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伞

2019-07-18 02:39
东方剑 2019年5期

1

我不喜欢阴雨天气,和情怀没什么关系,这样的天气让我的左手中指隐隐作痛。医生说是骨折愈合后留下的后遗症。当警察三十年,这是我第一次受伤,而且是手指骨骨折,皮都没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涪城一年四季多阴雨,天无三日晴,这种痛如影随形,丝丝缕缕,挠不着搔不到,让人心神不安坐卧不宁。

我家离单位不远不近,步行上下班比开车方便,既免了堵车之苦,又可以锻炼身体。其中一段路,是顺着涪江堤坝走,中间要穿过一处茂密的小树林。那天下班后,走着走着下起了小雨,等走进那片树林时,天已经暗下来,本想避避雨再走,可是江边风大,衣服又潮湿,吹起来感觉身上直发冷,只好加快脚步往前赶。就在这时候,两个年轻小伙打着一把黑雨伞迎面走过来。路窄,我只好侧在路边,想让他们先过去。在他们经过我眼前时,那把雨伞猛然扣在我头上,随之“呼”的一声——不好,一定是遇到歹徒——一股巨大的打击力透过雨伞落到我头顶。我本能反应抬起左臂,挡住又呼啸而至的二次打击,趁着向后趔趄,右手顺势快速拔出手枪,刚好顶在其中一人脑门上。两人愣了几秒钟,扔下手中的铁棒和雨伞,撒腿就往回跑。

站住!我顾不上头部和左手的疼痛,大喊一声,再跑我就开枪了。两人边跑边扭头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透过准星,瞄上其中一个身影。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我犹豫了——算了,我心里说,枪一响,也许一条小命就没了,无论怎样,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尽管我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受何人指使,但就这么死在我手上,不知道自己的心理能不能承受。两个快速移动的身影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的右手食指不太甘心地从扳机上退出来。

前几年,曾经发生过一起绑架人质案件,是我带着下属李大勇处置的现场。李大勇是农村孩子出身,警校大专毕业生,能留在涪城市里当警察实属不易,所以他比其他人更勤奋更刻苦。当然,作为警察的勤奋刻苦,就是多出现场多破案破大案,为名利也好为晋级升职也好,总之我很欣赏这样的下属。绑匪是个新手,应该喝了很多酒,拿着一把刀顶在邻居女人质脖子上,要求警方把他和人私奔的老婆找回来。绑匪有明确的诉求,按说这样的绑架案是可以通过谈判来化解,兵不血刃就能解决问题。到现场后,矛盾激化,绑匪要杀人质!李大勇瞅准机会,“砰”的一枪,直接把绑匪爆头击毙。李大勇一战成名,荣立个人一等功,实现了许多年轻刑警梦寐以求的立功受奖、升职加薪的愿望。这些原本都是李大勇想要的,但此后,他的精神状态变得越来越差,脾气也开始暴躁起来,在审讯嫌疑人时容易失去耐心,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起初大家以为他是骄傲了,后来进行心理测试才知道,他患上了抑郁症,只好脱掉警服长年在家休养。

回到家后,我没敢和付三姐提起遇到袭击的事,怕她唠叨个没完。付三姐比我大三岁,是我爱人,老家的说法是女大三抱金砖。做警察的找个大女人其实挺好,不矫情,会疼人,家里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她可以把一切都操持得井井有条,男人只管在外打拼事业。但有一点也挺烦人,在潜意识里,她总把你当成小弟弟甚至儿子看,屁大点儿事喜欢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要是让她知道去抓杀人犯,或者被歹徒惦记上,更得胡思乱想。也是,到了这个年龄段,付三姐的脸乍看还挺光滑水嫩,近了细看已经生出很多细密的皱纹,没办法,操心太多,而且差不多也是更年期提前。

吃饭时,我发现一直有点儿痛的左手中指不会动了。一两个小时过后,开始红肿起来。等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把付三姐吓一跳——还以为我左手攥着一根胡萝卜。

不用猜,袭击我的人肯定是胡俊派来的,因为我最近正在调查他涉嫌放高利贷、敲诈勒索、非法拘禁他人的违法犯罪线索。

我、付三姐还有这个胡俊,我们小时候都在斗城生活过,我比他大十岁,在来涪城之前彼此没见过面。斗城是涪城下属的一个偏远县,涪城在涪江上游,斗城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下游,涪江在流经斗城后汇入嘉陵江。

在斗城段的涪江两岸,自古就有大大小小很多码头,这些码头为争夺货源和客源,经常发生械斗——斗城的名字也许就源于此。我父亲和付三姐的父亲都是货车司机,往返于各个码头之间,和这些码头的经营者都熟悉,其中就有胡俊的父亲胡威武。

我没上学的时候,经常坐父亲的车去码头玩耍,见过胡威武一两面。印象中这人长得并不威武,身材瘦小,看上去凶巴巴的。他的码头位置在最下游,客源常常被上游的码头截走,生意不好,人又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带着工人去别家找茬,两岸的十几家码头基本让他闹腾了个遍。有一次夜里,胡威武又喝多了,在去闹事的途中掉到涪江里,没爬上来,淹死了。胡家人报警,认为是被仇家寻仇所害,因为缺乏证据,后来不了了之。那年我17岁,刚考上警察中专学校,算起来胡俊不到6岁,是个还赖在妈妈怀里打滚的小屁娃。

听父亲说过,胡威武的这个儿子,长得眉清目秀,性格和他父亲一样,暴躁易怒,从上初中开始就喜欢打架斗殴,很快成了校园里的孩子王。为了改善家里拮据的经济状况,胡俊带着他那伙人,经常在半路上拦截中小学生,有钱抢钱,没钱抢吃的。其中有个孩子那天带的钱多点儿——八百元,本来是给生病的大人刚借来的医药费,还没到医院就被胡俊抢走。大人报了警,胡俊很快被抓捕到案,判了两年少管,那一年他15岁。

从少管所出来,胡俊的上嘴唇多了两撇小胡子,性格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显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那几年铁路、公路货运发达起来,水运开始败落,加上政府大力整顿,只保留了一家国营码头。胡俊不能子承父业,就借钱开了一家小火锅店,生意还可以,逐渐把在少管所里结识的孩子都吸引过来。这些人经常在店里吃吃喝喝,有时帮胡俊出出头、与上门找茬的打打架。这批人里,就有他后来最核心层的八大金刚中的麻秆、陈皮等七个,另外一个是他到涪城犯案后坐牢结识的周二娃。

麻秆很有经济头脑,他建议胡俊,把别家的火锅店一家家盘下来:一家店一年就算挣五万元,十家店就是五十万元,反正一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五十万元?这个数字刺激到胡俊,他开始尝试要接手周围的火锅店。可是谁也不肯把正红火的店盘掉,何况胡俊开出的价钱也低得离谱。

折腾三个多月,只有效益不好的三个小店面转手给他们,这与胡俊的设想相距甚远。他开始瞄上一家生意最好的店。这个店的老板叫王振鹏,以前也是做码头的,在黑道上算是大哥级别的人物,根本没把一个小毛孩子放在眼里。

呵,俊娃子长大喽,你开火锅店就开噻,啷个就看上我的呢?王振鹏看着眼前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点哭笑不得。

王叔叔,胡俊一本正经地说,现在火锅店的生意都不太好做,我们应该联合起来,你不愿意把店转让给我,也可以采取加盟的形式。

哦,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点儿加盟费?

没有多少,一个月也就几百元。

哈哈,我说俊娃子,你爸当年来我码头闹事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你也要学你爸爸那一套吗?

这是两回事儿。

什么两回事儿,你就死心吧,你爸的下场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叔劝你一句,回去老老实实开你的小店,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胡俊回去后,反复琢磨了几天王振鹏说的话,然后写了一份举报信,送到我父亲手里,让他转交给我。那时我已经是涪城刑警队的副队长,专门负责命案侦破,破过一些有影响的大要案,在老家斗城也小有名气。

根据举报信内容,我把王振鹏传唤过来,没想到他很快承认当年杀害胡威武的事。

其实我根本不想杀人,尤其是胡威武这种屁大点儿本事没有的人,杀他都觉得丢份。王振鹏说,我愿意去打老虎,也不愿意拍死个臭虫。胡威武就是个臭虫,喝点儿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敢带着人来我的码头闹事。那天晚上在江边碰上这小子,他喝得醉醺醺,一上来就搂着我脖子,要和我对着江里的月亮结拜成兄弟。我趁他在那撅着的时候,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脚。

就这么简单?我问。

就这么简单。本来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一头栽江里,扑腾都没扑腾。王振鹏说完又加了一句,合着他也是该死。

罪都认了,显然他没有必要在这些细节方面撒谎。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你要不承认我们调查起来恐怕还要费点儿劲。我其实不只是好奇,简直有点儿失落,这么容易拿下一起陈年命案,感觉像正看着侦破命案的悬疑电影,突然间被人剧透了凶手。

杀人这种事,的确做不得。王振鹏不无感慨地说,这些年我几乎天天做噩梦,梦到胡威武从水里爬上来,和我商量让他点儿生意,挣点儿钱。我每年给他烧的纸,比给我爸妈烧的都多。后来码头关了,转行开饭店,天天人来人往,可还是不行,已经不只是晚上梦到,有时白天屋子一空下来他也出现。那天老胡的小崽子来找我,神态、做派简直和他爸一模一样,冤有头债有主,索命的终究来了。

2

胡威武的案子破获后,胡俊订制了一面写着“神探破奇案,沉冤得昭雪”的锦旗,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送到公安局。当时队里正在开中层干部会,胡俊就那么举着锦旗进来了。那次是我第一次看到胡俊,他满脸带着笑意,但眼神却透着阴冷和野心。

请问哪位是万涛队长?胡俊问。

开会呢,你们怎么进来了?我站起来,有些不满地说。

我是受害人胡威武的儿子,您替我报了杀父之仇,我胡俊感激您一辈子。胡俊冲他几个一同进来的兄弟一招手,来,给咱们恩人鞠躬。

几个人齐刷刷地给我鞠了个躬。

好好,队长张晓山第一个反应过来,拉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我上前接过锦旗,大家都过来,一起照张相吧,回头也好宣传宣传老万。那张合影照片洗出来后,一张被胡俊贴到他的火锅店里;另一张贴到队伍建设宣传栏里,直到胡俊再次犯案被抓才撤掉。

此后,胡俊曾打过电话邀请我出来喝酒,被我回绝。我们做刑侦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要交往,但胡俊这种人,身上隐藏着一股犯罪气息,说不定哪一天会爆发出来,还是不要有瓜葛的好。

我不爱和他交往,但不代表别人不爱和他交往。据说王振鹏被抓后,胡俊在斗城声名鹊起,以前不肯加盟的火锅店纷纷投靠,生意异常兴隆。他利用这个机会,不但结识了当地的头头脑脑,还结识不少斗城籍在外地做官、经商的成功人士,其中就有省高检的一位领导。

胡俊和他的弟兄们经营了几年餐饮生意后,开始插足金融、房地产等来钱更快的行业,这触动了一些既得利益者,新的矛盾开始产生。斗城还是小了点儿,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什么腾挪空间,胡俊靠好勇斗狠打出一片天地的想法难以实现。

为突破发展瓶颈,胡俊带着人马和开火锅店赚到的第一桶金开始转战涪城。这年他25岁,对一般人来说,这个年纪正是初入职场或结婚生子的时候,而他已经深谙黑道之道,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天,胡俊召集他从斗城带来的7个兄弟,一边喝酒,一边商量着如何在涪城踢开头一脚。

涪城是个移民城市,一百多万人口,十之八九都是从外地来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世界早晚是我们的。在胡俊授意下,麻秆给这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弟兄们讲起课。欲成大器,先做大事,搞出大动静,打出我们斗城帮的声威。

对,咱们以后就叫斗城帮。酒借英雄胆,几个人在胡俊和麻秆的轮番洗脑下,热血沸腾,发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誓死效忠帮主胡俊和斗城帮。

胡俊看火候已经成熟,开始他开宗立派前第一次发布指令:既然这样,按照江湖成立帮派规矩,咱们先找个涪城的狠人,每人砍他一刀,作为投名状如何?

梁密是我一直在暗中调查的嫌疑人,他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曾两次驾车致人死亡,在支付巨额理赔后被认定为交通肇事,无罪释放。两个死者都是涪城有名有姓的社会人,先后死在同一人车轮下,难免有传言说是故意谋杀,于是就送了梁密一个“杀手”的绰号。这个绰号让梁密既感觉到不安,又有些受用。我的一个线人贴靠上了梁密,探查到一些他受人指使驾车杀人的线索。就在我等待时机采取行动时,梁密出事了。

有一天梁密接到一份请柬,他展开一看,是名不见经传的斗城来的“小白脸”胡俊派人送来的,约他去茶馆喝茶。

梁密那时肯定觉得,这是胡俊向自己示好,有要拜码头的意思,于是一个人欣然前往。这一去,梁密再也没回来——胡俊和他的7个兄弟,手持锋利的龙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砍成了血葫芦。

胡俊砍完人后不但没跑,反而镇定自若地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120,一个是110。

你为什么要砍梁密?我问。

我听说他是你们要抓的凶手,有兄弟在茶馆发现了他,就带人来了,想扭送他去公安局。他不配合,还要行凶,我就砍了他。胡俊显然在狡辩。

你砍了几刀?

就一刀,不至于死了吧?

什么一刀,你们是每人一刀,一共八刀。梁密已经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了。

啊,死了?不可能吧,我还叫了救护车救他呢。

果然,胡俊一伙的见义勇为、投案自首和主动施救,被辩护律师作为无罪辩护的有力证据,加上他那些用心交下的同乡们对案件的高度关注,最后仅以防卫过当、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胡俊两年有期徒刑,其他人为缓刑。

就这么便宜胡俊,真是不甘心啊。高全能说,再给我几天时间,就能得到梁密驾车杀人的证据,那两起案件要是破了,能把涪城翻个底朝天。

高全能就是那个贴靠梁密的线人,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这哥们以前是进城卖菜的农民,头脑灵活,爱结交人。我上下班经常路过他的菜摊,偶尔还买点儿菜,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万哥,你忙吧?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我婆娘在家头生娃,好久还没生出来,咋个办呢?我一听,明白这是难产,立刻驾车赶往高全能家,并通过熟人联系上妇产医院。最后,孩子被剖腹产出,母子平安。为这事他对我感激不尽,邀请我来家中涮火锅。锅开了,他拿起一双筷子,放在嘴巴里涮一下,从锅里搛起一片肉递给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菜农之间示好的一种仪式,硬着头皮接过筷子,忍着恶心连肉带唾沫星子吃进嘴里。高全能定定地看着我一下下嚼动的嘴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说吃啊,兄弟,看我干啥?高全能哽咽道,万哥,别嫌弃我高攀,这辈子就认定你这个哥哥,有什么需要言语一声,万死不辞。

别怪我不地道,那天从高全能家出来,我吐了一路,回家又刷了半小时牙。

高全能确实很能干,而且善于动脑筋,这些年帮我破了不少大案要案,我相信,他要是做刑警,不见得比我差多少。这次盯梁密,比以往费的劲都大,而且冒着生命危险,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感觉让一只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和你心情一样。我拍了拍高全能单薄的肩膀,这次被胡俊这小子钻了空子。他把梁密整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感谢他呢。

你看吧,胡俊要是出来,又是涪城一霸。高全能担心地说,万哥,你也要小心些,我听到一些对你很不利的说法。

什么说法?

嗯,高全能犹豫了一下,有人在传,你是胡俊的同乡,他敢在涪城胡作非为,杀了人才只判两年,都是因为有你在罩着。

呵,我苦笑一声,你相信吗?

我当然不信,但是你也别大意,你们都是斗城人,他父亲的案子、他的案子都是你负责的。高全能停了停,人言可畏啊。

高全能的担忧不无道理,胡俊虽然结识不少高层关系,但我毕竟是“现管”,他要在涪城做违法犯罪的事,我就是他绕不过去的坎。我想,他几次主动套近乎,又通过中间人拉关系,都是想着尽快摆平我这个不太开面的同乡。这次杀梁密,他以为不会有牢狱之灾,没想到我会一直揪着不放。

胡俊尽管被判了刑,这两年在看守所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惬意,不但遥控着外面的兄弟继续放高利贷、经营赌场、寻衅滋事,而且又结识网罗了一批同道中人,这些人成为他两年“大专”毕业后,发展壮大斗城帮的新力量。

3

高全能带来的录像显示,胡俊服刑期满当天,数十辆豪华车前往看守所迎接他;接风宴上,几乎都是涪城有头有脸的社会人。胡俊赢来了人生第一个高光时刻,这也是他两年来卧薪尝胆想要的结果。

怎么办?高全能在等着我安排任务,能看出来,他这口气憋了两年。

胡俊在里边呆了两年,肯定想了很多,接下来一定会有大动作。现在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你先接触一下他手下的一些人。

胡俊的动作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快,看来两年面壁让他变得更沉稳了。隐居一段时间后,坊间关于他的热闻开始冷却下来。风头一过,胡俊在原有人马基础上,开始着手组建酝酿已久、等级森严的新斗城帮,那7个和他砍梁密的人,外加在看守所结识的周二娃,号称八大金刚,成为胡俊的第一层护法;又有曹成龙等24人,均为斗城人或刑满释放人员,组成24星宿,为第二层护法;余者数十人,也多有前科劣迹,为斗城帮外围小弟,构成第三层级护法。自此,在胡俊带领下的斗城帮开始称霸一方,通过敲诈勒索、非法拘禁、高利放贷等手段,四处犯案,大肆敛财。

麻秆曾作为胡俊的军师,在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胡俊也有意把他推到前台,成为自己的影子。为此,斗城帮专门成立“地下出警队”,由麻秆任队长,负责维持团伙名下的酒店、歌厅及电子游戏厅等场所秩序、买卖毒品、催收欠账等核心业务,同时接活替人出面扎场子。

新官上任,麻秆即接受胡俊检阅,带领地下出警队去了一家不肯交保护费的酒吧,将老板杨玉峰当众侮辱、殴打一番,最后强行索取一毛钱“出警费”,以此作为队伍拉练和首单业绩。杨玉峰经此侮辱和惊吓,含悲带愤,在求告无门后写下遗书,扔了酒吧离家出走。

八大金刚可以独当一面后,胡俊重新为他们划分势力范围,他也实现了华丽转身,从前台转移到幕后,把自己打扮成衣着光鲜的合法商人,暗中却登上了黑道教父的圣坛。

通过一系列运作,胡俊在江下区盘下一家五星级酒店,改名为俊之城大酒店,把这里作为斗城帮的大本营。碰巧局里进行干部调整,我被派到江下区任分局长。按照惯例,我在分局长任上只要不出大的问题,两三年后将会出任市局的副局长职务。我还没到任,胡俊便得到消息,立刻通过熟人表示要给我接风庆祝。我断然拒绝,并让这位熟人给回个话:守法经营,保护;搞歪门邪道,坚决打击。

都在一个地界活动,难免要在某些个场合碰到。胡俊开始主动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咸不淡应付几句。后来大概觉察到我暗中派了警力,对他违法犯罪线索进行调查取证,再见面时就故意避开我,实在避不开也装作不认识,一声不吭。

就是在这种暗中相互较劲情况下,我遭遇到那次袭击事件。看来,这仅仅是胡俊对我的一个警告。

不久之后,我又被人告了,而且告我的人还很多。这些举报信雪片一样飞到省市监察部门,只要能管到我的官几乎都收到了。举报内容集中为两类问题:一是举报我滥用职权,破坏营商环境,插手经济纠纷,扶持亲属垄断餐饮行业;二是徇私枉法,为胡俊一伙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

老万,举报信上说的事,有还是没有?问话的是市检察院副检察长、负责反渎职侵权工作的郑宏,一脸严肃。以前因为工作和他有过接触,但不是这个态度。

第一条嘛,我爱人那边的亲属确实开着一家火锅店,不过是个养家糊口的小店,满打满算也就十桌,您看这能构成垄断吗?

那第二条呢?

这个根本不可能。胡俊是最近局里确定的重点攻坚对象,我到江下主要工作之一就是要摸排他涉黑涉恶线索。

郑宏说,我对你也算了解,你以前搞过的案子也听说过,对公安事业有过贡献。不过,成绩不能代表什么。举报信是从省高检转来的,你要有思想准备。

好吧,我接受组织的调查。

我被停职反省,整天窝在家不好意思出门。付三姐开始老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不想让她担心,胡乱编些理由搪塞她。她不信,变着法地叩问,问来问去把我问烦了,第一次冲她发了一通邪火:还不是你那个堂哥,去哪开店子不行,非要在涪城开!现在好了,有人告我垄断餐饮业,我看就是他口无遮拦,吹牛说大话认识我,不然怎么会有人告这茬?我的吼声把付三姐吓着了,她默默流了会眼泪就出去了。这以后她就不再问,而且干什么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恼了我。

也是后来才知道,付三姐那天出门后,直接去找到她堂哥,让他把一直红火的店关了。堂哥气得破口大骂,你们家万涛是啥子人嘛,我本本分分做自己生意,碍到他当官了嗦?我来涪城开馆子,他还不晓得在哪里转筋呢。付三姐也不说话,在店里一个劲地哭。最后堂哥受不了了,一气之下把店子兑给别人,回了老家。

这么煎熬了半个月,感觉自己都快抑郁了,憋得实在难受,想起刑警队时的兄弟李大勇,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好在电话号码没换,我们约好出来喝杯茶。没想到李大勇精神状态不错,他说在家这两年看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人生道理,慢慢地也就从心结里走出来了。

万局,我准备回刑警队重新开始工作,你看行不行?

好啊。

你怎么样?当分局长比在刑警队更累了吧。李大勇估计还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嗯,当分局长的确累。刑警队也累,不过不累心。

那咱俩就一起回去呗。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时忽然很羡慕和佩服李大勇,他可以薅着头发过河——战胜自己,回到曾经为之自豪的岗位。而我的未来已经不再掌握在自己手里,何去何从,只能听凭命运的决断。想到这,一股悲凉从心里溢出,一时间全身被无力感慑服。

调查没有明确的结论,检察院允许我暂时恢复工作,不过建议局里免除我的分局长职务。就这样,我又回到刑警队,没有安排职务,和比我早几天回来的李大勇搭档,一早一晚在公交车上抓小偷。别说,这个活还挺适合我,有小偷就抓,没小偷就坐车,看着乘客上车下车,感觉这车就是一个舞台,而人生如戏。

我心里清楚,举报信肯定又是胡俊在背后搞的鬼,也能看出这个人确实够狠,狠到连自己都告,摆明了非要把我拴在他的船上,或者同舟共济,或者一损俱损。

让我没想到的是,一年之后,郑宏从检察院调到市公安局,任职副局长,分管经侦和刑侦工作,这种安排从未有过先例,也有悖于官场规则。

我对郑宏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这很大程度是源于上次被他调查的经历。这个人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但当你作为嫌疑人坐在他对面时,那种锥子一样的目光扎得人无处躲无处藏,还有那些阴阳怪气的问话,让人觉得不说出点儿事来都对不起他;加上又是他以检察院的名义建议局里把我的分局长免掉,客观上毁了我晋升市局副局长的路径,现在又恰恰是他来补这个缺,我心胸再宽广,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

我的这股情绪,没能逃过张晓山的眼睛。一天值夜班,他带了一瓶白酒和一包花生豆来办公室找我。晓山比我大几岁,我们俩前后脚参加工作,共同经历了一些大要案洗礼,可以算得上生死弟兄。

怎么了兄弟,是不是小偷让你抓绝了?晓山边喝酒边假装不经意地问,情绪不高嘛。

没什么,对付着干呗,总比在家呆着强。

呵,这可不像你万涛说的话。还记得不,那年跑个逃犯,我被停职,你怎么安慰我来着?后来你经营一年多,把那小子逮回来,要不我也早回家抱孙子去了。

那事能和我这比吗?你那是工作失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这都成犯罪分子的保护伞,赤裸裸地站在人民对立面,你说我还忙活个什么劲?

你这是记仇啊,同志,组织审查是正常的,检察院监督也是他们的工作。

我就是有点儿寒心。对晓山你我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你说咱们这些年摸爬滚打,付出多少?却抵不上一两封别有用心的举报信。还有这个郑宏,去哪不好,非要来咱们这当副局长,我看他也是脑子进水了。

哈哈,你以为他愿意来?凭他的资历,完全可以晋升检察院一把手,就是去司法局也是局长,现在这个职务,明摆着是把他架到火上烤嘛。

谁烤他?

肯定是有人。

4

郑宏上任半年后,对他分管的刑警队和经侦队班子进行大调整,原经侦队长被免职,张晓山平调过去任队长,刑警队长职务空缺,暂时由我主持工作,在外人看来这是一步到位,但对此我没有一点儿可高兴的。

郑宏对我很客气,几次主动和我沟通对于胡俊一伙是否构成黑社会性质犯罪,并指示我继续暗中摸排,多收集犯罪证据。此时,高全能按照我当初的部署,已经成功打入麻秆带领的地下出警队,至少掌握十多起非法拘禁、敲诈勒索和强行收取保护费的犯罪情况,但要据此对胡俊采取行动,显然还缺乏直接证据。

有句话说得很对——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随着财富的增加,江湖地位的不断提高,胡俊的自信心开始爆棚。尤其回到老家斗城,前呼后拥的胡俊,切实有了衣锦还乡、飘飘欲仙的感觉,连政府的官员也鞍前马后,邀请他回来投资兴业,回馈乡梓。这期间,胡俊在斗城注册了一个空壳新能源公司,成功套取政府二百万元专项扶助资金。

郑宏在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刻命令经侦队,以涉嫌合同诈骗、抽逃注册资本罪名把胡俊抓了起来。

张狗屎整我——胡俊在“刑事拘留通知书”上歪歪扭扭写下这五个字后,咔嚓一声把签字笔折断,狠狠掼在地上。胡俊所辱骂的“张狗屎”,正是刚到经侦队工作的张晓山。此时胡俊还相当自信,上面的熟人能像以往一样,毫发无损地把他捞出去,如他那个著名本家,在手下们操办的接风洗尘宴上,吼上一嗓子:是不是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张晓山把胡俊签署的“刑事拘留通知书”摆在郑宏面前时,正好我也在场。狗屎二字让一向不动声色的郑宏震怒不已。他“啪啪”连拍两下桌子,格老子的,这个胡俊,太猖狂了!如此蔑视法律,蔑视公权,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和晓山对了一下眼神,心里暗自发笑,好嘛,检察官出身的领导果然也沉不气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对胡俊犯罪情况的调查取证,并没有预期那么顺利,他不仅对抗审讯,还通过律师及关系,申请案件转交斗城管辖。这招数被称为三十六计中的釜底抽薪,如果让其得逞,此前的一切努力将功亏一篑。

关键时刻,高全能递上一个有力证据——胡俊的同乡,肯定也是我的同乡杨启的证词。他曾在胡俊名下的地下钱庄借过一万元,用于生意周转。胡俊对这个同乡颇有点儿意思,几次想拉杨启入伙斗城帮,没想到匹夫不可夺志,他的好意被拒绝了。

“两个自称斗城帮的人,拿着刀、枪(后证实为仿真手枪)把我堵在店里,逼问我加不加入。晓得他们是黑社会,心狠手辣,但我不怕。我说,欠你们的钱已经还清,以后各走各路。这两人根本不听,一人砍我一刀,抢走我的手机,还扬言‘见一次砍一次’。”杨启说这段话时,让我禁不住联想起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里边,傻屁股面对凶残的斧头帮,就有类似的一段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台词。

随后,杨启撸起T恤衫,露出后背上两条骇人的刀疤,“万队长,人活一口气,我就相信您了,豁出命也给你做这个证,千万不能让他们再横行霸道。”

胡俊想通过指定斗城管辖的企图被粉碎,他以涉嫌抢劫罪、伤害罪被重新计算羁押期限,案件转交刑警队继续侦查。

“哦呦呦,咋个还是你呦?”审讯室里,胡俊第一次以这种不屑一顾的口气和我打招呼,“我说老万,该叫你万代理还是万主持?这么多年还干这个嗦,没得升官哈?”

“胡俊,你不要太嚣张,这辈子你坐牢坐定了。”我掐了一下自己大腿,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因为此刻郑宏就坐在外边看着审讯直播。

“哈哈,”胡俊大笑两声,“人长屁股就是坐牢房的。不过,那也得看我愿意不愿意。”

“那你就把屁股洗干净,准备坐牢吧。”

“我坐牢,你也跑不了。”

“怎么讲?”

“哈哈,”胡俊再次发出刺耳的笑声,“贵人多忘事,你不一直是我的保护伞吗?”

胡俊方面紧锣密鼓捞人时,市公安局专门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全面听取副局长郑宏关于胡俊团伙涉嫌黑恶犯罪的情况报告,最终将斗城帮定性为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并当即宣布成立专案组。出乎意料,我这个刑警队临时负责人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负责深入搜集犯罪证据和全面抓捕斗城帮犯罪组织成员。宣布后,会场有那么十几秒钟的骚动,我知道,那是一些质疑的声音。

“万队长,怎么样?事前没有征得你的同意,这是局党委经过充分考虑做出的集体决定。”会后,郑宏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解释道。

“我服从组织决定,可是……”

“可是什么,还对举报信的事耿耿于怀?”郑宏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犹豫,“我知道你心里憋了一口气,现在就给你出这口气的机会。”

“你不怕用人不当,耽误你的大好前程?”

“哼,”郑宏板起面孔,“你以为你还没耽误我的大好前程?”

“愿闻其详。”我有些诧异。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既然你问了,告诉你也无妨。两年前,我受省高检指派调查核实针对你的举报信内容,个别领导的意见是先押人后调查。我了解过你,讲党性,有信仰,作风过硬。国家培养一个好刑警不容易,涪城没有一些你这样的刑警,社会治安靠谁?把好猫关进笼子,老鼠就得猖獗,我顶着没那么做。”郑宏说得情真意切,“上面对我的工作态度和调查结果不满意,给我反复施压,后来又要把我调离检察系统。我想好了,既然是你小子给我惹的祸,你也别想消停地当分局长,回刑警队来,有本事证明给大家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保护伞。”

对于长期与犯罪打交道的老刑警来说,没有什么比信任更让人热血沸腾。我站起身,郑重地给郑宏敬了一个礼:“郑局,您怎么不早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这事就过去了,对谁也不要再提起。”郑宏摆摆手,“现在的关键,是要趁胡俊在押,尽快查清其犯罪事实。必要时,我们可以采取特殊手段,全力出击,一击致命。”

5

抓捕胡俊是郑宏早就计划中的斩首行动,切断他与外界联系,使得群龙无首。接下来,专案组制定出剥笋战术,就是要把组织严密、铁桶一般的斗城帮,从外围进行逐层撕开,各个击破。

经过一段时间的秘密侦控,斗城帮金字塔形犯罪组织轮廓渐渐浮出水面。专案组通过三次集中抓捕,胡俊精心打造的三层犯罪体系,被层层剥落,连根拔起。

胡俊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不会甘心自己苦心经营的斗城帮就此栽倒。而他的那些追随者,此刻依然迷信神通广大的帮主,在扛到法定羁押期限后,都会无罪释放。与此相呼应,在外面的胡俊妻子安晓静,一方面重金聘请六名大律师,企图钻法律空子捞人;一方面多次组织老人、孩子、孕妇等弱势群体,以哭闹、下跪、跳楼等方式,上访诬告,干扰专案组办案。

“万哥,”说话的是我的一个熟人,当然也是胡俊的熟人,“你今年也有五十岁了吧?”

“对,刚刚五十。”

“五十知天命啊。共产党的活,何必那么较真?胡俊不好惹,他们那帮人我了解,都是些亡命徒,关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来,何必惹祸上身呢?”稍顿后又补充一句,“我们都是有老婆娃娃的人。”

“我是共产党员,就该干共产党的活。”我想也没想,十分干脆地怼过去。

“话我就说到这,他们让我再给你捎句话——你住哪,我们晓得。”

“啥意思,威胁我?”我不禁怒从心头起,“晓得又怎么样?胡俊罪有应得,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一阵沉默过后,我又缓缓补充道,“你也给他们捎句话——他胡俊死了,是罪有应得;如果我死了,那就是共和国烈士。”

为排除人为干扰,坚定专案组破案信心,同时彻底打消胡俊等人幻想,经市公安局党委研究、申请,胡俊案被罕见地列为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院双挂牌督办案件,省公安厅厅长还亲自作出批示:继续推进,办成铁案。

令我没预料到的是,端掉作恶多端的斗城帮,并没有迎来想象中鞭炮齐鸣、敬送锦旗、奔走相告的胜利场面,反而是取证难、审讯难成为巩固打击成果的两道鸿沟。那些曾经的受害人,由于恐惧报复和对公安机关的不信任,为躲避专案组取证,纷纷避走外地藏匿。而被关押的团伙成员,大部分有前科劣迹,经常和公安机关过招,以及受袍哥文化影响,誓死效忠胡俊和斗城帮,拒不交代犯罪事实。即便是高全能从麻秆那获得的一些可靠证据,最后麻秆也只承认一切都是自己所为,以此切割针对胡俊的犯罪指控。

为不辜负组织的信任、郑局长的期待,也为了给自己一个说法,我也是拼了。有个受害人叫白长江,因为在胡俊开的赌场赌博,赌输后又在胡俊开的地下钱庄借高利贷,逾期未还,被非法拘禁、殴打,直到家人拿钱赎人才被放出。为找到白长江,我带着李大勇七下三台县古井镇。已经被吓怕的白长江就是躲着不见。这期间,得知他父亲生病住院,我买上水果、营养品前去探望。闲聊中,得知白长江和妹妹感情最好,又通过他妹妹进行规劝。白长江见我们这次是来真的,在电话里磕磕巴巴地提出一个要求:如果是公安局长那个级别的领导能亲自接待他,他才肯现身。

我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原来这小子是嫌我官小做不了主。早吱声啊,何苦折腾我老人家跑这些冤枉路。我把情况向在省厅开会的郑宏做了汇报。他二话没说,连夜开车赶回来,这才把白长江的证词拿下。

另外一个叫李胜的受害人,一样也是难啃的骨头。这个曾经身家过千万的老板,同样因为欠下胡俊高利贷,多次被非法拘禁、殴打和当众凌辱,被敲诈勒索六十二万元后,胡俊依然没有放过他。为活命,李胜扔下生意逃离涪城,栖身浙江金华一个小餐馆里,靠洗碗刷盘子维持生计。

在社区民警帮助下,我首先找到李胜的父亲。

胡俊这个龟儿子,他要敢来找我,老子拿命和他换。起初老爷子情绪很激动,待问起李胜下落,老爷子又换上无奈的语气,我死不要紧,可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娃,只要他活着,在哪都行。求求你万队长,别再让他招惹胡俊了。

面对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龄的老爷子,宁可让儿子远走他乡,也不愿意他回来团聚,更不愿意他出面作证,我这内心五味杂陈,好像再坚持下去,就成我把他儿子往火坑里推似的。

墙上相框里,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位穿军装带奖章的年轻人,引起我的注意。攀谈中得知,老人家原来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扛过枪,渡过江,受过伤。我不禁肃然起敬,给老爷子敬了一个礼,老英雄,战争年代,您为祖国为人民抵御强敌,不怕流血牺牲。现在,我们同样需要您,一起来维护来之不易的共和国安宁啊。说到这我自己忍不住要流泪,您说,咱们都怕坏人,社会还能有救吗?

万队长,你说得好啊。老爷子被我的一番真情告白打动,我听你的,就当是打日本鬼子,我再贡献一个娃儿。

在外打工的李胜回来了,隐姓埋名的杨玉峰回来了,那些观望的受害人现身了,还有许多有正义感的知情人都站出来,纷纷控诉斗城帮的罪恶行径。

与此同时,对斗城帮的审讯,也从八大金刚之一的周二娃身上打开缺口,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周二娃虽然是胡俊在看守所期间结识,但在核心成员中,他是唯一一个非斗城人。不是斗城人得不到胡俊信任——这句话一直在斗城帮内部悄悄流传,周二娃显然也有所耳闻,当我把这句话扔出来时,明显感觉到他浑身一震。

万队长,你不用说了。我周二娃从小学的就是袍哥文化,大家给面子,都叫我一声二哥。做人要讲义气,即便他们出卖了我,我也绝不当叛徒。

早听高全能说过,这个周二娃在帮中,一直以义气著称,是标准的“二哥”,帮内威望很高,一些难以摆平的事,都靠他出面解决。

“那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袍哥文化?什么是真正的义气?”

周二娃愣了一下,摇摇头。

“袍哥文化是我们川人特有的文化,因为反清复明而出现,并不仅仅是哥们义气。我们新都四川同乡王铭章军长你晓得吧?他就是个侠肝义胆的袍哥人家,在血战台儿庄前夕的滕县保卫战中,王军长带领以袍哥为主的川军,以寡敌众,和日本鬼子决一死战,几千名袍哥全军覆没,滕县城内尸横遍野,王军长也战死沙场,以身殉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倭寇不灭,誓不回川’,这才是袍哥文化真正的精髓。”我越说越激动,“你再看看你们帮主胡俊,从小劣迹斑斑,胡作非为,公然对抗社会,肆意践踏法律,简直无恶不作,这样的人值得你追随?这就是你所谓的义气?”

“万哥,请允许我叫您一声万哥。”周二娃显然被我的话触动,羞愧难当,长吁一口气,“早听说过您这个人,义薄云天,大智大勇,可惜结识晚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不晚,”我拍了拍周二娃肩膀头,“只要你真心改过,将来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缺口一旦打开,恶贯满盈的斗城帮立刻如堰塞湖溃坝,一泻千里。铁嘴钢牙的胡俊,眼见大势已去,终于在其多年职业犯罪生涯中,第一次做了有罪供述,此举标志着斗城帮这个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彻底土崩瓦解。

结束语

有句话,要想拴住男人心,先得拴住男人胃。不管是不是这么回事,付三姐确实做得一手好菜。队里兄弟们,尤其那些刚参加工作、没成家的外地新警,要不隔三差五来家里吃顿付三姐弄的麻辣烫,就感觉“嘴巴直淡出个鸟来”。郑宏也不例外,即便后来做了司法局局长,偶尔也和这些人挤在一起,大快朵颐。我还发现,遇到阴雨天手指疼得难受,火锅一涮,立刻感觉舒服起来。

胡俊派人袭击我的事得到确认后,我把一直“收藏”的两根铁棒交给刑事技术科,作为凶器物证。那把救了我一命的黑雨伞,则被我偷偷留下来,质量好不说,用着也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