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与“宜”
——论《园冶·掇山》分类中的二元体系

2019-07-24 01:50郭逸文
中国园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造园假山山石

郭逸文

掇山向来为中国园林之重头戏。尤明清二朝,江南一带私家园林建设颇为兴盛,彼时即不乏论著。然而掇山一事,除了技术之外,更需要审美功力,纷繁芜杂,似无规律可言。如稍晚计成之李渔,于其《闲情偶寄》曰:“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不得以小技目之”[1],又如《园冶》所言:“有异宜,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2]。著作之时,如何将此“得心应手”之物,冠名分类以诉诸梓墨,即是一大学问。遂掇山如何分类,为著作之前提,展现的是一种涌现过程逻辑[3]。分类,固然见仁见智,但却可以反映出作者对于掇山一事之出发点及视角。立场之不同,所观也不同,分类法自也不同。

如《闲情偶寄》,论掇山造园,其分类为山石之大小:大山,小山,零星小石。由大到小,其分类基于尺度规模大小,大有大景,小有小景;汪星伯先生分假山,亦如是分为大山小山等,然语焉不详[4];而《长物志》言及山石,则其按石头之种类而分:例如灵璧石、英石、太湖石等[5]。言虽止步于赏石,并未侈言掇山,然沿用至掇山上亦成立。现今也有一部分掇山之分类以石头的种类为法,例如青石假山,黄石假山,湖石假山等。现代园林著作中,如刘敦桢先生《苏州古典园林》,则是按土石比例,将假山分类为石山、石多土少、土多石少、土山等门类。然而《园冶》却并未采取上述之分类法。

《园冶》一书,计成著于明代。童寯先生誉之“吾国造园学中唯一文献”[6],今多使用陈植先生之注释本。其中掇山卷,阚铎先生赞“掇山一篇,为此书结晶”[2]。而计成在此分类假山篇目,颇为巧妙:并非以一系统贯之始终,而前后采用了两套系统:一为自第一篇《园山》而至第七篇《峭壁山》,取名均是“某某山”,在山前冠以环境地理之名。此七篇分类基于假山之周围环境,突出假山和其他造园元素的关系;而其后之自第八篇《山石池》而至第十七篇《瀑布》,其以假山自身之各个部分冠名分类,则是假山的“内部矛盾”。2种分类,一内一外,平行并列安排。《园冶》为何采取此等二者分类并列的方式?体现了计成的什么思路?

在此,仍需从书中寻踪。《园冶·兴造论》曰:“巧于因借,精在体宜。[2]”“因借体宜”四字方针,成为全文之圭臬[7],同时也是计成所秉持的协调和谐矛盾的方法[8]。随后文中,对“因”和“借”已有固定解释。然“体”“宜”二字,却付阙如。然就字面意思及综合全文而言,此二字却正好可概括假山之分类(表1)。所谓“体”,即是“身体”,即以形容物之所构成之部位,如后九篇之所分类;而山之何置,如何与环境得衷,哪种假山适宜于哪种环境,即为“宜”之所可概括,前七篇即以所“宜”之环境而命名分类。一言本体,另一言关系,二者各成一系统。从而形成《掇山》卷中二元分类并列的局面。

图1 怡园之“刀山剑树”(作者摄)

图2 苏州万氏花园书房(作者摄)

1 “宜”——“物物相需”的强调

“宜”者,可作“合适”“适宜”解。《说文解字》曰:“所安也”。清代画家沈宗骞提出:“物物相需”[9],似可妥帖解释此字。任何物体,必和他物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即为“相需”。相需自有所适,也即“宜”。《荀子·正名》曰:“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谓之不宜。”即:宜之与否,皆视于合不合“约”,也即是合不合此“宜”。

假山作为园林中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自无法独立于其余造园元素之外。此即是假山与其他元素——即假山所处之环境而形成之“约”。遂合此“约”者堪“宜”,乃是对假山所处之环境功能而言。掇山之法,利用突现或潜在之逻辑[10],充分利用发掘造景资源[11],依其所处环境而变。凡一园之成,厅堂、楼阁、庭院、书房等情况大致均不可或缺,诸般情况均不同,所以有了“园山”“厅山”等之分类方式,形成了“宜”的体系。

前文有道:“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宜假山者自然也需安置假山。假山之堆叠,即需随着所处的环境变化而变化。每种不同的环境状态下,必然有着相应的最“宜”的假山。此种因所处环境而决定假山门类的思路,落实于分类上,即产生了《园冶·掇山》篇中的前七节。

“宜”的出发角度也并不单一。大致归纳,一者为自客观方面实用角度而出发之“宜”;另一“宜”则出自主观方面上人类已有的思维定式和审美定式。

图3 青藤书屋“濠濮间想”(孙晓倩摄)

图4 枸杞凭石(作者摄)

1.1 客观之“宜”

客观者,是针对如何就环境的“实用”和“耐用”,而得适“宜”于其所处环境的假山的分类。

如《内室山》:“内室中掇山,宜坚宜峻,壁立岩悬,令人不可攀。宜坚固者,恐孩戏之预防也”,乃是为安全着想。然同时也因为此种考虑,从而造成了人类对于室内山本应如此的审美,使人觉室内就应悬崖峭壁。计成本人为同时代扬州郑元勋所营造的影园中,内室山即险峻陡峭。可见郑元勋《影园自记》中言内室山道:“虽在室内,室内不可登,登必迂道于外”[12]即可印证;再如《阁山》一节:“宜于山侧,坦而可上,便以登眺,何必梯之。”则为将山石及阁楼的相宜。上下不必于楼阁内设台阶楼梯,以外部山石上下即可。遂山石需要“坦而可上”,需便于人之行走,除具方便,亦颇巧妙。此法颇得计成之心,后世亦多沿。如清代《扬州画舫录》记冶春诗社香隐楼:“楼外作小露台,台缺处叠黄石,齿齿而下,即是园之楼下厅也。[12]”下厅上楼,以黄石假山连接上下。此法于现今江南园林仍常见[13],如扬州个园之抱山楼,其东西侧均与旁之夏山秋山相连。又有无锡惠山云起楼,也利用假山作为上楼的室外磴道[13]。

然而同理,假山“宜”于所处之环境,环境自也需合假山配合设计:设计之时,建筑也需因假山而动,自由构架。如《兴造论》:“其屋架何必拘三五间?为进多少?半间一广,自然雅称”(按陈植先生注,此“广”通“庵”)。徐铉曰“因广为屋,故但一边下”。陈植先生《园冶》中注释曰:“即一面披屋”。随后第三章《屋宇》中曰《广》:“因岩为屋曰广,盖借岩成势,不成完屋者”。房屋因假山而“宜”,只设一面坡[2]。

表1 《园冶》《掇山》一章分篇归类刍见

1.2 审美之“宜”

园林功能可多可少,然最终归于成景。礼出于俗,“审美”到底仍是根据相应的客观合适而形成的思维定式。《园冶》掇山卷多数说的也是此理。

计成“少以绘名”,自审美独到,薄当时流行之奇峰怪石为“炉烛花瓶”“刀山剑树”(图1)。主张根据各种地形地貌,使用环境,而提出相应的最合适的假山审美方案。计成也为明末造园掇山变革的有力推动者[14]。如《厅山》一节,计成即建议厅前以大树庭荫,配合小石观赏。而反对当时流行的院内中大造山亭做法。此因厅前审美而宜;而《楼山》则宜高山,且需留足观赏缓冲距离,以免迫近有压迫之感。清马曰璐建小玲珑山馆,于《小玲珑山馆记》中即云楼旁假山太高,便想移开:“只因石身教岑楼尤高,颇欲尼之”[12];书房掇山,则宜“掇小山,或依嘉树卉木,聚散而理。或悬岩峻壁,各有别致”,更合适者,窗下设池“似得濠濮间想”。现存最合辙者为苏州王洗马巷万氏花园书房(图2)及绍兴青藤书屋(图3);而对于墙壁一侧之假山,则宜以粉壁为纸,以石为画,辅以花树,再以窗收纳。天然框景,“宛然镜游也”。总之皆因所处之环境而定其样式。

反之,配植植物也需“宜”于假山,以期得最佳审美效果。庭前宜“嘉木”,搭配玲珑石块,乐也无穷。造园贵“槐荫挺地”,因为“花木情缘易短”[2];蔷薇之类的花木藤本“不妨凭石,最厌编屏”[2](图4);花木植物同时也因石而“宜”。

各种环境,当有“宜”于各种环境之景。计成以之为纲,分类上即有出于审美的考虑。

图5 峰石下部凿榫头[16]

图6 留园冠云峰,亦用榫口立脚,充分体现对“峰”之审美[16]

2 “体”——化整为零论技术

若前八篇着重与掇山“相需”的环境,将“宜”乎此的假山分类。则随后的几章则是专注于假山的各部分而分类。“体”自字面上而言,有2种内涵。一为其字面意思,即为掇山之本身。山体由各部位构成,化整为零,由之讨论分类;另一重意思为“得体”,即为《兴造论》一章中提到“巧而得体”也。

和“宜”一样,计成在原著之中也未对“体”字作确定解释。然其云“得体”作“各得其所,假山也需得其所宜”。此义倒是和上文之“宜”相同。不过既然“宜”“体”并称,“体”在文中所示之内涵显不止为此句所述。

《说文解字》曰体字“总十二属也”。此之“十二属”,即是首身手足各部分之统称。一“体”总各“器”,“以十二属统之”。其思路和《园冶·掇山》后九篇如出一辙。后九章之以《山石池》《峰》《峦》等为题,亦如《说文》分一整山为各部分,虽前人未有论著将此法直接用在假山上者。然在画论中,已有端倪。五代荆浩之《山水诀》道:“尖峭者峰,平夷者岭,峭壁者崖,有宂者岫,悬石者岩,形圆者峦……极目而平者”[9],即已将山之“体”划分成各个部位。和《园冶》之中的分类标题,已相当接近。此即将假山“化整为零”,拆散成各个“体”之部分,点明构成部分之特色,形成不同于上文“宜”的体系。再“分宾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仪”,合为完整假山。

“体”的另一层面为突出技术做法。《园冶》常虚写造园理论,以应变化,却也不乏如《掇山》卷后九篇般的大量技术经验之谈。甚至计成对此颇为自矜:“予始创者”[2]。计成分类虽并未直接以技术做法为参考。然而在后九篇中,明显比之前面七篇更侈言掇山技术。讨论技术,虽非为以“体”分类之因,却是以“体”分类之果。

掇山之成,自可细化为各个部位。计成著书,其意在取特殊典型者叙述之,有2种:一为技术难度较高者,如《山石池》《曲水》《瀑布》等;另一为审美上较为典型者,如《峰》《涧》等。

2.1 “体”之技术

掇山毕竟“另是一种学问”,并不是如画家纸上烟云。画家倘无实际掇山技术,延之叠山,无异“问道于盲”。遂堆栈假山,必须以技术为支撑。计成即颇追求堆栈假山的各种奇妙技术,以期效果出人意料。

《掇山》总说之中,开头即立足于技术:“掇山之始,桩木为先”[2]。然后再挖麻柱,挂称竿,设绳索,稳扛抬。在此之上,方才可以讨论如何巧设玲珑。可见计成对客观技术的重视。此也是计成不同于一般只会纸上生山的画家之处。正视技术,方可成为真正的掇山家。

如《峰》篇,道:选取峰石之后,即需量峰石之“体”而动,即需凿底为榫眼,方可立石(图5);又如《山石池》一篇,计成自矜:“予始创者”,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因为堆砌山石池难在池底石板容易因为四边受力不平衡而扭曲开裂,继而漏水。计成深谙平衡之道,总结出一套规律,名之曰“等分平衡法”。“平衡法”同样使用在峰石上:“须知平衡法,理之无失”;在《掇山》的《岩》一篇中,需悬挂悬挑以取奇巧,自堪大用[2]。

2.2 “体”之审美

峰峦岩洞,均是构成山体的各个元素。无论环境如何,落实于元素上之审美较为稳定,无大变化,和“宜”有所区分。

《峰》篇中,言峰之审美,以“上大下小”为得体,因可得“飞舞势”(图6);而《峦》篇中,则需要峦高低随性,切忌对称平齐:“或高或低,随致乱掇,不排比为妙”;《岩》篇中,详细使用平衡法可使岩“能悬数尺,万无一失”,就为形成“起脚宜小,渐理渐大”的理想悬挂效果。

3 二元分类之妙处

3.1 基于营造,以器言道

堆栈假山,审美技术并重。掇山“形而上”“形而下”,二者俱沾。计成言“三分匠、七分主”,“能主之人”除设计擘画外,更需紧随建造,时时调整[17]。而园所有者,多止步于欣赏,并非合格的“能主之人”。尤掇山一事,无“器”者“立一石也难”;无“道”者,不过“乱堆煤渣”,均难称良。而动手叠山的匠师,由于受制于著书水平或者是保留技术的考虑,论著甚鲜。遂园林著作就出现了尴尬场面:多半只有欣赏抑或理论层面的“道”,却少真正动手经验做法的“器”。园记、方志自不待言,《闲情偶寄》《长物志》等有造园部分之书籍,均也难免。总之难以如园冶般理论实际相融。

《园冶》编写时,采取此二元并立的分类方法。前七章专注设计意匠层次的“宜”,后半部分则突出强调了“体”的层次的园林掇山的工程技巧。如此正弥补了只持一类而重点偏枯的局面,完整包罗掇山一事。然无论“宜”的立足构思意匠,还是“体”的立足于实际施工操作,计成均始终持一营造者的视角。此和其余如《浮生六记》《履园丛话》等以一种游览者的姿态“述而不作”的去言说园林大不相同。

3.2 整体考虑,重点突出

《园冶》全书也基于园林各个元素而分章节。最先由《兴造论》总领全文,其次依次按顺序分说相地、立基、建筑等。随后再说到假山。此顺序是否即是计成造园的前后次序?计成于文中并未明言。然而结合掇山卷前七篇,却可知先房再山(如《厅山》《内室山》《峭壁山》等)和先山再房(《楼山》《阁山》等)这2种情况均存在。可见建造和掇山之间,并非主客关系。营造之时,次序并不固定。各元素之间也互相从“宜”斟酌,作整体有机综合考虑。

如《园冶》所云:“法无定法,非法法也。”造园次顺既然并不固定,用单个系统则,不免稍失偏颇。如若光以“厅山”“楼山”等分类假山,则立峰平衡等不可不说的技术做法,不免告以无置。在此书中,二元并立,即可避免此尴尬情况。诚为造园经验之谈。

同时,计成采取的分类系统均不是“划分版图”型,而是“突出重点”型。同当今的建筑类型学并不全同。实际营造时,针对各种重点,相互参考,注重一个“变”[10],绝不受制于已有的分类而胶柱鼓瑟。

基于此,计成的2种体系的分类优势更加明显:突出重点时候,从一体一宜2个体系入手,可互相均作参考借鉴。也可相信,计成着手施工造园掇山时,其实也是从这2个体系去做考虑,斟酌磋商,自然无往不利。如《园冶》自序中所言之为吴又予掇山,先“相地”视其情况,“不第宜掇石而高,且宜搜土而下”。如此确定假山之“宜”之后,再自“体”而考虑细节,设池、种植、建筑等。此等做法与传统作画“大胆落笔、小心收拾”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4 结语

“因、借、体、宜”计成开篇即以此四字概括造园手法[2]。《园冶·掇山》之分篇成文,前以所处之环境不同而分,后以所构成之部位而分。前后思路不同,从而形成2套体系,正巧暗合“宜”“体”之理,和于全书气脉。计成如此分类,乃是基于一营造者之角度,在设计擘画层面和实际施工层面有二重考虑,在古代有关造园之文献中可谓独树一帜。研究此,可从侧面领略计成对造园的视角及看法,更深层次地理解传统造园的精义。

致谢:感谢东南大学陈薇教授对本文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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