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之诗学思想与诗作

2019-07-30 08:39孟繁之
关东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康熙

[摘 要]历来谈纳兰性德者,多著力于他的词,鲜有将他的诗纳入研究视域。本篇论文拟就前人鲜曾涉猎的纳兰性德诗作及其诗学思想,做一探索性的勾勒与敷述。本篇论文分三个部分:首先从清初诗坛的风尚谈起,因为任何一位作家的创作与思想都不能超越他生活的时代,希望通过历史的比较分析,还原纳兰性德诗作及其诗学思想的本初源自;复次,论纳兰性德的论诗之旨,这是本篇论文的重心,希冀以此概见清初社会风气、政坛好尚与艺文之关系;第三部分,敷述纳兰性德诗作之形制、类型,依类来谈,同时略作赏析,以便使读者更易窥得纳兰诗的“庐山真面貌”。

[关键词]纳兰性德;朱彝尊;王士禛;康熙;清初诗坛风气;诗学思潮;纳兰诗

[作者简介]孟繁之(1977-),男,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项目负责人(北京 100871)。

相对于纳兰词的“家家争唱”“传写徧于村校邮壁,海内文士竞所摹仿”,纳兰性德的诗则要寂寞得多。《清史稿·纳兰性德传》称性德“善诗,尤长倚声”,

《清史稿》第四百八十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61页。沈德潜《清诗别裁集》、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及清人诗话,均称容若诗“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有开天豐格”

两句皆徐乾学语,为清人诗话所引。,“缠绵秀丽”

陈融:《顒园诗话》。转引自钱仲联《清诗纪事》“纳兰性德”条。,“吐属清隽”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第六卷,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45页。,“一代诗才,俊逸飘飘凌云”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37卷,参见《续修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第1629册,第633页。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亦曾说:“其诗飘忽要眇,绝句近韩偓,尤工于词。所作《饮水》、《侧帽词》,当时传写,遍于村校邮壁,人谓李璟后身云。”(第1754页);即使放在整个清初诗坛而论,纳兰诗亦有一定之地位,非泛泛而作,只惜诗名为词名所掩,由是不彰。而历来谈论纳兰性德者,亦多著力于性德之词,鲜有将他的诗纳入研究视域。本篇拟就前人鲜曾涉猎的纳兰性德诗作及其诗学思想,作一探索性的勾勒与敷述,希冀借此一侧面,概见清初诗坛之风貌,及清初社会风气、政坛好尚与艺文之关系。

纳兰性德生活于康熙朝的早期。在他生活的时代,词坛是朱彝尊思想笼罩的天下,诗坛则是钱谦益、王士禛“代兴”的时代。

王士禛并非不能词,其不为耳,早年尝著《衍波词》,嗣响绝代,自离扬州后,便绝口不再言词,甚为可怪。严迪昌《金元明清词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年)214页作者题注:“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初名士禛,因避雍正帝胤禛之讳,曾被改作士正,乾隆时命改士祯。山东新城(今属桓台)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初授扬州府推官,调内累官至刑部尚书,乾隆朝追谥‘文简。著有《衍波词》。王士祯为清初诗坛宗师,倡‘神韵说,领袖一代。词为前期所作,调离扬州后,即绝口不言词。其词清隽处类其诗,恻艳之作则追摹‘花间。”朱彝尊长渔洋五岁,同书190页记:“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晚号小长芦钓师,又别署金风亭长。浙江秀水(今嘉兴)人,明大学士朱国祚之曾孙。顺治二年(1645)清兵入浙,一度参与抗清事。十三年(1656)起远走岭南、云中、通潞,历为幕宾。康熙十七年(1678)以‘名布衣应‘鸿博征召,翌年春中式授翰林院检讨。康熙二十二年(1683)入直南书房。中经浮沉,于三十一年(1692)告归乡里,著述以终。长于经义研攷,诗与王士祯并称‘南朱北王。词名尤著,为‘浙派宗师,有《眉匠词》、《静志居琴趣》、《江湖载酒集》、《茶烟阁体物词》、《蕃锦集》等。又编辑《词综》三十四卷。其词以清空醇雅为审美旨归,宗尚南宋姜夔、张炎一派。一生词创作成就以‘江湖载酒时期为高,《琴趣》情爱之写亦多佳构。”纳兰性德与朱彝尊的关系众所周知,是以学问相尚、以诗词互为友声的挚友,朱彝尊《纳兰性德祭文》言:“我按乐章,缀以歌诗,剪绡补衲,他人则嗤,君为绝倒,百过诵之……自我交君,今逾一纪,领契披襟,敷文析理,若苔在岑,若兰在沚。”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十九卷,第818页。性德殁后,竹垞有挽诗六首,其第五云:“主客披图得,云烟过眼谙。吟花成绝笔,听雨罢深谭。画里韶颜在,尊前丽语耽。凭将肠断句,流转到江南。”痛失知音,语极沉痛。“苔岑”“兰沚”所出有典,

典出郭璞《赠温峤》诗:“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余(尔)臭味,异苔同岑。”赵翼《哭筠浦相公》:“交谊苔岑五十秋,喜听揆席懋勋猷。”均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用此具见二人交谊之非同一般。纳兰性德词的创作,很大程度受了朱彝尊思想的影响。朱长性德二十六岁,年二十即以诗名令天下侧目,

朱氏《曝书亭集·亡妻冯孺人行述》言:“予年二十,即以诗古文辞见知于江左之耆儒遗老,时方结文社,兴诅誓,树同异,予概谢不与。”无论年龄及诗词创作,于性德都是前辈。《通志堂集》卷十三有纳兰性德《与梁药亭书》言:“近得朱锡鬯《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33页。朱氏论诗,亦与性德相近,如其《曝书亭著录序》云:“缘情以为诗。诗之所由作,其情之不容于己者乎!夫其感春而思,遇秋而悲,酝于中者深,斯出之也善”;“情之挚者,诗未有不工者。后之称诗者,或漫无感于中,取古人之声律字句而规倣之,必求其合。好奇之士,则又务离乎古人,以自鸣其异。均以为诗未有无情之言可以传后者也。”

《曝书亭集·曝书亭著录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此与性德诗说,“诗乃心声,性情之事也”一旨,最为契合。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诗坛的“盟主”,诗界领袖,于性德是前辈,他的诗论及诗歌创作实践极大程度展现出了明末清初诗学风尚与诗学思想的转折及发展。他反对明代的摹古倾向,继承了公安派“申写性灵”的思想,他在重视真情感的同时,又强调外在事物以至时代迁演之于真情实感触发的重要性,提出“穷于时,迫于境”而“发为诗”,方是“古今之真诗”的论说。他的艺文思想对于清初几位思想家如黃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均影响极大。钱仲联《简论清诗》谓:

谦益在降清后又反清,写了大量反清内容的作品,激楚苍凉,律诗尤胜。伟业创造“梅村体”,五七言古近体诗,也是名篇络绎,号称一代诗史。谦益以两朝诗坛领袖的资格,对清初重要诗人,如吴伟业、屈大均、宋琬、施闰章、王士禛都有影响,论定他们的诗,并给他们的诗集都写了序。特别是对王士禛有“代兴”的期许。士禛因谦益的揄扬,继谦益而起,逐步成为康熙时期诗坛的领袖。

钱仲联《简论清诗》,《梦笤盦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76—177页。

而王士禛是继钱谦益之后,对清初及整个清代诗坛影响至巨的人物,被目为“一代正宗”

袁枚《随园诗话》卷二,第三九:“本朝古文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神韵”说是其诗歌理论的核心。

然王氏“神韵”说并不局限于字面层意,是既重风调,又重雄浑,渔洋《跋陈说严太宰丁丑诗卷》言:“自昔称诗尚雄浑则鲜风调,擅神韵则乏豪健,二者互交讥”,主张“去其二短而兼其两长”。参见《蚕尾续文》卷二〇。他们二人之于清初诗坛乃至整代清诗的贡献,一是将清初诗人的视野从“盛唐诗”扩充至整代唐诗(这一思想对康熙帝影响甚大,最后成为康熙帝艺文思想之一部分,《全唐诗》可说是这一思想的产物),二是引启清诗由单纯的宗唐,发展至兼取宋诗(有清二百六十余年诗学,起首和最末,都是“宋诗派”的天下,最是耐人寻味)。清诗经此二人,方初具规模。王士禛的“神韵说”更是影响了清前期的诗坛,几达百余年之久。

俞大纲《寥音阁诗话》三四:“家伯兄尝为余言,曹雪芹于其《红楼梦》说部中,假史湘云、香菱之问答以论诗,其宗旨实渊源于王渔洋诗主神韵之说,可证以渔洋所撰之《唐贤三昧集》序言及其所选诗,此说甚精。雪芹身世,今人考证綦详。其诗集久佚,然零篇断句,犹存人间。属辞清雅,而格调殊不高,似尚不及其红楼梦中‘姽婳将军辞,及‘寒塘度鹤影,冷月葬诗魂等警句也。以雪芹之才,造诣诚若不止此;或者其一生精力,寄于说部,诗词拋余力为之,故未能尽工耳。然当时诗体,类皆著重神韵,清丽有余,而雅健不足;曹诗如此,亦風习使然。雪芹之词,世无传什,《红楼梦》有〔粉堕白花州〕一阕,亦嫌纤弱。然其神貌,似得之于纳兰容若;曩蔡孑民先生以《饮水词》有‘葬花天气一语,而《红楼梦》有黛玉葬花故事,因谓《红楼梦》影射明珠家世,似不如谓雪芹诗词受当时风会所染,无论诗词,皆与当时文艺潮流相迎合也。”(参见俞大纲纪念基金会编:《俞大纲全集·诗文诗话卷》,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第210—211页)

钱谦益于康熙三年(1664)逝世,时性德方九岁,当不及亲接声咳。性德之于渔洋,除《通志堂集》卷三所载《为王阮亭题戴务旃画》外,余则未见有二人明显交往的痕迹及记述。但这并不代表纳兰性德诗歌的创作及诗学思想,未曾受到过王士禛的影响。性德殁后,陆肯堂所为挽诗的第二首有句云:“例从文选起,语自衍波传。”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二十卷,第877页。士禛曾有词集《衍波词》,当是指此。

赵秀亭《纳兰丛话》四五:“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称:性德、马云翎定交康熙十二年,是年云翎初应会试不第,性德为作《送马云翎归江南》诗。康熙十七年,云翎再上春官不第,性德重以《又赠马云翎》诗为别。今人黃天骥亦同张氏说。按,此说实误。据秦松龄《马云翎传》,云翎为壬子(康熙十一年)举人,旋入京应癸丑(十二年)礼部试,不中。丙辰(十五年)复赴京再试,又不中。戊午(十七年)秋,病殁,寿仅三十。云翎至京,仅癸丑、丙辰两度耳。十七年(戊午)云翎未入京,是岁亦非会试之年,‘落第、‘赠诗显无可能。又,《送马云翎归江南》作在先,《又赠马云翎》作在后,然《又赠马云翎》有‘一朝倾盖便相欢句,可知《又赠》诗亦定交初之作。如是,则知二诗乃同年同次相别之赠,其先后相差,不过旬日间耳。若以二诗系于康熙十二年,亦于理不通。云翎既卒,性德犹以《柳枝词》寄其怀思之情,知其交谊终始无变。倘以十二年定交并赠二诗,则十五年旧友重逢,当不少倡和过从;云翎再试不售,更当有作以慰之矣。今性德集中再无赠马之章,固知十二年定交、赠诗之说为不可信。综以前论,性德、云翎交谊之实已见,即定交、赠诗必在康熙十五年。舍此而外,他说皆难从信。另,马云翎以诗名鸣京师,原借王士禛之揄扬。云翎癸丑初次入京,时渔洋远在川中;丙辰再次至京,渔洋方任户部郎中,始得以赏誉助成云翎盛名。性德以《侧帽》词显名,恰在同一年,窃疑性德、云翎曾并承王氏称赏,由得定交之机缘。陆肯堂挽性德诗云‘例从文选起,语自衍波传,即容若尝得渔洋称美之证。容若《为王阮亭题戴务旃画》诗,犹存与王一度交好之迹。未几,阮亭恶明珠,且忌父及子,拒不与性德接,反顿成陌路。渔洋集中无性德名,甚有暗示讥讽处,即由此。性德之诸般烦恼,此为其一。渔洋之鄙弃作词,疑亦有故意贬抑性德之目的。顾贞观有云:‘国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渔洋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最后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颇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渔洋复位高望重,绝口不谈于是。向之言词者,悉去而言诗古文辞,回视花间草堂,顿如雕虫之见耻于壮夫矣,虽云盛极而衰,风会使然,然亦颇怪习俗移人,凉燠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可为太息!性德生前身后名,每受累于其父若弟,此等不幸,自古才人少其比焉!”(见http://blog.163.com/lst_rongruo/blog/static/5896929020082183336730/)士禛是山东新城人,生于明崇祯七年(1634),长性德二十一岁,十六岁便名满天下,被钱谦益目为是后辈中的翘楚人物,“所为诗,立追汉唐人风格。古文雅正得体,与朱检讨彝尊齐名,时称‘南朱北王”。

语出孙星衍《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王公传》,见钱仲联主编:《广清人碑传集》,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9—320页。性德孩提时,士禛在诗坛的盟主地位即已基本确立,深得朝野上下眷注。宋荦《西陂类稿》卷三一《资政大夫刑部尚书王公士禛暨配张宜人墓志铭》(同见钱仪吉《碑传集》卷十八)记:“时(康熙十七年,1678)上留意古学,特诏公懋勤殿试诗,称旨。次日传谕:‘王某诗文兼优,著以翰林官用。遂改侍讲,旋转侍读。本朝由部曹改词臣由公始,实异数也。上令入直南书房,颁赐饮食、文绮无算。”备见隆遇。坊间彼时推崇阮亭,更是视为天下盟主,“莫不仰其德以和顺”。纳兰性德的诗歌创作及其诗学思想,实在是在“王学”的空气下培植、养成及进行的,“王学”的影响,不容忽视。

走笔至此,亦须谈及者,从后世的角度看,无论钱谦益,或是王士禛,或是再后来之翁方纲,之所以能引领一时风气,其原因一方面固然在他们深厚的学养及诗文创作实践;但另层面,则在他们均是朝中大员,都曾主持过一次或多次乡试或会试,有一大批门生故吏,为天下士林所宗,故只言片谈,可蔚然成风,影响至天下艺文风气习尚。他们之所能取得天下读书人的尊崇,奉为盟主,很大一部分原因,即是他们势位显赫,“屡畀以衡文之任”,凡所首举,皆为词林瞩目。他们的文艺思想及风尚好恶,很容易成为天下读书人追逐竞尚的方向。

当然,论影响,自还是帝王为大。清代十二位皇帝,都比明代出色,其中关心文艺思潮、才思出众者,则要推康熙帝和乾隆帝。康熙帝的《御制文集》和《御制诗集》今天很容易看到,从中我们不难窥见他的艺文创作实践及文艺思路,结合有清二百六十余年的文艺思想,很难以忽视他的贡献。

康熙帝的艺文思想主要有三端:一是重性灵。如其《诗说》曾谓:“诗者,心之声也。原于性而发于情,触于境而宣于言。”

见《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21卷,《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1986年。《全唐诗序》亦曾说:“又堂陛之赓和,友朋之赠处,与夫登临讠燕赏之即事感怀,劳人迁客之触物寓兴,一举而托之于诗,虽穷达殊途,悲愉異境,而以言乎摅写性情,则其致一也。夫性情所寄,千载同符。”

《御制文集》三集卷二○。这一思想可说是与王士禛颇为暗合

其中谈唐诗分期的,如“论次唐人之诗者,辄执初、盛、中晚,岐分疆陌,而抑扬轩轾之过甚,此皆后人强为之名,非通论也。自昔唐人选唐诗,有殷璠、元结、令狐楚、姚合数家,卷帙未为详备。至宋初撰辑《英华》,收录唐篇什极盛,然诗以类从,仍多脱漏,未成一代钜观。朕兹发内府所有《全唐诗》,命诸词臣合《唐音统签》诸编,参互校勘,蒐补缺遗,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时代分置次第,其人有通籍登朝岁月可考者,以岁月先后为断;无可考者,则援据诗中所咏之事与所同时之人系焉”,可说是明显受到王士禛学说的影响。,纳兰性德亦坚持这一理路。这点是清诗自具面目的第一要义。清诗能脱颖而出,即坚持了这一理论,可说是清诗的立国之本。二是反对摹拟。此条与上一条相辅相成,是清以降诗家所遵奉的最基本原则。清人论诗,最重有无独创。然其思想源头,实自清初诗坛宗匠及康熙帝的提倡。康熙帝《全唐诗序》言:“夫诗盈数万,格调各殊,溯其学问本原,虽悉有师承指授,而其精思独悟,不屑为苟同者,皆能殚其才力所至,沿寻风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其甚者,宁为幽僻奇谲,杂出于变风变雅之外,而绝不致有蹈袭剽窃之弊,是则唐人深造极诣之能事也。”又说:“学者问途于此,探珠于渊海,选材于邓林,博收约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则真能善学唐人者矣。岂其漫无持择,泛求优孟之形似者可以语诗也哉?”三是重诗教,看重诗的教化之功用。如《御制文集》三集卷二〇《全唐诗录序》言:“在昔诗教之兴,本性情之微,道中和之旨,所以感人心而美谣俗,被金石而格神只,故大舜以教胄子,乐正以造俊秀。”《全唐诗录序》里亦曾说:“唐之太宗,致治几于三代之隆,躬自撰著,一时文人才士将相名臣,咏吟递发,藻采缤纷,踵袭雅骚之迹,光昭正始之音,而歌行律绝,独创兼能,自遐古以来未尝有也。”结合康熙帝的文治武功,这可说是他在文治上的抱负,欲追踪三代,步法太宗,开一代圣明政治。此类再如写于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的《历代诗余选序》言:

然则词亦何可废欤?朕万几清暇,博综典籍,于经史诸书有关政教,而裨益身心者,良已纂辑无遗。因流览风雅,广识名物,欲极赋学之全,而有《赋汇》;欲萃诗学之富,而有《全唐诗》刊本、《宋金元明四代诗选》。更以词者,继响夫诗者也,乃命词臣辑其风华典丽悉归于正者为若干卷,而朕亲裁定焉。夫诗之扬厉功德,铺陈政事,固无论矣。至于《桑中》《蔓草》诸什,而孔子以一言蔽之曰“思无邪”,盖蕙茝可以比贤者,嘤鸣可以喻友生。苟读其词而引伸之,触类之,范其轶志,砥厥贞心,则是编之含英咀华、敲金戛玉者,何在不可以“思无邪”之一言该之也?若夫一唱三歎,谱入丝竹,清浊高下,无相夺伦。殆宇宙之元音具是,推此而沿流讨源,由词以溯之诗,由诗以溯之乐,即《箫韶》九成,其亦不外于本人心以求自然之声也夫?

《御制文集》三集卷二二。

“诗余”是词之别称,旧时地位甚低,《四库总目》卷一九八“集部五一·词曲一”即曾说过:“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其于文苑尚属附庸。”康熙帝能如此重视,足见其胸襟之大,抱负之深,而反看有清二百余年之词学,直与宋词抗衡,不能说没有康熙帝的倡道之功。

康熙帝在位六十年,武功之外,文事实足彪炳,曾主持编纂《历代赋彙》《全唐诗》《宋金元明四代诗选》《历代诗余选》《康熙字典》《渊鉴类函》《古今图书集成》(《古今图书集成》实编成于康熙之手,最后刊刻印刷是在雍正朝)等一系列大型图书,对清代的艺文思潮影响至伟。以往谈清代思潮,多忽略他的影响力,这是不应该的,要知一种风气的转移及趋向,很多时候是与政治气候及大人物的提倡密切相关的。

纳兰性德小康熙帝一岁,二十二岁中进士后,即在康熙帝身边进退,深得隆遇,一再擢升,日从可谓之密。从《通志堂集》附载的诗文看,不少诗文都是应康熙帝之命而写,二人必有公事之暇谈论艺文的机会,因此谈纳兰性德诗文创作及艺文思想,除大潮流及前辈宗匠外,康熙帝也实在是位绕不开的人物。

纳兰性德的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渌水亭杂识》及《通志堂集》卷十四所收的随札(如《赋论》《原诗》等)中。《通志堂集》凡二十卷,为性德殁后,其乡试座师徐乾学所裒辑,徐氏《通志堂集序》谓:“余里居杜门,检其诗词、古文遗稿,太傅公所手授者及友人秦对岩、顾梁汾所藏,并经解、小序合而梓之,以存梗概,为《通志堂集》。碑志、哀挽之作,附于卷后。”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2-3页。全集包括赋一卷,诗、词、文、《渌水亭杂说》各四卷,杂文一卷,附录二卷。

《通志堂集》第十九卷至第二十卷为附录部分,资料丰富,历来被目为研究纳兰性德之第一手材料。然前人或有评说,如张任政《清纳兰容若先生性德年谱》“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条下谓:“《通志堂集》附刊碑志哀祭诗文为二卷,篇什既富,所作皆当时名流,然往往称述其家世勋贵,无足当性德生平者。其中惟严绳孙、姜宸英、梁佩兰诸篇,皆叙述交谊,而恳切真挚,尤以顾贞观一篇为最。”(《通志堂经解研究论集》上册,第43页)颇须引起注意。其中赋收五篇,如《金山赋》《五色蝴蝶赋》《自鸣钟赋》等;诗收三百二十九首,古近体皆备,如《曹子建七哀》《和友人饮酒》《拟古四十首》《新晴》《岁晚感书》《即日又赋》《古北口》等;文四卷中,《经解序》为三卷六十七篇,如《子夏易传序》《吴氏易图说序》《文公易说序》等,之外一卷系序、记、书等,凡十篇;卷十四收杂文十六篇;卷十五至卷十八为《渌水亭杂识》;卷十九至卷二十,附录性德殁后,师友所赠诔词、哀祭文、挽诗、挽词等一百三十篇。

集中诸体皆备,尤以词为最具特色。清代前期,浙西词派声势颇盛。该派奉周邦彦、姜夔为圭臬,而实不足追踪周姜。性德词题材虽狭窄,然尽洗模拟饾饤

之习,纯以自然胜;多数篇章词风凄婉,而雄浑之作尤为擅场。其成就实在浙西词派之上,为清词中代表作家之一。集中卷六至卷九共收有词三百首。其词集初名为《侧帽》

本义指斜戴帽子。《周书·独孤信传》:“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后以之谓洒脫不羁的装束。宋陈师道《南乡子》词:“侧帽独行斜照里,飕飕,卷地风前更掉头。”刘国钧《并游侠行》:“疲驴侧帽傲王侯,万金三却权门聘。”,增补后又取名为《饮水词》,尝另行。

“饮水”本义指喝水。语出《礼记·檀弓下》:“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孙希旦集解:“饮有浆醴之属,今但饮水而已,饮之贫也。”唐韩愈《复志赋》:“固余异于牛马兮,宁止乎饮水而求刍?”清沈初《西清笔记·纪名迹》:“其诗有‘人到心闲饮水甜之句,余甚爱之。”亦指喝的和做饭用的水。后引申为清廉。语本《晋书·良吏传·邓攸》:“时吴郡阙守,人多欲之,帝以授攸。攸载米之郡,俸禄无所受,唯饮吴水而已。”唐杜甫《赠裴南部》诗:“尘满莱芜甑,堂横单父琴。人皆知饮水,公辈不偷金。”纳兰性德的词集《侧帽集》于康熙十七年(1678)问世,是年性德仅24岁。继而,《饮水词》在吴中刊行。性德殁后,徐乾学综合将性德的诗词、文赋裒辑为《通志堂集》。《饮水诗集》二卷、《词集》三卷,于康熙十七年(1678)为顾贞观、吴绮所选刻;

此本刻于吴中。康熙三十年张纯修在扬州重刻《饮水诗词集》,与十七年吴中本相较,略有增益,据言此本刻工极佳,然流传极少,世之罕见。之前已有词集《侧帽集》行世,徐釚《词苑丛谈》称:“时有以成容若《侧帽词》、顾贞观《弹指词》寄朝鲜者,朝鲜人有‘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即是指此。二种于道光中经汪珊渔整理,合编为《纳兰词》,共收入词三百五十首。此书有《四部备要》本、世界书局本、“人人文库”本,甚是常见;其中1954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保留原版面目,最具特色。此外,嘉庆中袁通在南京选刻《饮水词钞》二卷,列入“随园三十六种”之一,光绪十八年(1892)上海图书集成印书局曾予重印,亦甚常见。

性德诗和词,下文将重点辨析,兹不赘述。单就赋和文而言,性德之赋今存五首,或呈沉雄之皇威,或抒轻捷之性灵。文的部分,三卷《经解序》是性德为其所刊经解作的序(即解题),每书一序,“叙其大义”,足见其平生之抱負及博识。

或以为经解既非性德自辑,而怀疑这些文字亦系他人代笔。四卷《渌水亭杂识》为性德早岁披览经史之心得,其卷前有小序云:“癸丑(康熙十二年,1673)病起,披读经史,偶有管见,书之别简,或良朋莅止,传述异闻,客去辄录而藏焉。逾三四年,遂成卷,曰《渌水亭杂识》,以备说家之流览云尔。”其内容所涉甚广,多有警语、卓识之见。《杂识》后亦被刊入《昭代丛书》、张氏《适园丛书》,流布甚广。

在纳兰性德生活的时代,尽管王士禛已被尊为“天下盟主”,引领清诗新的走向,但当时的情致并非如后世看的那样明朗,诗界的创作也存在不断反复、摸索前进的态势。清初人在扫荡元明摹古遗风的同时,

元明两代诗文,出现了倒退的摹古逆流。元诗摹唐,元文没有越出宋六家樊篱;明人变本加厉,出现了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摹古流派。虽然有唐宋古文派出与抗衡,但唐宋派本身也乏创新。诗则复古之风一直泛滥到明后期,公安、竟陵二派意图挽此狂澜,然并未奏效,明末以陈子龙为首的几社诗人的诗,实可看作是“七子派”的回光返照。整个元明诗文,可说是比较衰落的时期,当然,这其中也有少数优秀的作家与作品,不能一笔抹煞。元明两代诗文复古道路走到尽头,弊病暴露无遗,于是穷则变,变则通。诚如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所言:“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清王朝初期,诗文作家正是在总结元明两代复古逆流的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在怎样继承和发展前代遗产的实践中,在沧桑变革时代风暴的振荡下,开出有清一代超明越元、抗衡唐宋的诗文新局面的。自身也在摹仿。只不过针对元明两代的“诗必盛唐”,他们一方面将视眼扩大到整代唐诗,同时更看重宋诗而已。

明人摹古变本加厉,出现了何景明、李梦阳、王世贞、李攀龙等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摹古流派。但至明代中后期,鉴于“前后七子”复古主义诗派滥捧唐诗而贬抑宋诗的偏见,就有人出来反对,如袁宏道、陶望龄、谭元春等人,这时便开始大力鼓吹宋诗。这一风气,在清初由于黃宗羲、吕留良、吴之振、叶燮的大力倡道而更为高涨。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所编《宋诗钞》就是这一风气之下的产物,这也是当时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宋诗选集。这固然与清初的学风、思潮有关。清人与元明人在诗词创作上的极大不同,即是他们更看重文字背后的学养与“经世”思想(当然,走到被人诟病的另一极端是之后的事,并非初衷),不純以“诗人”“词人”“文人”目世。且要知易代之际士人的出处行退,往往体现并关系社会道德标准、风尚习气之蛻嬗变迁。如黄宗羲、吕留良、高旦中等,前后耗费极大心血,协助吴之振编《宋诗钞》,

吴之振(1640—1717)字孟举,号橙斋,别号黃叶村农,浙江石门人。据《清代学者像传》第一集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曾从倡道宋诗最力的黄宗羲问学,后以贡授中书,不就还乡,与王士禛、施闰章等人为诗友,著有《黄叶村庄集》。《国朝耆献类征》卷四三一引《文献征存录》,说吴诗得“宋人精髓”,其集中如《寒食口占》》《乞兰》《送黄晦木东归》等,确实有宋诗韵味。吴之振和吕留良选编《宋诗钞》始于康熙二年(1663)癸卯初夏,成书于康熙十年(1671)辛亥之秋,历时九年。除吴之振、吴自牧叔侄和吕留良外,还有黄宗羲(太冲)、高旦中等人也参与了《宋诗钞》的选编工作。《宋诗钞》刊行后,在清初影响弥深,如宋荦《漫堂说诗》即谓:“明自嘉、隆以后,称诗家皆讳言宋,至举以相訾謷,故宋人诗集,庋阁不行。近二十年来,乃专尚宋诗,至余友吴孟举《宋诗钞》出,几于家有其书。”此中显然有用世的思想之在,实有借宋调的真朴以抒发自己不臣异族的郁勃不平之气(此点之后已为翁方纲看破,有所指责)。此时风尚之下,其流弊所在,即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宋诗开始引发人们关注的同时,伴随的是极度贬抑唐诗的思潮:宗唐与宗宋,孰优孰劣,各成派别,互为攻讦。

唐宋诗之争,至乾隆时犹有争端,袁枚《随园诗话》卷六,第七十九:“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钱锺书《谈艺录》别唐、宋诗云:“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杨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曰:‘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刘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仍以后山、陵阳、子勉、均父、二林等皆非江西人为疑,似未闻诚斋此论。诗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杨序之恉。”

钱锺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页。此于唐诗、宋诗理解,最是精辟。但明人和清人则未必如是观,从今日能看到的明清人别集看,他们大多都是极为盲目的,认为唐诗即是唐人之诗,宋诗即是宋人之诗,主唐诗者必一概反对宋人诗,主宋诗者则一概诋毀唐人诗。流弊所之,社会思潮随之涌动,酿成清初诗文界的两种势若水火趋向。纳兰性德的诗学思想与诗学理论,许多即针对这一现象而作。

朱则杰:《清诗史》,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0页:“入清伊始,明代诗歌余风尚炽,不少诗人依然墨守‘诗必盛唐的框框。自钱谦益出,人们逐渐从‘盛唐扩大到整个唐诗,又从单纯的‘宗唐发展到‘兼取宋诗,甚而至于还从学唐为主而变为以学宋为主。这样,无形中就出现了宗唐与宗宋的分歧。这种分歧的极端表现,就是宗唐与宗宋各成派别,互为攻击,指摘对方在文学方面的流弊。”

针对这种反元明摹古之风的“新摹古之风”,纳兰性德别具只眼,如《渌水亭杂识》四云:“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饭塗羹,故远不及唐人。”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699页。“尘饭塗羹”,以土作饭,以泥作羹,比喻以假当真或无足轻重的事物。《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塗为羹,以木为胾;然至日晚必归镶者,尘饭塗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亦作“尘羹塗饭”。钱谦益《答唐训道论文书》:“南宋以后之俗学,如尘羹塗饭,稍知滋味者,皆能唾而弃之。”又说:“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诗,举业欲干禄,人操其柄,不得不随人转步。诗取自适,何以随人?”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699页。其《原诗》一篇亦说:

世道江河,动成积习,风雅之道,而有高髻广额之忧。

“高髻广额”,不详所本。案“高髻”本指高绾之发髻。《后汉书·马廖传》:“长安语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广额”,本义指宽广的额头,左思《娇女》:“鬓发覆广额,双耳似连璧”;后引申为放宽考试录取的名额,顾炎武《日知录·中式额数》:“今人论科举,多以广额为盛,不知前代乃以减数为美论。”十年前之诗人,皆唐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宋。近年来之诗人,皆宋之诗人也,必嗤点夫唐。万户同声,千车一辙。其始,亦因一二聪明才智之士深恶积习,欲辟新机,意见孤行,排众独出。而一时附和之家,吠声四起。善者为新丰之鸡犬,不善者为鲍老之衣冠,向之意见孤出、排众独出者,又成积习矣。盖俗学无基,迎风欲仆,随踵而立。故其于诗也,如矮子之观场,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宁不悲哉!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557—558页。

均指出这一流弊所之,语皆中肯。然纳兰性德并非反对摹仿,他反对的是一味摹仿而不能自我创新的文学现象。《渌水亭杂识》四进一步阐述说:“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699页。又谓:

有客问诗于予者曰:“学唐优乎?学宋优乎?”予曰:“子无问唐也宋也,亦问子之诗安在耳?《书》曰‘诗言志,虞挚曰‘诗发乎情,止乎礼义,此为诗之本也。未闻有临摹仿效之习也。古诗称‘陶谢,而陶自有陶之诗,谢自有谢之诗。唐诗称‘李杜,而李自有李之诗,杜自有杜之诗。人必有好奇缒险、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而后有李诗。近时龙眠钱饮光以能诗称,有人誉其诗为剑南,饮光怒;复誉之为香山,饮光愈怒。人知其意不慊,竟誉之为浣花,饮光更大怒曰:‘我自为钱饮光之诗耳,何浣花为!此虽狂言,然不可谓不知诗之理也。”客曰:“然则,诗可无师承乎?”曰:“何可无也。杜老不云乎:‘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凡骚、雅以来,皆汝师也。今之为唐为宋者,皆伪体也。能别裁之而不为所误,则师承得矣。”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558—560页。

这是一篇很重要的诗论,从中可以看出纳兰性德诗歌创作的旨趣。在纳兰性德看来,“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697页。性德认为,韩愈过于逞才,苏轼过于逞学,皆与性情相隔。

在这一思想前提下,纳兰性德进一步主张根据表述需要、时代特点,择取适合的体裁样式,反对一味摹拟、袭套,借题发挥。如其《通志堂集》卷十八云: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

又说:

乐府题今人多不能解,则不必强作。李于鳞优孟衣冠,徒为人笑。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705—706页。

皆是有见之言。从《渌水亭杂识》《通志堂集》所收纳兰性德致友人函,以及《原诗》《填词》《赋论》诸篇的论述看,纳兰性德强调创作应贯穿真情实感,“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诗取自适,何以随人”,主张以真实的感情为诗歌创作的第一要义,坚决反对明代以来文坛流行的摹拟风习,指出“万户同声,千车一辙”现象的根源在于“随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他认为真实的性情或感情只能来自每个人具体的生活实践,“人必有好奇缒险、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谢诗;人必有北窗高卧、不肯折腰乡里小儿之意,而后有陶诗;人必有流离道路、每饭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诗;人必有放浪江湖、骑鲸捉月之气,而后有李诗”,指出“无其情”是绝对写不出好诗来的;诗人必须立足于生活实践从事创作,抒写自己的思想、见闻、喜怒哀乐。

性德同时也十分重视继承与创新的关系,要求人们正视文学形式不断发展变化的客观规律,锤炼辞章。他主张广泛汲取前人创作长处、经验,“凡骚、雅以来,皆汝師也”,但也指出,决不可拘泥于一味摹拟、仿效某一朝代或某一作家。他进一步指出,“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但向古人学习的目的,在于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他反对为复古而学古,反对只以拾掇古人牙慧为能事,“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性德还提倡文学创作力求做到内容与形式完美的统一,反对形式束缚内容,他把诗歌创作中撇开内容表达需要而盲目搬弄故实的文字称为“死句”,同时坚决反对“自缚手臂”的“步韵诗”。

《小说月报》1923年1月期(总第14卷第1号),有郑振铎一篇谈“步韵诗”的文章,文章引用了纳兰性德的话,说:“中国诗里,有一个束缚真情最甚的桎梏,便是步韵,在作步韵诗者的意见,不过以步和前人或同时人的韵,而能工切,益可显出他们的雕斫的才能。而不知五七言的格律,已足限制真情的流露;如并选韵的自由而更剥夺之,则恐即诗才极盛的人,也决不能畅其所欲言了。纳兰容若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今世之大为诗害者,莫过于作步韵诗。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韵府群玉》。今世非步韵无诗,岂非怪事。诗既不敌前人,而又自缚手臂以临敌,失计极矣!愚曾与友人言此。渠曰:‘今人只是做韵,谁曾做诗!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绝此病,必无好诗。”(参见《渌水亭杂识》卷四)性德同时还主张作诗填词要有比兴。他从文艺批评的角度,对唐、宋、明的诗词作品进行比较,指出,“雅颂多赋,国风多比兴,楚词从国风而出,纯是比兴,赋义绝少。唐人诗宗风骚,多比兴。宋诗比兴已少,明人诗皆赋也,便觉版腐少味。”在他的诗词中,他常以竹、松、兰、荷等自比,借物起兴,循着他的“发乎情,止于礼义”的创作过程,抒写高洁的情怀,辩明超脱的心志。

在词论方面,性德的《填词》一诗集中批评了人们重诗轻词的错误看法,从理论上予词以高的地位。之外,他还提出在史传文学的创作中,要尽力避免渗入作者主观色彩,以保持评价、叙述的客观允正。

纳兰性德的这些见解和诗学思想,均显示了他对当时文坛、诗坛风尚的清醒认识,展示了他在文学批评方面的修养和才具。

徐乾学《通志堂集序》谓:“容若病且殆,邀余诀别,泣而言曰:‘性德承先生之教,思钻研古人文字以有成就,今已矣。生平诗文本不多,随手挥写,辄复散佚,不甚存录。辱先生不鄙弃,执经左右,十有四年。先生语以读书之要,及经史、诸子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然性喜作诗余,禁之难止。今方欲从事古文,不幸遘疾短命,长负明诲,殁有余恨。余闻其言而痛之。”严绳孙《通志堂集序》也曾说:“成子虽处贵盛,闲庭萧寂,外之无扫门、望尘之谒,内之无裙屐丝管、呼卢秉烛之游,每夙夜寒暑,休沐定省,片晷之暇,游情艺林,而又能撷其英华,匠心独至,宜其无所不工也。至于乐府、小词,以为近骚人之遗,尤尝好为之,故其合作,飘忽要眇,虽列之花间、草堂,左清真而右屯田,亦足以自名其家矣。”这些话,一者可谓纳兰性德专力于词的自我剖白,“性喜作诗余,禁之难止”,其专力可以想见。其次,也点出纳兰词创作的成绩,即使同周邦彦、柳永相较,也不遑多让矣,前后辉映,绝代当时。而纳兰性德之所以耽于长短句,一是与其自身性格特点有关,二是与长短句之语句特点有关。纳兰性德之性格特点,挚友韩菼说得最是明白:“君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韩菼:《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十九卷,附录上。而长短句之特点,跌宕流连,最便于叙写胸中所难言。

纳兰性德的诗,历来注意者不多。沈德潜《清诗别裁集》选录纳兰诗仅六首,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选录三首,钱仲联《清诗纪事》所收稍多,亦不过十首,余则不大见有选本行世。清人诗话评介,亦不过一两首。纳兰性德之诗名,当时后世,远不如乃弟揆叙之盛。

揆叙字凯功,号惟实居士,谥文敏。康熙间由二等侍卫授侍读,官至左都御史,著有《隙光亭杂识》《益戒堂诗集》《鸡肋集》。杨锺羲《雪桥诗话》(不详卷次,转引自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册六康熙朝卷,3783页):“凯功为初白弟子。初白诗以透露为宗,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得宋人之长而无粗直之病。凯功《归化城观打鬼》诗,波澜不二,其功力实过于乃兄。孙恺似序《益戒堂集》,谓其辞必达意,语必肖题,非虚誉也。”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六:“揆叙少师吴兆骞、查慎行、唐孙华。诗笔通敏,篇翰甚富。二十年间,谒陵游幸,南巡出塞,无役不从,诗皆编年,于山川道里产物风俗,纪载特详。域外见闻,多可征信。属辞异雅,多作恬退语。”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不详卷次,转引自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册六康熙朝卷,3783页):“《诗话》凯功缨组承家,笃尚风雅。延查初白于邸第,请受诗法,集内诗多瓣香初白。才调虽亚于其兄容若,亦一时佳公子也。”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二十录揆叙诗一首,即《鹰坊歌》,末评其诗曰:“议论正大,不及唐东江作,而笔力亦自矫健。”

现据《通志堂集》,其卷二至卷四所收纳兰诗,凡三百二十九首,想非完璧,当有遗珠。其诗古、近体皆备,核其目,五言古诗100首,七言古诗9首,五言律诗18首,七言律诗29首,五言排律3首,五言绝句8首,七言绝句162首。其写作年月多不可晓,今依叙写题材,分述如下:

第一类为拟古诗和咏史诗。见《通志堂集》卷二至卷三。其中《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和《拟古四十首》,最为人称道。如《效江醴陵杂拟古体诗二十首》之第十一《陶渊明田家》:“结庐柴桑村,避喧非避人。当春务东作,植杖躬耔耘。秋场登早秫,酒熟漉葛巾。采罢东篱菊,还坐弹鸣琴。磬折辱我志,形役悲我心。归华托陈荄,倦鸟棲故林。壶觞取自酌,吟啸披予襟。”第十七《谢玄晖观雨》:“冉冉敬亭云,泠泠北崎风。仰见城西隅,崇朝阶蝃蝀。霢霂散帷幔,霏微入帘栊。讼庭滋草碧,铃阁泫花红。之子期未至,琴尊谁与同。登楼一以望,山城如画中。青笠岩际叟,绿蓑溪上翁。白鸟讵有营,飞飞西复东。嗟予徇微祿,润物惭无功。”语质清丽,皆有魏晋人风致。其十六《卢子谅时兴》诗,沈德潜评语:“砥砺志节,传出子谅心声。”足见浸淫之深。参见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第十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407页。

《拟古四十首》,其第十三最为著名,一般看作是纳兰性德的自述诗,后世谈论纳兰性德者多有引述。其诗云:“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行当适远道,作记殊汗漫。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山桃一夜红,茵箔随飘零。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语极寥落,“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两句,堪为触目惊心。再如其第十:“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苦辛。何如但饮酒,邈然怀古人。南上有闲田,不治委荊榛。今年适种豆,枝叶何莘莘。豆实既可采,豆秸亦可薪。”虽自《古诗十九首》之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化来,然凄凉之情,溢于言表,远不如第四十咏赵孟頫句清隽。如其第四十云:“吾怜赵松雪,身是帝王裔。神采照殿廷,至尊双昳丽。少年疎远臣,侃侃持正义。才高兴转逸,敏妙擅一切。旁通佛老言,穷探音律细。鉴古定谁作,真伪不容谛。亦有同心人,闺中金兰契。书画掩文章,文章掩经济。得此良亦足,风流渺谁继?”

《拟古四十首》的第三首,写汉代杨震拒贿的故事,后世论者,或有认为是规劝乃翁明珠而作。句云:“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凛然四知言,请自贻子孙。”明珠为康熙朝大学士,深得康熙帝信用,势焰薰灼,奔走其门者,络绎不绝于途。《清史稿》卷二六九记:“明珠既擅政,簠簋不饬,货贿山积”,又说:“康熙中,满洲大臣以权位相尚者,惟索额图、明珠,一时气势熏灼,然不能终保令名,卒以贪侈败。”同书卷二七〇《郭琇传》亦说:“大学士明珠柄政,与余国柱比,颇营贿赂,权倾一时。”清人笔记亦多有类似记述,兹不一一赘引。

昭梿:《啸亭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时纳兰太傅明珠掌朝柄,前抚军某,岁以万金馈之,习以为常。”性德可能很早即感觉其父事久必败,但又不能明说,故有此诗。当是借古发端,借他人之酒,浇自家块垒,别有隐衷在焉。然明珠终不悟,或尾大不掉,以有后来之败。

康熙初用兵颇多,性德亦有拟古摹写征人之作,如《通志堂集》卷五所录《记征人語》十三首。如其第三云:“楼船昨过洞庭湖,芦荻萧萧宿雁呼。一夜寒砧霜外急,书来知有寄衣无?”其第十一:“一曲金笳客泪垂,铁衣闲却卧斜辉。衡阳十月南来雁,不待征人尽北归。”诗中描述了征南清兵久戍不归的幽怨之情,展露了性德对战争的态度。纳兰词〔满庭芳〕:“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燐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所描述的,是同类情感。

纳兰诗的第二类为纪游踪的山水诗。前谈性德生平,曾引徐乾学《墓志铭》所记,说:“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汤泉,及畿辅、五台、口外、盛京、乌喇,及登东岳,幸阙里,省江南,未尝不从”。此外,《墓志铭》里也说性德曾“奉使觇梭龙诸羌”。其沿途见闻皆有诗,或描摹山水,或抒发幽思,董讷《进士纳兰君讠来词》所说“字追米蔡,词抗苏黄,诗则拾遗、王、孟之间,罔不各臻其妙”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第804—805页。,即是指这类诗。其为人称道者如《虎阜》:“孤峰一片石,却疑谁家园。烟林晚逾密,草花冬尚繁。人因警跸静,地从歌吹喧。一泓剑池水,可以清心魂。金虎既销灭,玉燕亦飞翻。美人与死士,中夜相为言。”《金陵》:“胜绝江南望,依然图画中。六朝几兴废,灭没但归鸿。王气攸云尽,霸图谁复雄。尚疑钟隐在,回首月空明。”《秣陵怀古》:“山色江声共寂寥,十三陵树晚萧萧。中原事业如江左,芳草何须怨六朝。”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先是驻跸古北口,九月沿京杭运河南巡,十一月回銮。上述诸诗,当作于此时。此外尚有七绝《江南杂诗》四首,皆同一风格。如《江南杂诗》第四:“妙高云级试孤攀,一片长江去不还。最是销魂难别处,扬州风月润州山。”此类诗深得唐人精髓,若混入唐人集中,颇不易辨出。

性德多次随康熙出巡北方边塞,写下了一篇篇苍凉清怨的边塞之作,以其独特的笔触,描绘了北国的辽阔、壮美,时事亦不时纳入笔底。如《古北口》诗:“乱山如戟拥孤城,一线人争鸟道行。地险东西分障塞,云开南北望神京。新图已入三关志,往事休论十万兵。都护近来长不调,年年烽火报升平。”《山海关》诗:“雄关阻塞戴灵鳌,控制卢龙胜百牢。山界万重横翠黛,海当三面涌银涛。哀笳带月传声切,早雁迎秋度影高。旧是六师开险处,待陪巡幸扈星旄。”皆可诗史互证。

“扈从……恭纪”诗亦属此类,如《扈从圣驾祀东岳礼成恭纪》《扈驾马兰峪赐观温泉恭纪十韵》《扈跸霸州》《兴京陪祭福陵》《驾幸五台恭纪》等。此类诗属应制之作,写好即进呈御览,容易程式化,但性德写得亦甚清隽自然,“腾光彩,异凡品”。如《扈驾马兰峪赐观温泉恭纪十韵》:“御天来凤辇,浴日启龙池。野迥纡皇览,春浓值圣时。落花萦彩仗,初柳拂朱旗。行漏三辰拥,停銮万象随。瑞征泉是醴,喜溢沼生芝。特许观灵液,相将涉禁墀。气凝浆五色,味结露三危。仙跸程遥度,慈闱驾近移。倍隆长乐养,兼采广微诗,扈从诚多幸,重华赏荐辞。”再如《净业寺》:“红楼高耸碧池深,荷芰生凉豁远襟。湖色静涵孤刹影,花香暗入定僧心。经翻佛藏研朱荚,地赐朝家布紫金。下马长堤一吟望,梵钟杂送海潮音。”均可看出作者的才性来。

纳兰诗第三类为闲情杂咏之作,包括友朋赠答、相和之辞。此类诗在纳兰诗中比重不少,如《通志堂集》所录《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有感》《四时无题诗》《秋意》《为王阮亭题戴务旃画》《填词》《题赵松学画鹊华秋色卷》《题赵松学水村图》《新晴》《岁晚感旧》《题照》《渌水亭》《初夏月偕仲弟作》《雪中和友》《西苑杂咏和荪友韵》《渌水亭》及写丁香、杏花之作,皆属此类。此类亦各有其美,风格虽异,然多体物细腻,真切自然,用语清丽流畅,迄今读来,犹令人赞赏不已。如《秋意》其三:“雨声池馆秋,漠漠横塘水。水鸟故窥人,飞入荷花里。”《中元前一夕枕上偶成》:“酒醒池亭耿不眠,帐纹漠漠隔轻烟。溪风到竹初疑雨,秋月如弓渐满弦。残梦远经吹角戍,明河长亘捣衣天。哀蛩饯晓浑多事,也似严更古驿边。”

《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写成于康熙十二年(1673)癸丑,即徐乾学《墓志铭》所叙“会试中式,将廷对,患寒疾”事,语极抑郁。诗云:“晚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紫陌无游非隔面,玉堦有梦锁愁眉。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再如《雨后》:“宿雨芦村暑乍清,归云天外一峰晴。蝉四柳陌多相应,燕踏琴弦别作声。白日旋消高枕过,秋风又向乱砧生。伤心咫尺江干路,拟著渔簑计未成。”题咏之作,则如《题赵松雪水村图》:“北苑古神品,斯图得其秀。为问鸥波亭,烟水无恙否。”《题苏文忠黄州寒食诗卷》:“古今诚落落,何意得斯人。紫禁称才子,黄州忆逐臣。风流如可接,翰墨不无神。展卷逢寒食,标题想后尘。”《为王阮亭题戴务旃画》:“心与西山清,坐对西山雪。山空多幽响,芳草久云歇。白云如沧州,缥缈不可越。丹青意何长,宛此山径折。卧游失所见,空林一片月。”

第四类为师友赠别、怀念远人及追悼亡人之作。此类诗写得真挚感人,在纳兰诗中最具特色。《暮春别严四荪友》《送施尊师归穹窿》《寄朱锡鬯》《送梁汾》《挽刘富川》《送马云翎归江南》《长安行赠叶讱庵庶子》《送荪友》《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等,即属此类。如《挽刘富川》诗云:“人生非金石,胡为年岁忧。有如我早死,谁复为沉浮。我生二十年,四海息戈矛。逆节忽萌生,斩木起炎州。穷荒苦焚掠,野哭声啾啾。墟落断炊烟,津梁绝行舟。片纸入西粤,连营倏相投。长吏或奔窜,城郭等废丘。背恩宁有忌,降贼竟无羞。余闻空太息,嗟彼巾帼俦。黯淡金台望,苍茫桂林愁。卓哉刘先生,浩气凌斗牛。投躯赴清川,喷薄万古流。谁过汨罗水,作赋从君游。白云如君心,苍梧远悠悠。”揆其辞,当写于吴三桂叛乱、西南平叛之时。刘富川其人今不可考,事迹不详,想是當时的一位疆场英豪。诗句语质雄浑,颇有少陵遗意,可称一代诗史。再如《送荪友》:“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橫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橫门骊歌泪如雨。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江流浩淼江月坠,此时君亦应思我。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荊江水。荊江日落阵云低,橫戈跃马今何时。忽忆去年风雨夜,与君展卷论王霸。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清诗别裁集》所选六首即有此篇,沈德潜评曰:“酣嬉淋漓,一起警觉,深情人转作无情语也。”

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第十卷,第407—408页。即使今天读来,依然回肠荡气,颇有《春江花月夜》的风致,而豪健则过之。此类作品,在纳兰词中尤多,最为人称述,其实无论诗词,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都是感情真率,在信笔挥洒中流露出天然之美、天然之真。

上述四类,第一类诗可看出纳兰性德的胸襟和抱负。第二类、第三类诗,可以窥见他的才学。这三类诗皆写得风格清新﹐抒情状物不落窠臼,别开生面,在清初人的诗集中,诚属上品。第四类诗,“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最可见纳兰性德的真情和柔情。纳兰一生笃于交谊,生平交际半天下,挚友如严绳孙、顾贞观、朱彝尊、姜宸英等,初皆不过布衣,而他礼贤下士,虚己纳交,竭至诚,倾肺腑,“凡士之走京师,侘傺而失路者,必亲访慰籍;及邀寓其家,每不忍其辞去;间有经时之别,书札、诗词之寄甚频”。

张任政:《〈清纳兰容若先生性德年谱〉自序》,收入林庆彰、蒋秋华主编:《通志堂经解研究论集》,北京: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5年,第2页。韩菼撰神道碑亦曾说:“或未一造门,而闻声相思,必致之乃已。”而从这些诗看来,皆写得真切自然,感情直率,在其诗集中最具特色。

纵观纳兰性德的诗,清新隽秀,自然超逸,哀婉动人,间有雄浑之作。王国维评价纳兰性德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卷,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52条,第12页。这固然是针对纳兰词的状况而言,但移来评价纳兰诗,亦不为过。纳兰诗的创作,清亮自然,同样体现了“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真切、自然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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