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围屋

2019-07-23 01:51谭民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7期
关键词:围屋村子

谭民

溯洒江而上,越深入,前面的山越高大,车窗外尽是浓浓的绿。

这是个叫下左坑的地方,群山环绕中有座村子,村子不大,却是秀美的,有条溪流从高高的山岽头流下来,不急不慢地流到村子旁,敞开胸怀滋润身边的屋场,然后悠悠地流向了山外邊。清洌洌的水圳边,不见浆洗衣服的农妇,只有几只懒懒的鸭子在游弋,和整个屋场一般恬静。

村支书领着我们前行,穿过低矮的房屋,绕进一条巷子,我看见深巷的另一头出现“龙光围”三个大字,刻在一条门楣上,朱红色,非常醒目,犹如用结膜充血的眼睛,望着所有来者,提醒你,目的地就在眼前。

今天慕名要拜访的就是这座龙光围。这座围屋气势恢宏,在众多的客家围屋当中,与众不同,名气可是响当当的。我是久仰大名,但没有机会造访,曾经设想过许多初见它的方式,都是轰轰烈烈的,现在猛然相遇,却是在一条逼仄的巷道里,未免有些失落。悄然间又感觉这样平淡从容,像神往已久的朋友相遇,一点儿也不需要夸张,免去了客套,这种方式相遇,也好。我还是先窥其一角,然后再像翻阅一部巨著,一步一步走进它的实质世界。

我们聚集在大门前,听村支书讲关于龙光围的故事。这座围屋建于道光年间,由一个叫谭得兴的筹资兴建。传说初建时,他的岳父也是殷实人家,答应建造期间负责送茶,供师傅们饮食,不料围屋先后建了十多年,岳父大人因此耗费颇多银两,刚开始每天供有茶,还有蛋、烫皮、花生等等,后来家境渐渐拮据,送的品种越来越少,到最后单纯茶水也是淡淡的,近乎白开水了。但老人守信自己的诺言,一直坚持送水直到竣工,最后自己家道也衰败了。我深深地受到感动,我相信,那天,也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围屋门前竣工的爆竹终于炸响,在人们欢呼雀跃相互庆祝的时刻,他的岳父应该是在暗暗地流泪。这泪,他是为自己家的目前处境伤心,还是为自己信守诺言高兴而流?当初,旺夫女儿嫁出去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

悲怆的气氛在蔓延。我一个人在高墙下游荡,细细打量这座围屋。围屋坐西朝东,整个围墙高三丈,长宽十数丈,近正方形,占地应该三四十亩。围墙全部用规整的马条石精心筑起,这就是它和其他客家围屋不同之处,墙体四角往外突出,修起炮楼,整座建筑高大巍峨,雄伟壮观。墙体布满枪眼,让你站在墙外任何一个地方,都好像被无数的眼睛窥视着。我摸摸墙体,坚硬冰凉,使人感觉难于亲近。这就对了,这个高大生冷的家伙,建造它的初衷就是要驱人于门外。

鱼贯而入,围屋内的场景就截然不同了,里面是二进式厅堂,四周依着外墙建起三层房屋。厅下、居屋、厨房、老井等等,生活的一切元素,这里均具备着,显现农家过日子的温情。这里,几百年里,年复一年地被同样的太阳照耀,光阴不停地重复变幻,却每天发生着不同的故事,开心的,悲情的,励志的,伤心的,甚至还有许多迄今不为人所知的事,这些事件串起了漫长岁月,在这不大的圈子内,演绎的一场又一场人间剧目,有喜剧,有悲剧,悲欢离合催落了多少人的泪水。多少年来,厅下的唢呐吹进了多少花容月貌的妹子,拜过堂进了洞房,过了些年又在唢呐声中被抬出,葬在了村子后面的山冈上。有多少次新生儿降生的啼哭唤醒过这座围屋的睡眠?深夜里,一阵老人的咳嗽牵引出狗吠,孩童的磨牙声和成人们的梦呓,整个屋场应该都是能够听见吧?谁家摘了谁家的菜,谁家偷了谁家的男人,引发的争吵打骂,无休无止,族长们心里烦不烦?过年的爆竹声里,那些男人们从天光开始一家一家轮着大碗喝酒,祝福声、猜拳声震耳欲聋,到了晚上,有几个不是被自己家的妇娘子扶着,才能回到自己的屋子?

日子就那么不急不慢地过着,一晃,围屋也开始老了。

村支书还在继续讲述这里的故事。人群中,小老张独自一晃,穿过厢房闪进侧面的甬道,我随身跟了过去。小老张也是与众不同的,他总是喜欢追溯历史的原貌,是位有独立思想的作家,现在,他要寻找围屋主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我们上得二楼,久未住人,楼板有些霉烂,踩上去“咔吱、咔吱”地响,楼上散乱存放着陈旧的谷仓,废弃的劣等花床、柜子。屋内光线昏暗,透射进光的枪眼吸引我们往外望,远山近水尽收眼底,不远的道路旁,傍着竹竿围成的篱笆,几颗柿子树格外耀眼,柿子树上的叶子该落的都落了,剩下些柿子醒目地挂在树上,霜降柿子黄,那些成熟通透了的,悄无声息地掉在树下,没人捡拾,地上有先前掉落的早已烂去,想它曾经也有年轻的时候,发芽、开花、结果,风华正茂,今天只剩风骨的模样了。围屋和围屋内外的人不也如此,老去是必定的,风霜雪雨后,自然地老去,一切归于生命的初样,回到起点,甚是静美,不也很好?

从侧门出了围屋,发现围屋的四周,被低矮的房屋包围了,这些都是得兴公的后人,从围屋内搬迁出来时建造的,没有规划肆意而行,以至于这些房屋杂乱无章。现在围屋内空无一人,只有我们这些好奇的人群,急着要挤进去看个究竟,而围屋内的居民早已争先恐后地出来,在外面另寻一方天地。就像钱钟书先生描绘的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要出来。”当年的风光已经不在,使我想起《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曾经是多么的花红酒绿,荣华富贵,又是多么的挥金如土,风向一转瞬间土崩瓦解,最后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应了小红那句“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也是自然规律,当建造时主要的功能丧失殆尽以后,它的存在只是累赘,反而成了阻碍人们生活交流发展的屏障,终会被废弃,剩下的仅仅是历史文化价值了。

小道上,我们遇上了一位老毑毑,佝偻般蜷曲着腰身努力地前行,瞳仁布满白翳,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满面沧桑,看上去比旁边的围屋还要苍老。她停下来和我们聊了一会儿,老人八十多岁了,是童养媳,在这生活了七十多年,她说:“当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看上去这个石围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对这座建筑心存敬畏,由衷地感叹,建造围屋的主人早已在时空中逝去,烟消灰尽,而他的作品——龙光围,尽管也在渐渐老去,但还一直被现代人津津乐道。

责任编辑:李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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