经出地道三次,买面饼分给大家吃。他说,以色列飞机是定点清除,不针对平民。他建议我把羽绒服反穿,红色朝外。丹麦胖子还送我一副眼部遮光罩和静音耳塞。地道对我们来说并不安全,哈马斯在地道口外边架火箭筒,长长的引线拉进来,遥控引爆。他们从各个地点发射卡桑火箭弹、格拉德火箭弹和冰雹火箭弹,射向以色列南部城市贝尔谢巴和奥法基姆。以色列从美国购入GBV—39钻地炸弹,穿透九十公分水泥后爆炸。地道挡不住炮火,这是我从以色列官网上看到的。

我告诉华童去找妈妈,要听话,别哭,他点头。我用废弃的火箭筒铜导线把华童和我背靠背绑在一起,遮光罩和耳塞都给他戴上,走出地道口。

我背着华童跑到大街上,正好没轰炸。街上人乱跑、车乱开,有人趴在大街上嚎哭。我拦住一辆驴车,给车夫10美元,用英语说去海边。我觉得华童的妈妈只能在海边等我们。车夫痛快地答应了,他们不怕死。毛驴车拉着我们俩狂奔,车夫跟着跑。F—16又开始轰炸,发动机的噪音足以让人自杀。车夫抱头跪在地上,我照他的样子做。轰炸过后,新的楼群冒出浓烟。我们继续赶路。丹麦人告诉我,加沙北部城镇叫杰巴利耶,南部城镇叫汗尤尼斯,我不知身在何处,离海边还有多远。

我觉得快出城的时候,驴车被沙包掩体前的士兵拦住。不知是哈马斯误会,还是车夫信口胡说——我看他从士兵手里接过美元——我竟被当成以色列间谍,和华童被蒙上眼睛押到另一个地方。

这也是地道,设施是牢房标准——床由墙壁伸出的钢筋支撑,门有瞭望孔。我们跟两个以色列士兵关在一起。

你肯定奇怪,哈马斯抓到以色列士兵不枪毙吗?不,这是1月5日,以色列的地面攻势已经开始,叫“铸铅行动”。哈马斯对捕俘的以色列士兵很客气,允许他们抽烟和自由交谈,以后交换哈马斯高官。

以色列人对我们友善,这个叫拉蒙的士兵去过哈尔滨,他曾祖父埋在那里的皇岗犹太公墓。

华童离开母亲已经九天,他可能以为母亲死了,不再问“妈妈呢”,躲在角落里哭。他不承认自己哭,但脏污的小脸上冲出粉红的泪痕。我说话,他低头不回答。有一次他抬起头问我:解放军和武警能打得过哈马斯以色列吗?我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们有强大的祖国和军队,却保护不了我们俩,因为我们身在异国。华童不断用相机回放他和妈妈的合影,电池早耗光了。相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睡觉也搂着。我们没法洗澡,满身尘土泥污,像乞丐一样。

哈马斯找了一个会中国话的人提审我,他用怪调的中国话问我三个问题,说答不上来就是以色列雇用的泰国间谍。上个月他们抓了一个泰国游客,是间谍。

他问:秦始皇是男人还是女人?我答男人。他问:两面针是牙膏还是缝衣针,我答是中草药牙膏。最后一个问题:中国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这问题太幼稚,我故意说是驴肉馅荞面蒸饺。他跳起来,说:错了!说最好吃的是北京烤鸭,要枪毙我。我急了,用英语骂了他们一顿。我说中国有三皇五帝、八大名菜,你们知道个屁!努尔哈赤是男是女你们知道吗?真是搞他不赢!他们全愣了,一个大胡子过来和我拥抱。他叫曼苏尔,说亲爱的中国兄弟,我们误会了。他给我香烟、口香糖。我对曼苏尔说,你得帮助亲爱的中国兄弟找一个中国妇女,她是这个孩子的妈妈。

曼苏尔说我有钱我有车我有枪,但我不保证你们走到大街上不被打死,你们应该去问以色列人。

曼苏尔是伊兹丁·卡桑旅的营长,他领我和华童住到他们家。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去了。离开牢房时,以色列士兵拉蒙送我一个小包包。这是我教他太极拳的回报。除了武器,哈马斯不没收以军的个人物品。拉蒙说包里有止血药和麻药,在加沙你可以卖掉它换取回国的机票。我们能回国吗?天知道。

曼苏尔家,有我们和他逃难的亲戚,房间里挤着二十多口人。每五天供应两小时自来水,他们叫流动水。没有电,下水道被炸烂了,人在屋外大小便。我不敢再找华童的母亲,活下去是我们俩的最高目标。我曾看一群巴勒斯坦人在面饼摊抢面饼,一颗炸弹落在他们中间,烟散后,七八个人全没了,像变魔术一样。

在曼苏尔家呆到半夜12点钟,我们被屋外的扩音器喊醒,用英语和阿拉伯语,让所有人撤出房间。我们出来,在聚光灯照射下抱头站着。曼苏尔没在家,以军士兵抓走了曼苏尔的弟弟、舅舅和外甥,十二岁以上男人都被抓走了。然后,坦克开炮摧毁了曼苏尔家的房子。就这么简单,以军对哈马斯成员的家或据点全这么处置。

我们在零度的低温里蹲在地上,等待天亮。华童握着相机,仰望天空。硝烟散尽,天上也有大颗星星。华童指着一颗星说,他在长沙见过,它叫天狼星。

天亮,我们无处可去,曼苏尔的母亲一直说“真主是万能的”。我从那时学会了这句话,人在紧急时刻,总要说句什么话。曼苏尔的邻居阿布领我去了他的家,他用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他是导游,去过中国。

阿布家还好,他不是哈马斯,不会被驱逐出自己的家,主要是他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家用燃油发电机。我想给手机充电,想起旅行袋忘在海滩上。我在阿布的电脑上收看Facebook和Twitter两个网站的资讯,后面是以色列驻纽约总领馆的网站。还有哈马斯办的阿克萨电视台,节目中有个叫阿苏德的粉色卡通兔子,号召巴勒斯坦儿童早日殉难成为烈士。我发布求助消息,请上网者传到阿拉伯世界的中国使领馆,没得到任何回音,但我得到一个好消息。在国际社会的斡旋下,1月7日,也就是第二天下午的1点到4点,有三小时停火。我们习惯了时时刻刻的轰炸,三小时停火,太奢侈太珍贵太不可想象了!真主是万能的,以色列的上帝万岁!我决定利用停火间隙去海滩找华童的妈妈。

我把消息告诉了华童,他和我从7日凌晨一点就盼望天亮,对外面的枪炮声不太在意。只要时间不停止,就会到达下午1点的停火时刻。想到这个,我们感到幸福。华童打开话匣子,讲幼儿园的小孩儿比赛拉屎谁会擦屁股,他爸爱喝青岛啤酒,跟鳖(长沙话,哥们儿)一起喝,小狗洋洋会叼拖鞋。

我们等到了上午10点、11点、12点,很快就要到下午1点钟。阿布答应套骡车拉我们去海滩,说那地方叫加兰达,离这里大约五公里,三小时停火足够了。我判断华童的母亲如果活着,一定在那个地方等我们。

1点整,炮火声瞬间停止,真是不可思议,街上却传来哭声,是当地人利用这段时间为死者举行葬礼。人们举着棺材行走,喊口号。我们坐在阿布的骡车上,向加兰达进发。天空变得空旷,不再有以色列飞机,哈马斯也不向以色列南部城镇发射火箭弹。我对街上每一个人说“真主是万能的”,他们也用这句话回应我。

阿布突然勒住骡车,说贾里迈,路上躺着一个妇女,要分娩了。这女人用一只胳膊支在地上哭泣,行人车马没人关注她。我看到阿布渴求的眼神,说咱们用骡车送她去医院。阿布说,在全世界数中国人最善良。我们赶到名叫希法的医院,用了半个小时。把孕妇抬进去,医生检查后说胎盘堵塞子宫口,需要手术。但医院没有麻药,最后一支刚用完。医生说,加沙的麻药比黄金还珍贵。我忽地想起拉蒙送我的小包包,但忘在了阿布家。如果取包,去海滩的时间可能不够用。可是,没在战火中死亡的母子怎么能在医院死掉呢?她们也是一对母子。我们回去取小包,带上华童。医院里没法呆,走廊堆满了裹着白布的尸体。

骡车飞驰,到阿布家取上包,速往医院,当时是3点10分。到了医院,医生看到包里的药有乙醚、止血的八因子和纤维蛋白,高兴得跳起来。医生说真主是万能的,中国人也是万能的。我们三人迅速赶往加兰达海滩。

我不敢看表,也不敢问阿布时间,觉得马上就到4点了。穿过一片柑橘林和砾石地,我听到大海的涛声,在没有轰炸的寂静的空气里涛声清晰。海滩就在前面,还有大棵的椰枣树,正是这里。华童的妈妈果真站在那里,穿着那件橙色的风衣。

骡车在沙滩上跑不动,我背着华童跑,华童喊妈妈,声音特别响亮。他从我背上滑下去,跑向妈妈,他妈妈朝这边跑。还剩下一百米左右,轰炸开始,4点钟到了,成群的飞机从树尖飞过来。

炮弹就在我们周围爆炸,我喊华童趴下。一声巨响,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才发现自己没死,华童使劲拍我的脸。阿布死了,我身边是一个炸弹的深坑。人的身体在爆炸中会被分解为粉末,消失到空气中。很远的地方,停着那辆骡车。你问是哪一方的炮弹?以色列、哈马斯、杰哈德、法塔赫、真主党?不知道。知道有什么意义?如果炮弹偏一点,死的就是我,或者华童和他的母亲。可怜的阿布,他那一大家人还等他养活呢。

讲到这里,贾迈手又抖起来。我把薰衣草油给他,他嗅完停歇了一会儿,接着说:

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一家中国公司,经他们运作,特批让我们从埃及平时关闭的拉法赫通道逃出加沙,经开罗回到祖国。我陪华童母子到长沙,然后回沈阳。

我现在的痛苦是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加沙的情景,没办法睡觉。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没有轰炸、飞机和哭声。我觉得下一分钟炮弹就会飞来,但没有。你看机场这些熙熙攘攘的人,多幸福,却不知道和平的珍贵,抱怨飞机误点。

我虽然还在紧张中,但把一切都想开了。钱,在战争中啥也不是。车房股票,没意义。我收下你这瓶薰衣草油,恐怕以后常常会用到它。说出这些,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其实,我想跟周围每一个人说,我们很幸福。没法说,别人听了以为你有神经病。

广播通知,长沙至沈阳,途经青岛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我和贾迈走向第四登机口。他走在前面,消失在人流里。

征文启事

“大众经济城杯”精彩故事征文启事

本刊在上海大众经济城的大力支持下,举办为期一年的“大众经济城杯”精彩故事征文活动。

征文要求:选取经典的法治故事或奇特的法治事件,以小说的形式,多视角多层次地反映纷繁多姿、奇趣相映的社会生活。作品要求原创,品位高雅,内涵丰富,故事性强,具有社会警示意义。篇幅在10000字左右。

征文时间:2019年1月至2019年12月。

评奖办法:由专家和著名作家组成评委会,对作品进行评审。

奖项设置: 一等奖1名 奖金3000元;

二等奖2名 奖金各2000元;

三等奖3名 奖金各1000元;

佳作奖若干名 奖金各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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