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之际的生死变局

2019-07-19 02:06王培元
书城 2019年7期
关键词:京口刘毅刘裕

王培元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有云:“人才莫衰于晋。”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也曾说道:江东自谢安薨,“国之无人久矣”。他认为,“非天地之不生才也,风俗之陵夷坏之也”。朝廷缺乏安邦定国的人才,乱世英雄于是趁势而起。出身于京口北府兵的刘裕,就是这样一个应运而生的人物。

衰萎颓靡的东晋皇室,不得不向势力强盛的门阀士族妥协退让,遂出现了所谓祭在司马、政在士族的“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与司马氏共天下的,琅邪王氏之后,又有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謝氏,他们都属于所谓高级士族。等到驻扎京口的北府兵中低级士族的草莽英雄登上历史舞台,局势为之一变,延续了一百年的门阀政治也便告结束了。

官至大司马的谯郡桓氏第十世桓温,本有篡晋的雄心,但壮志未酬以殁。他说过一句名言:“男子不能流芳后世,亦当遗臭万年!”他的惜未实现的英雄梦,留传给了他的儿子桓玄。桓玄年纪轻轻就袭封为南郡公,颇“负其才地”,然而朝廷疑之而不用。二十三岁始拜太子洗马,后出补义兴太守,郁郁不得志,于是弃官归国,回到江陵。后来,他终于挥师东下,一举进据京师建康,逼迫晋安帝禅位,废晋立楚,干了乃父想干而未能干成的事。

桓温生前曾常说:“京口酒可饮,兵可使。”而他儿子桓玄的对头,恰恰就出自京口,就在京口的北府兵当中。桓玄篡位后,北府兵将领刘毅与北府兵督将刘牢之的外甥何无忌,在京口一起谋划对他进行讨伐。何无忌觉得桓玄力量太强,恐怕他们难以对付。刘毅说:力量强弱是可以改变的,如果失道,即使强大也会变得弱小;咱们缺的只是一个领头人。在何无忌心里是有领头人的,就说:“天下草泽之中非无英雄也。”刘毅道:“所见唯有刘下邳。”

“刘下邳”就是刘裕。刘裕曾领下邳太守,当时已为彭城内史。他幼年家贫,识字不多,以卖鞋为业,嗜好赌博,遭到乡人鄙视。后在北府兵将领刘牢之手下做了个小军官。由于勇悍善战,屡立大功,又被擢升为抚军中兵参军。天下英雄非刘裕莫属,是何、刘二人的共识。

何无忌听了刘毅的话,笑而不答,马上跑去告诉了刘裕。于是这仨人一拍即合,暗地里准备了起来。桓玄刚入京师时,刘牢之曾拉刘裕和他一道北上广陵,去依附另一个北府兵将领高雅之,在那儿伺机举兵,但当即被刘裕谢绝了。刘裕决定就留在京口,哪儿也不去。何无忌问刘裕下一步该怎么办;刘裕劝他跟自己一起,在京口等待时机。还对他说:“桓玄若守臣节,当与卿事之;不然,当与卿图之。”

这一年,刘裕随同徐兖二州刺史、安成王桓修入朝,之后与何无忌同乘一条船由建康返回京口。两人在舟中继续密谋匡复晋室大业。上一年,刘裕在永嘉打败了作乱的卢循,又一路追击到晋安,屡战屡胜,迫使卢循乘船从海上南逃。何无忌曾悄悄来见刘裕,劝他干脆就在山阴起兵讨伐桓玄。刘裕和当地土豪孔靖商量此事是否可行。孔靖以为,山阴离京师路程比较远,恐怕举事难成,而且当时桓玄尚未篡位,不如等他篡位后,再于京口动手。刘裕觉得孔靖说得有道理。

遥想当初刘备为吕布所败,归附曹操时,曹操曾经对他说:现如今天下的英雄,也就是咱们哥儿俩啦。袁绍一类人,根本算不上。这句有意无意的话,把正吃着饭的刘备,吓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碰巧天上响起了雷声,刘备就说刚被雷震得没拿住筷子,把自己的惊慌失措给遮掩了过去。而雄才大略的曹操,那会儿根本没太把落拓的刘皇叔放在眼里。难道心怀大志的刘裕,平时就没有流露或者暴露点儿什么吗?

桓玄见到跟随桓修入朝的刘裕后,特感慨地对司徒王谧说:“裕风骨不常,盖人杰也。”于是“每游集,必引接殷勤,赠赐甚厚”。当年刘裕地位低贱,又德行不好、轻浮诡诈,没人愿意搭理他,只有王谧高看他一眼。他曾对刘裕说:“卿当为一代英雄。”刘裕每次赌博输了,被拴在马桩上,都是王谧给他解开绳子,并代他偿还赌债。

桓玄的皇后刘氏,也看出了刘裕举止不一般。她劝桓玄:“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终不为人下,不如早除之。”桓玄则说:“我方平荡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俟关、河平定,然后别议之耳。”因为还要利用刘裕,除掉他的事只好等以后再说。这样一来,刘裕就得到了一个发展雄起的良机。

实际上,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匡复大业的刘裕,其勃勃雄心已经颇有点掩盖不住了。从建康回来的青州主簿孟昶,在京口见到他,他居然试探地问孟昶:“草间当有英雄起,卿颇闻乎?”让孟昶接着一语道破:“今日英雄有谁,正当是卿耳!”

以英雄自诩的刘裕,和刘毅、何无忌、孟昶这些奉他为英雄的北府兵将领,公开起兵讨玄之时,被众人一致推举为盟主。他们先后杀掉了青州刺史桓弘、徐兖二州刺史桓修以及豫州刺史刁逵,兵锋直指京师。

桓玄忧惧特甚,在金銮殿上有点儿坐不住了。而他手下却有人以为,刘裕这伙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劝他不必多虑。桓玄却说,“刘裕足为一世之雄”,他与“家无檐石之储,樗蒲一掷百万”的刘毅、“酷似其舅”的何无忌“共举大事,何谓无成”。

果然,刘裕的义兵节节胜利,顺利向前推进,攻入了建康。桓玄匆匆挟持晋安帝狼狈地逃离京师;后被诱入蜀,让益州督护冯迁杀死。刘毅等人把桓玄的首级传送到建康,枭于台城之南的大桁(朱雀桥)。

被刘裕赶跑并掉了脑袋的桓玄,当然也不是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混混儿。当年他二十来岁袭封南郡公时,也是“以雄豪自处”的。然而,草莽英雄刘裕崛起之后,东晋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拐点,迎来了重大转折。

“是岁,晋民避乱,襁负之淮北者道路相属”。史书上还记载,桓玄以楚代晋之前,已是“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减什三四,临海、永嘉殆尽,富室皆衣罗纨,怀金玉,闭门相守饿死”。孙恩之乱已造成了东土饥馑,漕运不继。桓玄竟然“禁断江路”,于是“公私匮乏,以粰、橡给士卒”。逃往淮北避难的百姓拖儿带女,在路上络绎不绝;三吴地区大饥荒造成人口锐减,富人也没得吃而阖家饿死;由于供应匮乏,连麸糠和橡实都成了军粮。

义熙元年,被桓玄劫持到江陵的安帝被迎回京师,百官免不了“诣阙请罪”一番,皇上“诏令复职”了事。接着自然要论功行赏,刘裕被封为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仍任青、徐二州刺史如故。而刘裕“固让不受;加录尚书事,又不受,屡请归藩(京口)”。安帝“诏百官敦劝”,再“亲幸其第;裕惶惧,复诣阙陈请,乃听归藩”。所以刘裕还是回到了京口。

刘裕有功而不居功自傲,如此谦抑低调,果然不同于常人。

他返回京口后,又改授都督荆、司等十六州诸军事,加领兖州刺史。实际上,军政大权已捏在了他的手里。在接下来的十余年里,刘裕多次兴师大举南讨西征北伐,先后灭南燕,克襄阳,破江陵,败卢循,斩谯纵,俘姚泓,收复青州、广州、成都、许昌、洛阳,攻入长安,灭后秦国,可谓功高盖世。因此王夫之盛赞刘裕“为功于天下”,极力称许他的“英雄之略”,是“有不可测之神智”的“间世之英杰”。还说:“微刘裕,晋不亡于桓玄而亡于妖寇”,“裕全力以破贼,而不恤其他,可不谓大功乎?”他甚至为刘裕取晋而代之进行了辩护,说“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刘宋之篡也,灭鲜卑,俘羌夷,荡妖贼,夷桓玄,恭帝所被夺而不怨者也”,“当其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生死之日,岂尝早蓄觊觎之情,谓晋祚之终归己哉?于争乱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谁也?”

刘裕究竟何时萌生了觊觎神器之心呢?

打败桓玄后,刘裕集团内部的分歧逐渐显露出来。刘毅等人“志在恢复,情非造宋”,与刘裕的目标并不一致。后来何无忌和孟昶都不幸战死。当初把刘裕奉为盟主的刘毅,及起事时作为主簿参加的西汉齐悼惠王刘肥的后裔刘穆之,其后的命运都颇有戏剧性。在北府兵将领中,刘毅爱才好士,“缙绅白面之士辐辏而归”,谢混等士族人士都拥戴他而反对野心膨胀、权势愈来愈大的刘裕。义熙四年,他们就想方设法阻止刘裕入朝辅政,打算让任中领军一职的谢混接替刚亡故的王谧做扬州刺史。

而已担任刘裕的记室录事参军的刘穆之,则与刘毅一伙针锋相对。他悄悄对刘裕说:晋朝失政日久,天命已经转移。刘公您兴复皇祚,勋高位重,从现在的形势看,在京口做守藩之将是很不利的。扬州的位置极为关键,刺史一职如果让别人来做,就会受制于人。他力促刘裕立即到京师去,当仁不让地进入朝廷的权力中枢,别人也就奈何他不得了。刘裕完全接受了刘穆之的建议。朝廷乃征刘裕为侍中、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徐、兖二州刺史如故。王夫之据此得出结论:“刘裕之篡,刘穆之导之也。”

刘毅做了卫将军,都督荆、宁、秦、雍四州诸军事及荆州刺史。他觉得自己功劳与刘裕不相上下,故内心不服,“阴有图裕之志”。跑到江陵去弄了一支万余人的军队,结果失败后自缢而死。怀有二心的诸葛长民、诸葛黎民兄弟,也让刘裕给翦除了。谢混亦被刘裕以其与刘毅从弟劉藩“共谋不轨”的罪名收捕赐死。而对刘穆之,刘裕则一直引为心腹。讨玄进京后,军政大事皆交给他处理,刘穆之亦竭尽全力。义熙十一年,刘裕出师建康,以刘穆之兼右仆射,朝廷诸事无大小,都由他定夺。尚书右仆射谢裕卒后,又以他为左仆射。义熙十二年,刘裕再次出兵北伐,刘穆之掌留任,坐镇京师,“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决断如流,事无拥滞”。

不料接着出了一档子事,使刘穆之的命运发生了陡转。晋军攻占洛阳后,刘裕从彭城派遣王弘专程回建康,向朝廷索求九锡。“旨从北来”,刘穆之因而“愧惧发病”,竟于义熙十三年不治而亡。

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前,即先加九锡;曹操亦曾逼迫汉献帝赐予其九锡。故而加九锡之礼,几乎成了篡夺帝位的权臣即将采取实际行动的一个必然步骤和重要信号。刘穆之虽为刘裕最信赖的亲信,然而如此重大的举措,刘裕竟事先既没有与他商量,也没有向他透露半点儿口风。看起来似乎并不完全信任他。尽管或如王夫之所说,刘裕篡晋立宋的初心是由刘穆之那番话引发的,但刘穆之实际上一直把刘裕视为一个起义兵、扶晋室、匡天下的忠臣,从未想到刘裕居然会有一天心怀僭妄、做出非复人臣的谋逆之事。为此他深感愧惧,终致病死。

曾有人把刘穆之和辅佐曹操有大功的谋士荀彧相比,是颇有道理的。荀彧原以为曹操和自己一样,“乃心无不在王室”。后来在曹操欲加九锡、进爵魏公一事上,他不肯附和,而见忌于曹操,被迫饮药而死。

从义熙五年到义熙十二年,朝廷几乎每一年都给刘裕加官进位,从太尉、中书监到太傅、州牧、中外大都督等,但他大多固辞不受。当然也不是都不受,如义熙六年,他就接受了黄钺,其余固辞。再如义熙十一年,加刘裕太傅、扬州牧,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八月,刘裕固辞太傅、州牧,其余受命。可见,辞什么受什么,何时辞何时受,孰先孰后,轻重缓急,刘裕皆有自己心思缜密的盘算和精细审慎的考量。

而派王弘回建康“讽朝廷求九锡”,简直就是公然逼晋帝交出皇位的预演了。这年十二月,诏以刘裕为相国、总百揆、扬州牧,封十郡为宋公,备九锡之礼,位在诸侯王上,领征西将军、司豫北徐雍四州刺史如故。明明是自己要的,可他又来了个“辞不受”。由于他人尚在前方军中,远离京师,此事做不到十拿九稳、万无一失,他是不会出手的。

义熙十三年,刘裕克复长安后,诏进宋公爵为王,增封十郡;他还是“辞不受”。又过了一年,刘裕从前线返回彭城以后,情势大不一样了。于是他审时度势,六月终于接受了相国、宋公、九锡之命,连继母兰陵萧氏也都尊奉为太妃。就在这一年,刘裕开始行动了。

从要太尉、黄钺之命,到要太傅、扬州牧,再到要相国、宋公、九锡之命,刘裕一步一步,拿捏得有条不紊,“则胡不待卢循已诛、谯纵已斩、姚泓已俘之日,始挟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于持天下之权而用人之死力也”。信哉王夫之此言。真无愧于“以诈力得天下”(赵翼语)!

当时有谶言传云:“昌明之后尚有二帝。”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字昌明。刘裕命中书侍郎王韶之与皇帝左右近侍密谋酖安帝,而立琅邪王司马德文。德文常在安帝左右,饮食寝处须臾不离。王韶之等了一段时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正巧赶上司马德文生了病,住到了外边。戊寅,正是天亮之前最黑暗的时刻,王韶之以散衣缢杀安帝于东堂。紧接着,刘裕声言安帝有遗诏,奉司马德文即皇帝位,是为晋恭帝。

元熙元年,征宋公刘裕入朝,进爵为宋王;刘裕再次辞让不受。七月,宋公始受进爵之命。十二月,宋王刘裕加殊礼,进王太妃为太后,世子义符为太子。永初元年,宋王刘裕欲受禅而又不想自己明说出来,于是召集群臣,搞了一场宴会。席间他侃侃而谈:“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唱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著,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忌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

听了这番话,众臣都没弄明白宋王的心思,只是一味吹捧其功德。天色已晚,众人渐渐散去。中书令傅亮走到外边,才醒悟过来,但宫门已经关闭,于是他叩门求见。宋王马上开门见他。傅亮进了门,只说了一句话:我应马上回京都去。宋王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说别的,只是问:要多少人送你?傅亮说:几十人足矣。

傅亮到建康后,四月即征召宋王刘裕入朝辅政。六月,刘裕抵达建康。傅亮暗示晋恭帝禅位于宋,把拟好的诏书呈给恭帝,让他照着抄一遍。恭帝欣然操笔,并对左右近侍说道:“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十二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很快就用红纸抄好了诏书。

接着,晋恭帝逊位于琅邪第,百官拜辞。接着,宋王刘裕为坛于南郊,即皇帝位;临太极殿,改元永初;奉晋恭帝为零陵王,即宫于故秣陵县,派冠军将军刘遵考将兵防卫。即便如此,刘裕还是不放心。第二年,他把毒酒一罂交给前琅琊郎中令张伟,命他到秣陵去酖杀零陵王。张伟叹道:“酖君以求生,不如死!”出门上路后,他自饮毒酒而死。

太常褚秀之、侍中褚淡之,都是王妃之兄。零陵王生了男孩,刘裕就命令秀之兄弟于方便時杀掉。零陵王自逊位以后,深虑祸及,与褚妃共处一室,就在床前自己做饭吃,饮食所资都出自褚妃,所以宋人没空子可钻。九月,刘裕又令淡之与兄右卫将军叔度去看望褚妃,褚妃出来到别的房间与他俩相见。士兵趁机跳墙而入,逼迫零陵王喝下毒药。零陵王不肯喝,说:“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士兵就用被子捂住零陵王,活活把他给闷死了。

零陵王被掩杀后,宋武帝刘裕并不亏礼数,亲自“帅百官临于朝堂三日”。

就因为一句“昌明之后尚有二帝”的谶语,刘裕连弑孝武帝司马昌明身后继位的安、恭二帝,彻底终结了晋祚。

永初二年十一月辛亥,晋恭帝安葬于冲平陵。史载,“帝帅百官瞻送”。刘裕弑晋帝之后,还能如此淡定平静、郑重其事、行礼如仪,谁人又能够做得到呢?

安帝是个白痴,连话都说不囫囵,也不知道饥饱冷暖,饮食起居又离不开人,没什么生活能力;而健康正常的恭帝又把自家的天下,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拱手交给了刘裕。然而,刘裕还是把这俩已没什么威胁的禅位晋帝,都给弄死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篡位时他年事已高,在位仅两年就驾崩了。他知道自己那些皇子都是庸才,身边的大臣谢晦、傅亮又全都靠不住。为了子孙后代能够坐稳江山,为了刘宋王朝社稷的安全稳定,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必须的。

然而刘裕死后,继位的长子义符(少帝),就被顾命大臣徐羡之等人废为营阳王后整死。次子庐陵王义真,也被废为庶人后杀掉。三子义隆(文帝)被自己的儿子刘劭所弑。四子彭城王义康,被文帝赐死。五子江夏王义恭,为前废帝所杀。六子南郡王义宣,因谋反见杀。只有七子义季善终有后,其余皆死于非命。刘宋一朝,皇室骨肉之间的彼此杀戮惨绝人寰。据清人汪中统计,宋祚五十九年,皇族成员共计一百二十九人,被屠杀者竟达一百二十一人,其中因骨肉相残而死者就有八十人。

到了宋末,大杀宗室和朝臣的明帝病死后,年仅十岁的苍梧王继位,内乱闹得不可收拾。出身“布衣素族”、侨居南兰陵的南兖州刺史萧道成,几乎以与刘裕同样的方式代宋立齐;不过他赢得更轻松顺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下手也更凶酷残忍,几乎殄灭了刘氏之血胤。后废帝及禅位的顺帝,皆被他所弑;随阳王刘翽、新兴王刘嵩、始建王刘禧,以及出继的皇子刘燮等,亦为其所杀。据《南史·顺帝纪》记载,帝逊位被害后,宋之王侯无少长皆尽矣。赵翼叹道:“宋武以猜忍起家,肆虐晋室,戾气所结,流祸于后嗣。”

做了齐朝开国皇帝的齐高帝萧道成,临死前告诫太子,也是他的接班人、后来的齐武帝萧赜道:“宋氏若不骨肉相残,他族岂得乘其衰敝。”然而他只知道刘宋自相屠杀之惨之恶,而不省思自己杀戮刘氏子孙之罪孽。虽然萧赜遵嘱未把屠刀挥向自家兄弟,但他的堂弟萧鸾后来当上明帝后,却又重蹈覆辙,再大开杀戒。于是乎高帝十九子、武帝二十三子,除早卒早殇早薨及善终的少数人外,其余均惨遭屠灭而无孑遗。后来,萧鸾的儿子东昏侯萧宝卷继承了皇位,居然也同刘宋的苍梧王一样胡乱杀人,而其凶狂淫虐犹有过之,致使朝政乱得一塌糊涂。于是又一位前赴后继的“素族”、南雍州刺史萧衍趁机起兵,攻入建康,“乘昏虐而窃其国,弑其君,尽灭其族”(王夫之语)。正如赵翼所说,“杀人子孙者,人亦杀其子孙”。萧衍几乎把刘裕、萧道成夺权篡位的老把戏,又亦步亦趋、原封不动地重演了一遍。

在《读通鉴论》中,维护纲常名教的王夫之反复申说:“恶莫烈于弑君”,“唯弑君之罪为神人所不容”,“天下之恶无有逾于臣弑其君者”。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刘裕“篡而弑恭帝”,并一再强调:“所恶于刘裕者,弑也,篡犹非其大恶也。”

刘裕、萧道成、萧衍之流不可饶恕的大罪恶,并不仅仅止于其弑君,而在于他们一贯草菅人命,他们根本不把人当人,他们极度贱视、漠视和蔑视人的生命。

呜呼,狂悖嗜杀的“英雄”们—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二○一九年四五月间记于山海之旅北窗下

猜你喜欢
京口刘毅刘裕
未来日记
阳台上的“撩”:蛊惑了一颗曲解的心
京口驿的回忆
给自己留一条路
刘毅自断后路
给自己留一条路
偷皇帝的车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教学设计
刘裕写大字
我看《刘毅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