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伴们

2019-07-18 03:11何玉茹
当代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太导游

何玉茹

我和三三之间坐了个胖壮的女人,她的脸比三三黑了许多,头发却比三三白了不少。后来知道,她比三三还小一岁,但看上去像比三三大了十岁。

我把挨窗的位置让给了三三,她头一回坐飞机。她是个习惯替别人着想的人,我生怕她谦让推托,结果没有,她答应得十分爽快。

胖壮的女人说她其实只胖不壮,她患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紧接着空姐就端了糖果盘子到跟前了,我看到她胖胖的手伸进盘子,狠狠抓了一把。空姐仍微笑着,训练有素的样子。我忍不住说,你不是不能吃甜的吗?她倒问我,你咋不要?不收费的。眼看着空姐往另一排去了,她着急道,快快快,还来得及!我没理她,一飞机上的人,都懂得用食指和拇指节制地拿起一块,为什么她就不懂?其实我是极爱吃糖的,可因为她我偏就拒绝了。她竟还不知好歹地问我,你是不是血糖也高?我看到她一块没吃,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全都装进了她挂在胸前的一个帆布包包里。包包是土兮兮的颜色,她衣服的颜色也有些相近,花衣花裤,就像赶飞机没来得及换衣服,穿了身睡衣睡裤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看到她从包包里拿出块沾满芝麻的薄饼,三口两口吞进了嘴里,她说,没办法,总是饿,又总不敢多吃。我想起一位一直向往欧洲的女友,只因不能吃甜食而难成行,便故意说道,欧洲可是顿顿离不开甜食。她说,知道。我说,知道干吗还要来呢?我突兀的问话使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眼下的两串眼袋开始扑扑地跳动,她说,来不来的,跟你有关系吗?

后来,我一直在看前座椅背上的屏幕,那是一部美国电影《闻香识女人》,没有中文字幕,但我熟知里面的故事,一节胜似一节,看得津津有味。我听到胖女人说,哪哪都是外国话,我才不稀罕看。这话她是对三三说的,她捅了三三一下,三三只回头朝她笑了笑,就又转头望向窗外了。我不由得暗笑,猜她是没学会屏幕的操作。刚坐下来时我曾教过她,估计她转身就忘记了,这样的老太是太多了。

我看到三三一直面向窗外,不理会空姐的糖果,也不理会我和胖女人,仿佛靈魂都被窗外的美勾了去了。记得我头一回坐飞机也这样,那云层是太美了,就像蓝色湖面上散裂开的冰块,又像无数个仙女要下凡了,预先抛出去的供她们次第站立的银毯。

三三是齐耳短发,娇小的身材,从身后看仍是当年做姑娘时的样子。我一直奇怪,三三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她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六十岁连在一起呢?我这么说的时候三三就说,谁让你一年年地长呢,要是你停在20岁上,我不就还是18岁啊。说着她便笑了,一双眼睛弯弯的,白皙的脸干干净净,不见皱纹,不见斑点。她身前的屏幕也黑着,估计她也是不会操作的,但她的不会操作和胖老太的不会操作在我这里,可是千差万别的感觉呢!

我们的导游就在前排,她一头浅棕色烫发,深眼窝,高鼻梁,白面庞,再配上两条长腿,看上去就像个外国姑娘。但她一口的北京话,张口就是叔叔阿姨,还说她妈妈的年龄就是叔叔阿姨们的年龄。一听就是北京长大的,每一口气里都透了中国味儿。一个打扮洋范儿、待人接物又特国范儿的人,这群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没办法不喜欢她,因为现在的年轻人洋范儿打扮的不少,懂事的却不多,马路上摔倒了帮扶的人都没有了。当然也怪老年人里有不懂事的。想想也怪可怕,若是老年人、年轻人一齐不懂事起来,这世界会成什么样子?

空姐又来送饮料了,我要了杯橙汁,胖老太要了杯白水。空姐推车要走时,她忽然问人家能不能再来一杯?人家先没听懂,她比画了又比画的,后来还是前排的导游替她翻译成英语,人家才又倒了一杯给她。就看她只喝了半杯,剩下的一杯半全被她倒进了一只塑料杯子里。那杯子可真大,足足十杯水也能装下。茶色的身子,身子上套了半截彩色棉线织的网兜。我忽然觉得这杯子有点面熟,登机时安检人员曾将它扣下,咕咚咕咚将里面的水往垃圾桶里倒了半天。当时大家不由得都笑了,这得是多能喝水的人啊。呵呵,原来这杯子的主人是胖老太啊!

胖老太倒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一双胖

脚已脱开鞋子,踩在一张外文报纸上。报纸显然是从椅背上的袋子里抽出来的,那里还有拖鞋、杂志、耳机、湿纸巾、护肤霜什么的,我曾看见她翻了个遍,最后将拖鞋、湿纸巾、护肤霜迫不及待地装进了自个儿包包里。我说,不是有拖鞋吗,报纸踩到脚下,别人还咋看啊?她显然没想到这事还会有人说她,怔一怔说,别人,这座位还有别人吗?我说,有啊,下趟航班。我又说,即便没有,文字的东西也不该踩在脚下。她脸色难看地说,怕什么。她大约觉得我是有意挑衅。我说,不能这么对待报纸。她说,如今不是讲以人为本吗,是人重要还是一张报纸重要?我说,一个人要是踩在一张报纸上才舒坦,那这个人也许还没那张报纸重要。她说,你,你污辱人!我正想说什么,就见这时已回过头来的三三忽然解开安全带,弯下身子,伸手就将报纸从胖老太脚下抽了出来,快捷得让我和胖老太都怔住了。

胖老太急道,你要干吗?

三三将报纸放进椅背上的袋子里,不容置疑地说,上面有主。

胖老太说,什么主?

三三一时没答上来。

胖老太不由冷笑道,是耶稣吧,一个外国人,跟咱中国人有什么关系?

三三的脸一下涨红起来。

三三显然是不习惯跟人争吵的,她转过身,再次让自己面向了窗外。

这时,我真太想帮一帮三三了,太想把胖老太打个落花流水了,可我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因为我一点不信耶稣,我也没想到三三如今已是耶稣的信徒!怪不得她三番五次打电话要跟我来欧洲呢,这样一个平时很少跟我联系的人,这样一个中国城市都没去过几个的人啊!

后来胖老太要求前排的导游来做评判,谁知给大家留下好印象的导游这会儿却连眼睛都懒得睁一睁了,她睡眼惺忪地回头看看我们,说,多大点事,下飞机再说吧。胖老太说,陈导你就说一句话,是人重要还是一张报纸重要?导游说,阿姨您能不能小点声,人重要不是您一个人重要,是所有的人都重要,您可影响到别人了。说完导游就又转回身闭上了眼睛。

导游姓陈,大家都小陈儿小陈儿地叫她。她一出现时就说过,叫我小陈儿也好,陈队也好,就是别叫我陈导,叫来叫去叫倒了可就晚了。她这话不是开玩笑,说的时候一本正经的。可胖老太偏偏就叫了。这叫法也许不至于令她计较,但她的批评对胖老太却着实是个打击,因为自那以后直至下飞机,胖老太都没再说一句话。

我在手机里看了下这旅游团的微信群,其中一个头像十分显眼,灰白的头发,黑胖的一张脸,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名字叫鲁小白。我不由暗笑了好一会儿,胖老太,鲁小白,这名字起的,哪儿跟哪儿呀!

我们到欧洲的第一个城市是法兰克福。晚上九点下的飞机,机场没多少人,唯一热闹的就是阳光,它把机场上的飞机照得银光闪闪,其中一架有五星红旗的大型客机引起大家一阵小小的雀跃。我在其中也有些兴奋,不是因为五星红旗,是想到北京的晚上九点,已是满天星斗,而法兰克福的晚上九点却依然如此地充满阳光。我当然明白地理位置的原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充满新奇,仿佛中国、德国的分别不在地理位置,而全在这晚间的九点钟上。

接我们去往旅店的是一辆米黄色大客车,车司机是个圆脸庞、大眼睛的波兰人,导游说,在欧洲为旅游团开车的多是波兰人,波兰国家穷,人工费要价低。有人就说导游,小心人家听见。导游说,没事,听见他也听不懂。大家便开心地笑起来。一车的人唯有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波兰司机没笑。不过到旅店待分配房间的工夫,就有人拉了波兰司机照起相来。也不说什么,往人家身旁一站就摆姿势,照完了还跟不认识人家一样。那司机倒也不拒绝,让照就照,很友好、憨厚的样子。有人就说,到底是欧洲人,有股傻劲儿。大家就又是一阵开心的笑。

这旅店不大,房间、电梯也是小的,电梯上连同行李箱,只能站下三个人。我和三三和胖老太一组上去的,胖老太的行李箱超大,

只她和行李箱就占了电梯的一半。她被分到和一个叫李麦的老太一屋,那个李麦好像希望调换房间,正在下面和导游交涉。我和三三听到胖老太说,哼,调换,以为在你们家呢,都活到这岁数了,还没学会懂事。我们站在刚够立足的电梯里,听着胖老太毫不忌讳的唠叨,好像我们是她的同党一样。我和三三都没吱声,只是三三的表情是平和的,我对胖老太却是一脸的不屑。

我和三三自然住一个房间。房间小巧玲珑,洁净无比,且是卫生间、小厨房、小餐厅、小阳台样样俱全。我和三三顾不得收拾行李,先跑到阳台上看呀看的看了个够。近处不过是一片草坪,草坪外是条马路,马路上跑了各样的汽车。再往远处,可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里掩映了一幢黄房子,时而会有人走进走出,走出的人手里通常是大包小包的。我们猜那黄房子定是一家超市,法兰克福的超市。再往远望,便是数不清的楼房、树木以及一轮即将下山的红日了。但这些已足够我们兴奋不已了,仿佛任何一个小小的视点,都可看成一整个的法兰克福似的。

我们在小厨房里煮了方便面,在小餐厅的小饭桌前相对而坐,在卫生间先后冲了澡、吹干了头发,最后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要睡觉的样子了。

可是,我们怎么能睡觉呢?

我睁开眼睛,面对了三三说,三三,说点什么吧。

三三说,说什么?三三仍闭了眼睛。

我说,比如,你的主。

三三的眼睛忽然就睁开了,她看了我说,主在心里就是了,不必说出来。

看三三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由哈哈地笑了。我说,你真相信他存在吗?

她毫不迟疑地说,相信。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和三三在同一块田地里劳动,那时的她,只相信一份远方的爱情。对方是她的高中同学,有幸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省师范学院,每个星期三,她都会在生产队办公室收到一封长达十几页的情书。三三这名字,正是那时候被我们几个姐妹叫起来的。记得我是唯一对这份爱情表示质疑的,我曾无意中看到过那情书,满纸都是自我的展示、炫耀,却对三三的情况一字不问。三三却说,无论他写什么我都想看,哪怕是抄了段报纸呢……

后来和三三结婚的,当然不是那个上师范学院的人。她结婚时我已经离开村子去了城市,她的丈夫我从没见过,据说是他苦苦追求的三三。结婚后三三对他还算满意,可他对三三倒越来越不满意起来。不满意的原因也很奇怪:嫌三三从不和他吵架。有一次为和三三吵上一架,竟将一女子领回家来,当了三三的面和女子亲热。结果三三仍一句话没说,抱上孩子就回了娘家。丈夫和公婆都上门求过三三,丈夫甚至还以死威胁,但终也没能让三三回心转意。那以后三三便和女儿相依为命,直到把女儿养大成人,直到女儿也戀爱、结婚,有了自个儿的丈夫。女儿的丈夫是个一心要做大事的人,可他做大事的本钱,全凭了三三的一点积蓄。为了女儿,三三对他从没拒绝过,而那做大事的人,却从没见有过一分的收益。

这些我是听村人们说的,几十年里三三很少跟我联系,倒是我时而会打个电话给她,问起她的情况,她总是连声说挺好挺好。她的声音听上去跟年轻时的三三几乎没有差别,有时我甚至会怀疑起村人们说的。近年有一次村里姐妹们聚会,才有机会见到三三,果然就见她墨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庞,由衷的笑意,让人看不出半点的不如意来。我不由放心了许多,在众姐妹的欢声笑语中问起她,她仍如以往地连声说着,挺好挺好。

去欧洲的打算我正是在这次聚会时无意中说出来的。别人都没表示什么,唯有三三响应说,我去我去,到时一定带上我啊!就有人说,去吧去吧,三三早该出去散散心了。三三说,我可不是去散心的。那人说,那就是去花钱的,花吧花吧,花完了省得给那败家子去糟了。三三一下子沉默了,大家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的,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了。我看着三三,开始明白那听说过的是真实的了。可是,三三只沉默了片刻,脸上就又恢复了笑意,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翘的,表情和那个年轻时的三三一模一样。

我说,三三,这次来欧洲,咋就你一个人?

三三说,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说,我是独来独往惯了。

三三说,你好歹有姐夫,我才是一个人惯了呢。不过有主在,一个人挺好。

我说,胖丫呢?

三三说,她不信主。

我说,不信主就不能来欧洲吗?

三三说,因为我来欧洲是为了主,她就不想来了。

我说,是她不想来还是你不想让她来?

三三说,你,听说什么了?

我点了点头。

胖丫是三三的女儿,正是那次聚会时有人告诉我,胖丫和败家子穿一条裤子,想方设法哄骗去了三三那点积蓄,现在又在打房子的主意了,不是城郊改造拆旧换新吗,三三得了三套楼房,胖丫死活要三三卖掉两套,给那败家子还债呢。

三三叹口气说,胖丫这孩子,是太叫我失望了。

我说,那两套房子,你可得拿定主意。

三三说,房子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胖丫她……

我打断她说,胖丫叫你失望还不是因为房子?你可别说不在乎房子,没看现在这一家一户的,紧在乎着儿女们还虎视眈眈伺机生抢呢!

三三说,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债主找上门来……

我说,三三呀三三,债主是谁的债主,是你三三的债主吗?既然不是,他凭什么找上门来?

三三说,可她毕竟是我闺女呀,债主早说过了……

我说,债主说什么?子债父还是不是?他那是放屁!问问胖丫,贷款协议上写的谁的名字,总不会是你家胖丫吧?

三三说,可就算是大贵的名字,胖丫跟他……

我说,胖丫跟他一家子是不?离婚呀,离了婚一清百清,大贵就算是欠人家一百万一千万也跟你们没关系了。

三三说,其实大贵这孩子也是想做成点事,可每回说得好好的……

我说,事是踏踏实实做成的不是靠嘴皮子说成的,还这孩子这孩子的,你心疼他,谁来心疼你呀?

三三苦笑笑说,你呀,还是当年的急性子,不容人把话说完。

我说,还不是替你着急?

不知为什么,看着三三我总想起《闻香识女人》里少校和那文弱的学生,我很想扮演少校那种弱者的保护人的角色,因为我听到的这种事太多了,想做事的人从银行贷不出款,只好借高利贷,结果事没做成,借的钱倒翻倍地涨,待债主找上门来,若不自杀,也只剩了东躲西藏的份儿了。我可不想看无辜的三三卷入其中。只是,我一点没意识到三三的苦笑其实是她早已自有主意。

后来我又说了些对大贵那种人不能心软的话,三三一直没再吱声。终于说得困了,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正懵懂入睡时,忽听得三三说道,明姐,我真的不在乎房子,假如两套房子能换胖丫个懂事,我也认了。我不由一下子又醒过来,我说三三你傻啊,他们能逼你卖两套,就能逼你卖三套,三套卖完了你住哪儿去啊?三三竟然说,租房子,或者养老院,哪儿不能活人。我气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说,你这不是帮他们,你是在害他们,你是在助纣为虐,懂不懂?我又说,有人曾说过一句话:坏人是不会改好的。说这话的不是主,是一位作家,但我信他的,大贵那种人是不会改好的,他改不好,你家胖丫你就甭抱太大希望,因为人往下出溜太容易了,像你一样走向善的路,对他们来说比登天还难。三三说,主说过,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我说,忍耐忍耐,那“做人不可以虛伪,恶要厌恶,善要亲近”不也是你们主说的?

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我自个儿也有点惊讶,还是前些天闲来无事,随意找来佛经、《圣经》翻看,看完了也没多想,按如今的记性估摸没几天就忘在脑后了,谁知这时候它自个儿倒跳了出来。

我看到三三也坐了起来,她满眼放光,又惊又喜地看着我,她说,明姐你也看《圣经》?

我说,看经的人多了,看了不一定就去信。

三三说,看就好,很多人跟你一样,开始不信,看着看着就信了。

我说,少给我宣传,我这个人除了怀疑还是怀疑,不可能陷进任何圈套的。

三三说,怎么能是圈套呢,你看吧,看多了就知道不是圈套了。

我说,那你给我讲讲,什么叫作包容、忍耐,什么又叫作恶要厌恶?还有,什么叫作各人的重担要互相担当,什么又叫作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这些话都在《圣经》一本书里,你是信它的哪句话呢?

三三喜道,好啊好啊,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

三三无比认真地看着我,真的就如布道者面对着一个求教的迷茫者。我不由低下眼帘,慌慌地看看手机说,不行不行,12点了,明儿还得早起呢,得赶紧睡了。

我闭上眼睛,为自个儿的慌着实有点恼火,当然更恼火三三,听话听声儿,咋就当起真来了?

第二天早晨,旅店为我们准备了简单却实惠的早餐:面包,牛奶,咖啡,煮鸡蛋,火腿肠。导游早就告知我们,这里吃的东西尽管放心,一切都是干净的没有污染的。这话我们一百个信,饭前去店外散步,就见那天上的蓝天、白云,地上的树木、草地,鲜亮得全都水洗过的一般,哪里会有什么污染呢。我们贪婪地观望着,呼吸着,好像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了似的。想想我们自个儿的家,呼吸要有空气净化器,喝水要有净水器,吃菜要先用小苏打去除农药,肉、蛋、奶要先问出处,就连馒头、面条也不敢随意在市场上买了,生活中的分分秒秒仿佛都有了危险。至于水洗过般的蓝天白云、树木草地,哪里去找呢,就问问那上小学的孩子们,自生下来他们见过几颗天上的星星?

人高兴起来对人也和气了许多,大家边吃边相互打着招呼,相互告知着自个儿的新发现。有人说,看见那条马路没,半天不见一辆汽车呢。有人就说,不是车少,是人家上班晚,都还在家里没动窝儿呢,哪像咱那边,一整宿车都不断,到这会儿堵得还没步行快呢。就有人反对说,车多咋了,说明咱繁荣昌盛,车少那是经济萧条。先说话的那人不服道,车少就是经济萧条啊,知道人家一个月收入多少钱,人均两万多人民币呢,咱的人均收入不过是人家一个零头。这人说,人家收入多少,你见着了?那人说,还用见着,手机上一查什么没有,也就是你,只会接个电话,好好的个智能手机浪费到你手里了!

争论的是一胖一瘦两个老头儿,他们是一起来的,随他们来的还有他们的老伴儿。老伴儿只是听着,也不答话,像是听惯了他们这么杠来杠去的。

胖老太就坐在我们邻桌,她是第一个到餐厅的,也是第一个端了食物坐在桌前的人。她面前的盘子满满的,面包、鸡蛋、火腿肠,每一样都盛了不少,还有牛奶、咖啡,也满满地倒了两杯。这时的大家都还在排队选着食物。选完了四人一桌地坐下来。也不知怎么,唯有胖老太那张餐桌空荡荡的,跟她一屋的李麦都离她远远的,隔开了好几张桌子。她倒是跟不少人有过示意,甚至明确地向三三招过手,可由于我抢先接过了三三的盘子,使三三不得不随我坐了下来。我说三三,要不是我手快,你还真就过去了。三三说,不就是吃顿饭嘛。我说,不是一顿饭的事,这种人还是少凑。

倒是有人老远地和胖老太开着玩笑,小白小白,你好大的饭量啊!

大家先是你看我我看你的,终于发现了小白是哪一个,便哄地笑起来,小白原来是她,她原来叫小白啊。她满满的盘子大家是早看到了,火腿肠片一摞一摞的,足够一桌四个人吃的了;各式面包也都齐全了,大丰收似的摆在盘子里;有细心的人还发现她盘子里竟然有两个鸡蛋。导游昨晚就嘱咐过了,早餐是自助餐,别的可以随便吃,鸡蛋一般是一人一个,你多吃了可就有人吃不上了。这个小白,她是没听见呢,还是有意地多吃多占呢?就看那火腿肠片,总量本就不多,排在后面的人没准儿还吃不上了呢。大家不肯凑向她,想必是被她跟前超量的食物吓着了。

我捅捅身边的三三,小声说,等着吧,那个排到最后的人要去找小白了。三三说,找她干吗?我说,一会儿就知道了。

小白自个儿埋头吃着,一筷子夹起两片火腿肠吞进嘴里,还没见咀嚼就又咬下了两口面包,这使她的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要噎住了似的。但还好,她粗壮的脖子帮了大忙,没嚼几下的食物瞬间就让她的腮帮子瘪下去了。然后她剥起一枚鸡蛋,一边将目光洒向众人,好像在寻觅着哪一个。

她显然是不甘寂寞的,这时刚好听到了两个老头儿的争论。两个老头儿和他们的老伴儿是我们右邻,小白则是我们左邻,就见小白隔过我们粗声大嗓地搭腔道,甭听那两万三万的,他们发展多少年了,咱改革开放才多少年,咱要再发展一两百年,两万三万,哼,怕是五万六万都有了。说罢,她将剥好的鸡蛋一整个放进了嘴里。

两个老头儿都怔了一下,其中的胖老头儿得胜了似的看了瘦老头儿说,听听听听,眼光得放远了看,两万三万的算什么,不能一听人家有钱就先缩了脖子,得有中国人的志气!

瘦老头儿说,哼,你倒是有志气,连个手机都玩儿不转,门锁都打不开,空调开关都不知在哪儿,洗个澡还得老伴儿先对好水,还志气,顶个屁用啊!

小白的鸡蛋已顺利通过了咽喉,她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也玩儿不转手机,我也搞不懂这开关那开关的,但这玩意儿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志气还是立场,有了志气有了立场脚跟就先稳住了,你这国家再有钱,你这个人再有钱,挡不住我不尿你。不尿你,看都不看你一眼,你他妈的还有什么办法?

小白的声音是粗哑的,若只听声音,会以为是个老男人在说话。我和三三有点奇怪地看看她,没想到她还是个关心国事的。

这时瘦老头儿说,你可以不尿人家,人家对你不尿人家还真没什么办法,可我问你,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小白说,你就知道好处好处的,国家志气就是最大的好处呀,要是人人有志气,全国人民一条心,哪怕穷得饿肚子也不会有人敢欺侮的。

也不知是谁指了小白桌上的一堆食物道, 我才不信,把這堆吃的拿掉,换成一桌子国家志气,你肯答应才怪。

大家便笑起来,瘦老头儿乘机说,是啊是啊,说的就是这个,对自个儿没什么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干呢?再说没什么好处的事,它也不能叫志气吧?

在我看来,小白搭腔纯是为了掩饰她独自一桌的孤单,可眼下的她,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孤单反而越发醒目了。

这时,我看到排在最后的人已经坐下来开始吃饭,他并没如我预想的去找小白,他的盘子里好像并不缺少鸡蛋。我想,莫非多出来一个?我拿起自个儿那枚,在桌上磕一磕说,三三,这鸡蛋每天是一定要吃的……话没说完,就发现三三的盘子里竟是没有鸡蛋的,只看得见两片面包、一点果酱,还有她端着的半杯牛奶。

我说,三三你吃过鸡蛋了?

三三摇摇头说,不想吃。

我说,为什么不想吃,你是想留给别人吧?

三三涨红了脸道,小点声好不好,我就是不想吃。

我往小白那边看看,故意说,不想吃早说呀,我还想吃你那份呢。

三三放下杯子,拿小勺往面包上抹着果酱。她说,我喜欢的是甜食。

我说,你傻呀,我也喜欢甜食,但绝不能少了鸡蛋,鸡蛋、甜食两回事。

三三不再说话,她咬一口面包,喝一口牛奶,咀嚼得专心致志,却绝不露齿。我惊奇地看着她有几分优雅的吃相,心想,多少年来都生活在郊区农村的她,优雅是打哪儿来的呢?

我看到小白的盘子里还有不少火腿肠,多出的鸡蛋也还没吃,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个长方形不锈钢饭盒来。我便由不得自个儿地叫了一声,鲁小白!

鲁小白显然吃了一惊,她刚刚喝到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呛出来。

我说,你是要连午饭都带上吗?

鲁小白咽下那口咖啡,像是气也沉下了许多,她反问我,是又咋样?

我说,你带了午饭,有人可就吃不好早饭了。

鲁小白说,哪个吃不好早饭了?

我说,没吃到鸡蛋的人。

鲁小白不再看我,继续着她的吃,仿佛我是她不屑理会的人。她就那么吃着说,我是多拿了一个鸡蛋,二十五个人里总会有人不吃的,我不拿也是浪费。

我说,要是二十五个人没有一个不吃呢?

鲁小白说,不可能,鸡蛋又不是多稀缺的东西。

我指了三三说,三三就因为你多拿了一个才不得不做了那个不吃鸡蛋的人。她本有机会拿到,可她把机会留给了别人,而你却把本应属于她的机会剥夺了。

鲁小白有点不相信地看了三三问,可是真的?

这时,不少人都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们也往这边看着。三三的脸又一次涨红起来,她看看我,看看鲁小白,又看看大家,终于艰难地说道,我……是我不想吃。

鲁小白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总有不想吃的吧。

我气道,即便有不想吃的,你也该先问问大家,你问过了吗?

鲁小白拿起那枚没吃的鸡蛋说,问不问的,反正我也还没吃呢,谁想吃谁就拿走,一个鸡蛋。

三三的表态,很是助长了鲁小白的气焰;即便这样,我相信理在自个儿这边,大家一定会支持我的。可让人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当然不会支持鲁小白,但不说话就好像我有点小题大做了似的。

果然,有嘴快的人将此事告给导游后,導游淡淡地说,鲁阿姨跟我说过,她有糖尿病,需要少吃多餐,带点吃的半路吃,鸡蛋的事她也许没听见我说,告给她就是了,没必要为这点事搞得剑拔弩张的。

接着大家便随导游上车去往法兰克福的罗马广场和著名的法兰克福大教堂。一路上景色宜人,我却郁闷得一言不发。原本自个儿占理的事,导游这么一说仿佛是我的不是了。问题是导游这么说好像也没什么错,还有好几天的行程呢,出来不就为玩儿个高兴?因此不少人还直对她点头称是。更可气的是那个鲁小白,导游的表态让她眉飞色舞,她坐在我和三三身后,不停地问导游一些又傻又蠢的问题,什么“法兰克福不是法国吗,咋跑到德国来了?”“罗马广场应该在罗马啊,咋也在德国啊?”导游耐心地讲解着,话筒里纤细的声音响亮地传遍了车里的角角落落,就像一车的人都是一群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鲁小白最初抢了个最前排位置,一听导游说以后的几天大家都固定坐同一个位置,以便清点人数,她便从人群里冲出来,第一个上车占领了那位置。可她不知那是导游的,当导游不动声色地将背包放在那里时,她立刻乖乖地站起来跑到后面去了。我问坐在身边的三三,鲁小白是什么人,你看不明白吗?三三说,明白。我说,明白就好。三三说,我是不想让她太难堪。我说,可是你让我难堪了。三三说,对不起。我说,我想坐靠窗的位置。三三急忙站起来,顺从地和我换了位置。

最初我是执意让三三坐在靠窗位置的,我希望尽可能地给她照顾,可是现在,我要让三三真正明白她的糊涂。我一直背朝了三三,目光朝了窗外,窗外的房屋、树木、河流,一切都清新如洗,我的心里却乱糟糟的。三三有时说句什么,我也当没听见一样。直到下车,我都没再说一句话。

抵达目的地时,导游只给了我们半小时的游览时间,大家起初都说太少了,后来下车一看,发现罗马广场还不如一所小学校的操场大,看点不过就是西侧的旧市政厅和广场中心有正义女神像的喷泉;而著名的法兰克福大教堂,坐落在离广场几百米一个同样不大宽敞的地界,走进去看遍所有也超不过十几分钟;再有就是外观老城的一条旧式街道以及街头的雕像什么的。大家无非是啪啪啪啪地拍照,你给我拍我给你拍的,每一个雕像每一座建筑物都不放过。至于建筑物是什么,有什么样的历史,却没一个人去关心。我好歹来之前粗略看了些资料,知道这罗马广场虽说不大,却在中世纪就存在了,它曾是整个法兰克福的中心广场,经济交易、政治集会、法庭审判都在这里举行,其中还常有意大利和法国的商人远道而来……我看到鲁小白先是一个人,后来不知怎么就和一群人打成了一片,摆成各种姿势,啪啪啪啪地拍个不停。鲁小白永远是举了右手或左手,用中指和食指摆出个V字。我不由得暗笑,并有意地一个人走来走去,只看不拍,仿佛看过的那点资料成了支撑我与众不同的力量。

我不理人,自是也没人来理我,待意识到身边以及广场的各个角落都没有三三时,我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安稳的三三一个人会去哪里呢?我不得不向人打听三三的去向,问了这个问那个的,终于有人说看见她独自一人往法兰克福大教堂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拔腿就往那边走。因为导游早就告知了,由于移民问题,欧洲的治安远不如从前,下车最好结伴,不要单独行动。边走我边有些懊悔,对三三,自个儿是不是太过分了?

来到教堂跟前,就见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红色建筑,虽说周边环境不大宽敞,但它的高度它的错落有致的塔楼尖顶却还是叫人生出种莫名的敬畏。待步入教堂,立时显得安静了许多,倒有不少的人走来走去,却都是悄无声息,默默地观看,默默地走路。也有坐在长椅上祈祷的人,但没有几个,两排长椅显得空荡荡的。我站在长椅后面,一下就认出了三三的背影。只见她正坐在靠前的位置,微低了脑袋,瘦小的身体越发显得孤单单的。离她不远的前面,是一尊悬挂着的背负十字架的耶稣,耶稣的表情痛苦又安详。向上看去,白色、拱形的屋顶十分高远,就像我们这些地面上的人永远休想接近。可它们又和红色的墙面紧密相接,墙面以及镶在墙面里的《圣经》人物触手可摸……不知为什么,我望着三三生出种难以言说的怜悯,罗马广场她看也没看就跑到这里来了,却又不观看不拍照,全部的时间都用来虔诚地祈祷,莫非她内心真有难以示人的痛苦?还是她根本就来自对主的难以自拔的信仰?

我在离她不远的一排长椅上坐下来,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内心竟奇怪地有些疼痛。我让自己暗笑那疼痛,渐渐地,疼痛果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没多一会儿,在罗马广场拍照的那些人也来教堂了。教堂里顿时多了几分热闹。我背对了他们,清晰地听到惊叹和啪啪的拍照声。我还听到鲁小白说,天啊,屋顶好高,打扫卫生可费老劲了。有人就说,闲吃萝卜淡操心,又用不着你打扫。有人制止他们说,安静安静,小点声吧。

这时,我感到后背忽然被谁拍了一下,回头去看,竟是鲁小白。她指了三三说,你要找三三,那不是她嘛。我淡淡地点了点头。她却不肯作罢,冲了三三大声喊起她的名字,引得无数人都朝这儿望过来。

我不由得拉下脸,站起身就走。

我听到导游压低了的声音说,鲁阿姨,全教堂的人都在看您,您觉得好看吗?进教堂前我至少说了两遍,要安静,不能大声说话,您就在我跟前,这回不能说没听见吧?鲁小白有些弱弱的声音说,我不也是好心嘛。导游说,小声说也不影响您的好心呀。

后来,在教堂里就再也没听到鲁小白的声音了,我看到她一直独自坐在一排长椅上,低了头在翻弄她的帆布包包。我感觉这个群体里,唯有导游可以影响她的情绪,她就像把导游当成了某种权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的心情上天或者入地。

我在三三身边坐了下来。

三三好像没感觉到,她对鲁小白的喊也没一点反应。她微闭双眼,脑袋低垂,十指交叉在胸前,久久地动也不动。有一刻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竟发现她脸上淌了两行亮晶晶的眼泪!这情景在别的基督徒那里我也看到过,但发生在三三身上,我却有点受不住,鼻子一酸,竟然也有些泪花花的了。

我一边暗笑自己,一边偷偷地抹去泪水,我说,三三,时间到了,咱该走了。

三三那样的姿势又保持了一两分钟,才像从另一个世界醒过来似的,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什么?

三三说,没说一声就跑来了。

我说,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三三说,生气,生什么气?

三三一脸的不解,好像把什么什么全忘了。

我说,那你咋没说一声就跑来了?

三三说,不知道,一听教堂在这边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像有人推了走一样。

三三又说,人家的教堂就是不一样。

我说,咋不一样?

三三说,好像离上帝近了,好像他就在身边,你说的话他全听得见,更奇妙的是,他还有应答。

我说,我可就在你身边,咋没听见他应答?

三三便笑了,是一种宽容的面对局外人的笑,这让我好不沮丧。

就在这时,鲁小白不知怎么来到跟前,认真地问道,明姐、三三,你们可听到陈导的话了?

三三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佯装不知地摇了摇头。

鲁小白便把导游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要我们评判,她说,就算说话声儿大了点,她就该当众抢白我?論年纪,我都是她的奶奶辈了。

看我没说话的意思,她把目光转向三三,说,都是为了你,你可说说呀。

我拉了三三要走,鲁小白奓起胳膊挡了说,先别走,要不是为你们还没这事呢。

我说,我让你为我们了吗?

鲁小白说,这叫什么话,对别人的善意你就是这样报答吗?

我说,你那是善意吗?你那叫扰乱秩序,破坏规矩。

鲁小白手指了我,气得一张脸黑红黑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拉了三三再次要走,没想到三三反停下来,说了句让我和鲁小白都大惑不解的话,她说,鲁小白,刚才我为你祷告了。

三三说得平心静气的,气红了脸的鲁小白没好气道,为我祷告什么?

这时,我忽然发现导游正在门口向我们做着外出的手势,急切切的,我说,快走快走,导游等着呢。

三三随了我在前面走,鲁小白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她仍不甘心地问着,三三,你说你为我祷告,为什么要为我祷告啊?

待上了车,我执意让三三仍挨了窗口。我问三三,为什么要为她祷告?

三三说,不仅为她,还为我认识的所有犯错的人。

我说,胖丫,大贵?

三三说,包括我自己。

我开玩笑地说,包括我吗?

三三没说话,但她的脸却红了。

我说,还真有我啊?

三三说,真有。

我说,那你说说?

三三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一反平时的随和,说,你急躁,强势,容不得人把话说完。

三三红着脸,却说得一点不拖泥带水。

我说,好你个三三,有上帝撑腰,到底不一样了啊。

三三说,我说的是真话。

我说,反了你了。

我用了开玩笑的语气,三三却仍认真地说,知道“七宗罪”吗,傲慢是“七宗罪”之首呢。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的气却一鼓一鼓的,多少年来,还是有人头一回这么说我,说这话的人竟然还是我执意要保护的软弱的三三!

这时,坐在我们身后的鲁小白忽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明姐甭生气,又不是你一个,不还有我吗。

我没作声,厌恶地用手抖了抖她拍过的地方。

鲁小白一定有点受伤,当下没说什么,大约几分钟后,她忽然把手举得高高地说,陈导,我有话说!

导游正用流利的北京话讲述着下一个目的地,奥地利的山城小镇因斯布鲁克,她的意外被打断让她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了鲁阿姨?

鲁小白说,我提个建议,在导游讲话的时候,我们大家最好别在下边开小会,影响别人不说,对导游的辛勤劳动也是老大的不尊重。明姐、三三,你们说我说得对吧?

我和三三都怔住了,想不到鲁小白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太,竟还会像个小学生似的告

别人的刁状!

立刻有人表示赞同,因为这建议太正确太无可指摘了。连刚才皱了眉头的导游脸上都有了笑容,她说,谢谢鲁阿姨的建议,我倒不觉得我的话大家一定得听,但一定不能影响别人,不想听的最好办法是闭上眼睛睡觉,不是有人说过吗,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不由得会犯困。

导游说着仿佛往我这里扫了一眼,快速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然后自个儿先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了。有人说,谁说的,我咋一听你这声音就长精神呢?更多的人说,是啊是啊,长精神,怎么会犯困呢?

此时的鲁小白,不必想也已是得意忘形的样子了,因为她说,明姐、三三,你们可别生气,我这人就这样,心直口快,有话不能憋在肚子里。

我们的车快速行驶在高速路上,两边美丽如画的原野流畅无比,导游的讲述也流畅无比。她仍在讲着因斯布鲁克,她说因斯布鲁克坐落在阿尔卑斯山谷之中,旁边流淌着因河,是一座美丽的大学城,也是著名的滑雪胜地……

我想她也许是个十分敬业的导游,但她也许还出于对话筒的掌控的迷恋,因为只要一上车她的声音就会从话筒里传播到车上的每个角落。她从不偷懒,或者说她从不知道安静地歇上一会儿;她的讲述也从不磕磕绊绊,流畅得如同走下坡路的河水。可也许正因为她的太流畅太没有停歇,再加上流畅的原野,只要一上车我不由得就要犯困。

犯困的话我的确说过,在场的有不少人,有没有鲁小白我已想不起来了,但我几乎能肯定,把这话传给导游的除了鲁小白,再不可能有别人了。就是说,她的小报告不仅当面打,背地里也一样打,人家导游心里明镜似的,我却还傻乎乎的全然不知呢。

当然当然,错儿首先是我犯的,谁让我口无遮拦背了人家瞎说八道呢。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身边的三三,打人的小报告属什么罪?

三三说,傲慢,嫉妒,愤怒,贪婪。

我说,这么多?

三三说,是这么多。

我说,那再去教堂,你就更辛苦了。

三三说,辛苦什么?

我说,为这样的人做祷告啊。

三三说,不辛苦,我愿意为他们做祷告。

三三挨窗坐着,太阳照进来,她的脸越发显得明洁无比。

我自然明白三三是纯正的,她绝没有我的另有所图,可我还是为三三的回答大感快意。我猜后面的鲁小白一定是听见了,听见了才好,这话正是给她听的。我还像传递惊喜似的告诉三三,下一个教堂是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梵蒂冈却又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多么奇妙啊。三三听了果然惊喜不已。但很快地,鲁小白就从后面告知我们,圣彼得大教堂只是外观,行程上根本没安排进教堂。这行程我当然知道,三三也许是忽略了,但我还是跟三三说,行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没安排就不能变成有安排吗?这时,我听到后面的鲁小白不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果然,行程安排有了变化。

在因斯布鲁克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变化从导游发下的一张表格开始。表格上标了深度旅游的城市、景点以及价格,导游是这样说的,叔叔阿姨们啊,看了你们原来的行程安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因为太简单太表面了。当然再深入,十天时间对欧洲也只能了解个表面,可如果条件允许,我们为什么不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呢。况且有几个重要的景点,是我们这趟行程的必由之路,您说我们不远万里地来一趟欧洲,经都经过了为什么就不能停下来近距离地看一看呢?比如阿尔卑斯山,我们要去的因特拉肯小镇就在阿尔卑斯山脚下,若不上山看看,岂不是天大的遗憾?还比如意大利的第二大城市米兰,我们去瑞士就正好路过那里,路过而不停步我作为导游都不能原谅自个儿。还比如圣彼得大教堂,那是世界第一大教堂啊,教堂内的艺术珍品数不胜数,而我们的行程安排却只是个外观。所以叔叔阿姨们,为了不留遗憾,我建议大家还是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当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您说我才不想再掏

一份钱,去不去的无所谓。无所谓就无所谓,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我决不强求。但作为导游我觉得应该让大家知道这里面的区别,深度游和一般游是绝不一样的。

导游的话很是打动大家,立刻就有不少人表示要不留遗憾。不过也有人一言不发,待导游离开了才开口说,旅行社说得好好的不会再加钱,这走半路上了又出来深度游了,谁爱深度谁深度,反正咱是一分钱都不会加给他的。反对他的人就说,不是半路又出来深度游,是深度游人家早就有,只是咱这行程没给安排。这人就说,为什么不给安排?那人说,因为你没掏那份钱啊。这人说,为什么不早说深度游、浅度游,这词儿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那人说,那是你出来得少,多走几回就知道了。就有人反对说,出来得少不能是他们不早说的理由,就问问咱这二十五个人里,有多少人是常出国的?有多少人是头一回出来?我敢说,头一回出来的至少能占上一半。这一说,立刻就有不少人说是头一回出来,有多事的一个个数数人头儿,头回出来的竟是占了大半。

这样,大半的人就有些犹豫起来,好像选择了这个从没听说过的深度游,就是上了当受了骗似的。

我看到鲁小白也在这大半的人群里,开始她还坚决支持导游的建议,可现在已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了最反对深度游的人。她说,不要说出国是头一回,出省我还是头一回呢,什么深度游浅度游的,就是变着法儿掏咱腰包罢了。你当导游她真是为叔叔阿姨们着想啊,多一份深度游她一准儿就多一份提成,她是为她那份提成吧!鲁小白的话还真有人附和,说,是啊是啊,她想多拿提成,咱偏就不让她拿这提成,钱是咱的,凭什么她想拿就拿?

大家的这番议论是在旅店的前厅里。前厅不大,仅放了两组沙发,先到的坐了,后到的只能站着。尽管前台的那位奥地利中年男子又搬来几张小凳,站着的人仍有不少。那男子深棕色鬈发,脸颊窄窄的,一双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上去严肃得很,特别是那双紧闭的嘴唇,好像永远别指望它们张开来对人笑一笑。但如果有什么事问到他,他的近乎女人似的耐心和细心也会像他的严肃一样令人惊讶。比如问到房间里可不可以烧开水,他先是坚决地摇头,然后就带你去一个可以烧开水的地方。其实那地方并不远,手指一下就会明白,但他坚持带你到跟前才算。一个这样,两个、三个、四个……对每个人他都有这份耐心。我们初进房间,两张床铺上还各有一枝小花和几颗有透明包装的巧克力豆。这小东西的放置,若也是出自这个不笑的男子之手,我们会一点不奇怪的。不知为什么,這男子让人感觉就像已活过了几百年,跟今天现代的世界没多大关系似的。

他当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他也不会给予任何的意见,但他站在跟前就如同一道背景,我相信许多人都感到了他的存在。这些年导游在游客眼里,不信任占了优势,它就像瘟疫一样毫无阻力地漫延。但眼下,我们中的一些人却对导游坚持了难得一见的信任。比如我,在众人面前我是很少说话的,因为我一向认为众人面前的话通常是表演多于真诚,可我却意外地发了言。我说,这件事的关键不在导游拿不拿提成,而在我们自个儿想不想去,如果想去,那去就是了。定价都是统一的,她就算不拿提成也没权力把价降下来,所以她提成不提成的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再说了,人家做了事就得有收益,让你白干一件事你干不干?

我的话立刻得到了鼓掌响应,其中的一个,别人不鼓了她仍啪啪啪鼓个没完,且尖了嗓门儿叫道,没错,就是这么个道理!她的尖嗓门儿把大家吓了一跳,场上瞬间有些沉默,我投眼望去,竟是那个和鲁小白同屋的李麦。

我也惊讶着,一起两天了还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因为她从不跟人说话,坐车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吃饭是到得晚走得早,游览时也一个人拿了相机只拍景物,从不请别人给她拍,更不和别人一起拍。倒是见她和导游有过交流,但声音低低的远没有今天的大嗓门儿。

李麦似乎也被自个儿吓了一跳,看看大家,不由得一下闭了口。就见她站在一组沙发后面,比身边的一位中等个老太几乎矮了

半头,身材也瘦瘦的,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

最先打破这沉默的是鲁小白,她大约觉得和李麦同屋,最有说话的资格。她说,哎哟喂,原来你会说话呀,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她用了不屑的语气,就像李麦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李麦不说话,也不看她。

鲁小白说,看看看看,又哑巴了又哑巴了。

李麦仍不说话。

我奇怪着,这俩人晚上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是咋熬过去的呀?

鲁小白有点步步紧逼地说,你倒也跟大伙儿说说,是怎么个没错,怎么个道理呀?

我便说,鲁小白你干吗强人所难,谁都有说话的自由,也都有不說话的自由。

没想到李麦开了口说,我这个人你不了解,我说话是有选择的,不配和我说话的人,多一个字都不会说。

李麦是看了我一个人说这话的,她的声音低下来已不像刚才那么尖细,反而抑扬顿挫,充满力量。

这又是让我没想到的,大家也都望了她,好像不相信这话是她这么弱小个人儿说出来的。

李麦又说,“深度旅游”这词一说出来,我就知道有人会反对的,别看她开始坚决支持,那是在看导游的脸色,一旦有人反对起导游来,她也一样会跟着反对。因为第一她不想了解人家的文化,深度是什么?文化呀,她自个儿没文化,别人的文化于她就更是对牛弹琴了。第二她不想掏腰包,因为腰包就是她的命,这种人往往疑心重重,只要一掏腰包就先怀疑人家是不是要骗她。第三是最坏的,就是见不得别人有好处,哪怕自个儿占不了便宜呢也得把这事给搅黄了。这让我想起当年的打派仗,打派仗就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不但损人,还有损国家。没想到啊,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思维方式到今天还大行其道,还把它弄到欧洲来了,呵呵呵呵……

李麦说着忽然就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冷冷的,尖细尖细的,远没她的话音好听。

说实话,我太赞同李麦的说法了,并深感比不上她的深刻,她显然是有所指的,傻子也能看出来,她的矛头直指鲁小白。但这样的话出现在旅游队伍里,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大家是为高兴来的,不是为深刻来的,高兴只配得上浮浅,而深刻往往是大家不愿面对的真实。

李麦说完后场面很冷清,没有一个人表示支持,连我都一言不发。其实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李麦尖细的笑声好像压抑了我说话的愿望。我看看三三,三三这时的目光已从李麦转到鲁小白身上,她说,不好,你看鲁小白。

果然,就见鲁小白一脸的怒气,死死盯了李麦一会儿,忽然抄起屁股下的小凳子,不管不顾就朝李麦抡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鲁小白会动手,待大家反应过来,那小凳子已飞了出去。李麦本能地抱了脑袋,李麦身边的人也瞬间逃开,眼看小凳子就要砸在李麦身上,忽见一个人冲上前去,推开李麦,自个儿却承受了那小凳子。

这人可真够麻利,定眼望去,竟是三三!我是只顾了看鲁小白了,竟没注意身边的三三。三三啊,你哪儿来的勇气哪儿来的速度啊?

场面立时有些混乱,我急忙去察看三三受没受伤,李麦已冲出去和鲁小白扭打在一起,其他人拉的拉,拽的拽,更多的人在对鲁小白和李麦指指点点。混乱中我看到那个奥地利男子已将小凳子一一收起来,然后一脸无奈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不多时导游也赶来了,问大家咋回事,大家说问打架的人吧。导游说,好嘛,打架打到欧洲来了,阿姨们好英雄啊!刚被拉开的鲁小白披头散发的,李麦的脸上也有一道被抓的伤痕,导游看了两人说,说说吧,为什么啊?

李麦不吱声,鲁小白也不吱声。有好事的便把经过叙述了一遍。导游正要说什么,鲁小白扭身就走。导游说,别走啊鲁阿姨。鲁小白说,不走干吗,反正你是要向着她说话的,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是一伙儿的呀?导游说,阿姨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还一句话没说啊。鲁小白说,你一句话没说我就先不对了,你要再说下去,还不得变成一场批斗会啊?

有人就说,鲁小白你讲不讲理啊,动手砸了人,拍拍屁股就想走啊?鲁小白说,我咋不讲理了?没听见她刚才说的一二三啊?就差说十恶不赦了,再不走我还不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导游说,言重了言重了,虽说我岁数小没赶上,也知道您这都是当年的词儿,咱出来一块儿玩儿就是缘分,伤和气的词儿最好不说,您说呢鲁阿姨?鲁小白说,问我呢?导游你咋不问问她呢?伤和气的词儿是谁先说出来的?你不会因为我们不想深度游,就拉偏架打击报复吧?

鲁小白用了“我们”,这下竟然还真有人附和了说,是啊是啊,不想深度游人家自有不想去的理由,因此就说人家没文化,说人家疑心重,说人家损人不利己见不得别人好,这不是扣帽子是什么?

鲁小白得到了支持,一下子气壮起来,几天来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支持她,她原本是站着随时要走的样子,这会儿索性反回身,挨了那帮她说话的人坐下来了。旁边坐着的几个,也是表示过不参加深度游的。而另一组沙发上坐着的,则明显是李麦的支持者,当然也是深度游的支持者。李麦原本站在沙发后面,这时不知怎么也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我拉了三三,不知不觉也站到了李麦这边。人们啊,许多时候是由不得自个儿的,只要有个投靠群体的机会,就如同望见了安稳之地,便再也舍不得放弃了。包括导游,虽说她站在两组沙发之间,但一只手搭向了我们这组沙发的扶手,仿佛需要一种支撑似的。

这时的鲁小白,敏感地发现了导游的那只手,她说,你呀,就甭不好意思了,那边的人才肯掏腰包给你呢,我们你是指望不上了,就大大方方坐那边去吧。

导游说,说什么呢鲁阿姨,什么这边那边的,你们所有人都是我的队员,我都要负责任呢。

鲁小白说,这话倒还说得过去,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只要你敢拉偏架,护一方打一方,我们就有权利起诉你!

导游还没说什么,那边的李麦已站起来,看了大家一圈,唯独没看鲁小白一眼,她说,看见了吧,动不动就起诉起诉的,这种人活在世上就是要跟人过不去,斗争才是她的乐趣!

鲁小白也站了起来,指了李麦说,你他妈的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撕烂你的嘴!

李麦仍不看她,仍那么尖了嗓门儿呵呵一笑说,又来了又来了,她除了暴力还是暴力,没别的。说完,没事人似的坐了回去。

导游说,你们要坚持对立下去,我也没办法了,算了,这事到此为止,咱说正事吧,参加深度旅游的叔叔阿姨现在请举下手,我看看够不够半数,如果不够半数,这次深度旅游恐怕就得取消了。

这边的人把手举起来,一数,才十一个。举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相信这么好的事竟有一大半的人会放弃。我不由得急道,四个项目,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钱,上万块钱都花了,两千块钱就一定要节省吗?有人就说,两千块钱事小,问题是机会难得,就咱们这岁数,这辈子来欧洲,恐怕是唯一的机会了啊。

這边人的手一直举着,就像是一种示威,又像是一种等待;可那边的人有意看也不看,相互说着小话儿,有的脸上还明显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导游说,那不参加深度旅游的叔叔阿姨也请举下手。

鲁小白说,我们还举什么手,这不明摆着?

导游说,也许还有没拿定主意的,我得全盘了解一下。

果然,那边举手的才有七八个人,没举手的竟还有六七个人呢!

这边的人一看,立时振奋起来,行,还有戏,只要再有两个人举手,深度游的事就算成了。这边便有人过去做那几个人的工作,谁知话说了一堆,几个人还是最初的回答,考虑考虑,明天一早再做决定。

事既如此,大家只好作罢。看着大家纷纷散去,我却不甘心地问导游,十一个人和十三个人有多大区别?你既真心为大家着想,十一个人有何不可?导游说,你怀疑我不是真心?我说,没有。导游说,有也没什么,我都让人怀疑惯了,不过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牵涉到人家当地的导游,人太少了人家要不答应,我还真没权利强迫人家。导游说得有理有据,我自是信服,但导游的态度与我分明是有距离的。人和人啊,就算是拿了精密度最高的尺子,也难量出个究竟呢。

就在这时,鲁小白和李麦同时来到导游跟前,提出要调换房间。

这俩人,架都打过了,一个房间自是不能住下去了,可是,跟哪个调换呢?导游为难道,大家都回房了,天也太晚了,今儿就先凑合一宿,明儿一定给你们解决。谁知俩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行!

换房是她们的事,随她们跟导游纠缠吧,我拉起三三就往电梯那边走。谁知到了跟前,按了上楼的按钮,眼看电梯唰地都打开了,三三却忽然甩开我说,你先上去吧,我跟她们说句话。我说,说什么?她也顾不得回答,一路小跑着就往导游那边去了。

万没想到,几分钟之后,三三回到房间,却是来取她的洗漱用品的。她告诉我,她要和李麦调换一下,到鲁小白的房间去。我一下子来了火气,质问三三,经我同意了没有?三三连声说对不起,说就怕你不同意才……我说,我还就不同意,今儿你不能走!三三说,你也看见了,她俩死活不能在一屋了……我说,我还死活要跟你一屋呢!三三说,我都跟她们说好了,李麦马上……我说,凭什么你跟她们说好,这屋还有我一份儿呢!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忽然被打开了,李麦提了大包小包的,一头撞了进来。

我和三三立刻住了口,在这异国的深夜,小个子的李麦老太,勉强对付着那堆行李,脸上那道被抓的伤痕在灯光下依然醒目……

我听到李麦说,明姐,你的话我听到了,要不想跟我一屋,我这就找导游去。

李麦依然手提了行李,身体紧靠墙壁,像是行李全靠那墙壁支撑着。她的声音也少气无力,刚才批驳鲁小白时的精神头儿已荡然无存。

事已至此,我还能再说什么,只好从李麦手里取下行李,帮她安置在行李架上。这时三三也放下手里的洗漱用品,帮李麦一块儿安置。三三说,我知道你会同意的。我没理她。三三又说,因为主是有灵的,他让事成事就会成。我仍没理她,心想她若再说一句,我就让这事不成。但她没再说什么就出去了,倒是李麦,忽然说了句令我颇感意外的话,她说,明姐,其实第一天我就跟导游说过要跟你一屋,导游说你和三三是一起的,怕是不行。谁知今儿还就实现了,你说怪不怪,这就叫缘分吧?

她的声音仍有些少气无力的,但一双眼睛却闪了热情的亮光。我躲开她的目光,说,洗洗早点睡吧,明儿还得赶路去意大利呢。

从地图上看,圣彼得大教堂就在意大利的罗马市,但它却属于另一个国家梵蒂冈。据说梵蒂冈的总人口还不足千人,与人口六千多万的意大利无异于大象与蚂蚁的关系,但这对大象与蚂蚁,却多少年都可以和睦相处,相安无事。我们去往蚂蚁的领地时,一样要拿出护照,卸下背包,接受安检人员一丝不苟的检查。不过一步之遥,我们便进到了另一个国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巨大广场,广场上排了无数座椅,黑森森的,导游说,这是天主教徒们礼拜日聆听教皇发表祷告词的地方,整个广场大约能容纳三十万人。我们就见广场被两条半圆形的长廊环绕,支撑长廊的足有几百根高大的石柱,有人上前小试,三个人环绕居然还留有空间。而廊顶,更有成排的雕塑高高屹立着,尊尊都有说不出的美妙。广场中央还矗立着一座几十米高的方尖形石碑,碑身镶嵌着铜狮和雄鹰,碑尖上是殉难耶稣的十字架造型。导游说这叫方尖碑,之所以要有这样的高度,是因为天主教国家认为建筑物越高离天就越近,离天越近就越好跟上帝对话。导游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一直拉了三三,就感觉我的手渐渐地反被三三攥着了,且是越攥越紧。去看三三,就见她仰了脑袋,眯了眼睛,看着那方尖碑上的十字架,久久地动也不动。我故意说,怎么,又要睡着了?因为一路在车上三三的眼睛都没睁开过,后面的鲁小白也鼾声大作,连最前面的导游都听见了,导游当时自嘲地说,看来我这声音真成了催眠曲了。

接下来,导游把我们交给这里的一位中

文讲解员就离开了。前面的进场队伍长长的,我们排在最后,缓缓地往教堂里走。这讲解员举了个小布娃娃作为标志,我们从她发给的耳机里才能听到她的声音。小陈儿导游说高级导游是不举小旗子的,你看她宁愿举小布娃娃也不举旗子。小陈儿介绍她是这里的一流中文讲解,并说她给安排的导游没有差的,她愿意让她的队员们享受最好的服务。以我的眼光,实在看不出小旗子和小布娃娃有什么区别,但相信小陈儿说得没错,因为行当与行当就如同人与人一样,更多是如山如雾般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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