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性的消解和重构的展望

2019-07-30 08:30陆易凡
名家名作 2019年5期
关键词:空中飞人树屋卡夫卡

陆易凡

[摘       要]卡夫卡向以短篇小说见长,其对于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呈现出巨大的思想深度和鲜明的前瞻性。通过对卡夫卡名篇《苦难的开始》的细读,从情节、意象、语言三个角度入手,从神话原型、马克思主义的“唯一性”和批判理论三条路径对文本展现的“苦难”謎题进行“解谜”。

[关  键  词]卡夫卡;《苦难的开始》;唯一性原型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

——查尔斯·狄更斯

卡夫卡的小说擅长象征意向的构拟,支离和怪异之中完成对现世的批判。相较于《城堡》中走不出去的城堡,《地洞》中的困兽和《变形记》中的萨姆沙,《苦难的开始》(以下简称“《苦》”)中“空中飞人”的形象无疑显得“正常”一些。但同时有一点也确实不可忽视,即空中飞人虽然没有经过“变形”,但日常行为依旧逸出现实行为规范:试问何人足不沾地?

笔者联想起俄国民俗学家普罗普曾提到过的欧陆童话传说中关于“树屋”的叙事传统,即在浓密的树冠某一端存在一个只有一个孩子或者数个孩子群体才知道的秘密的树屋①。在普罗普的研究中,他将“秘密”“树屋”“孩子”等要素分离出来,最终导出这一童话的内在意蕴是出于“童年”阶段的人类对现实的某种逃避和叛离②。由于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佐证,笔者无法论证卡夫卡的“空中飞人”是否与这一传统故事类型存在延续性,或是后者借鉴前者;但毋庸置疑的是“脱离大地”是“空中飞人”不同寻常的行为中最为关键的要素。进一步地,“昼夜呆在秋千上”一层不便明说的原因,也自然是让“自己”与地面保持一个高度,将自己同“大地/社会”悬置起来,进而达到所谓“有益身心”和“设计生活”的双重心理诉求。

欲展开批评,最关键的问题存在在故事主体的象征意义上,即韦勒克在《批评的诸中概念》中提及的关于象征主义的“猜谜”问题上③:“空中飞人”究竟象征了什么?如果斜目而视,将“空中飞人—孩子(们)”“秋千—树屋”一一对应,那么《苦》处的象征义“X”自然就可以与“树屋”故事传统所代表的象征义存在一定的隐性联系,即“X”将最终出现指向“‘童年阶段的人类对现实的某种逃避和叛离”的趋向④。但如此粗暴的对应显然没有考虑其中细节上的差别,如“空中飞人”只是单数的概念,而“树屋”传统中出现的主体多数为复数;又如没有任何叙事使“空中飞人”指向一个“‘童年的人类”的概念等。综上存同去异,排除不同项而留下相同项,问题即简化为“秋千的悬置”和“树屋的悬置”均为“悬置”——逃离“大地”,且“逃离”的行动发出主体一定存在某一种相似,这种相似能够指向“空中飞人”意象的意义。

诚然,关于象征主义的意义解读,历来存在多义性和模糊性,这一点自不待笔者多言。但笔者认为确然的意义不可追,但大致的方向却可辨。又即巴特所说的“可写性文本”中“写什么”是不可知的⑤,其将依赖于不同接受者在文本空白结构中的“召唤行动”⑥;但对于“往何处写”却是有一个大概的路向的。经过上文的对比,笔者此处希图拈出“唯一性”⑦来解释《苦》的文本意义。“唯一性”即人作为个体的“特性”,是每个个体不同于其他个体的重要构成因素。无论是明代思想家李贽倡“童心说”,近代书坛谢无量创“孩童体”,还是欧陆传统中的“树屋”的主人“孩子(们)”,无非都是希望通过重回人类的“童年期”,寻找重构个人存在意义中的“唯一性”。

唯一性并非先天获得的属性,它是随着人与社会互动的过程而逐渐形成的。吊诡之处在于,人一方面在与社会的互动过程中建构属于自己的唯一性,但是社会,尤其是充满了现代性的社会又在另一方面消解着人的唯一性,使“千人千面”沦为“千人一面”。这种呈明显悖论的与社会的互动过程,恰恰是卡夫卡作品中最擅长表现的。回视《苦》,则端倪可见,一一在目。

空中飞人无疑是一个体现“唯一性”的怪人,标新立异,特立独行。作为世人完全无法理解。开头,作者的期待视野应是其与世人格格不入。但是随着小说的发展出现了期待受挫——以经理为代表的第二个象征世俗言行的行动元却可以忍受甚至向这样的行为作出妥协。其背后的内在逻辑便是,“空中飞人”可以创造财富,因此怪异的行为无伤大雅。说到底,依旧是资本和欲望在操纵第二个行动元的逻辑。

旅行的情节是全文叙事中重要的转折序列,空中飞人在这一序列中处于秋千上的稳定序列被打破①,从此其只能通过“睡在行李架上”来对上一序列进行模拟。虽然文本中未提到,但是“旅行”存在的潜在情节是,空中飞人一定会“足沾大地”,破坏上一个序列的不稳定性因素由此注入。因此我们可以猜想情节将发生逆转。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情节之中空中飞人不断地提出要求:“要两副秋千”“要不在一根秋千上表演”“要两根棒子”等。对于这些要求,经理一一满足。

所有的要求背后都是欲望在驱使。欲望与深度的虚无此刻已经完全包围空中飞人,使之不能再次回到原始的状态中去。由此,唯一性开始被消解。在车厢里——这个逼仄的社会场域,世俗的话语第一次取代了空中飞人个人的话语,世俗权力的规训在不动声色和极短的瞬间即告功成。空中飞人从一个一定程度上优于他人的人,开始弱化和下移至普通人。构成他存在意义的重要内涵——唯一性,或许在内容上依旧还会苟延残喘一段日子,但是在生成机理上已经面对彻底崩溃的局面。换言之,原始的“唯一性”被不断地消耗,新的“唯一性”又无法再生成。苦难随即开始。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到《树上的男爵》②和《局外人》③。某种意义上,无论是男爵躲到树上,抑或是默尔索先生置身于司法系统的局外,都是对于现代性同化的一种无声的抗争。但同样对抗世俗的抗争,男爵、默尔索和空中飞人一样,都选择了温和地将自己悬置起来的逃避方式,其结果也均是走向了无可避免地悲壮的失败,只是失败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只有如《鼠疫》中里厄等人坚定地反抗,才能“击退”荒谬④。

空中飞人是一个“元典型”,其可以作为每一个生命在与社会发生接触历程中唯一性逐渐从建构到消解的代表。在不断接触“大地”的过程中,社会中的文化权力发挥着其隐秘而又深刻的塑型作用,无论是构造抑或是消解。于是,我们看到一尊“神”,在他巨手的笼罩下,操纵着人的命运,构筑着现代语境下的荒谬境地。人们左冲右突,做困兽之斗,常无处可逃。

关于这一点,卡夫卡是一个发现者,但是并不是一个解决者。他通过他的文本大声告诉读者这一件事,声音之中透露着悲哀、恐惧和迷惘,却从未给出有效的应对方式或路径。与他处在相似时代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同样揭露了这种苦难:“被启蒙的世界却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之中”⑤。作为“自然之子”的空中飞人从“无根”的混沌中脱出的那一刻,就注定将走上无可避免的反启蒙和反神话的道路。即使如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谈及波德莱尔通过文艺创作的抵御方法,也不过限于一时之慰藉⑥;第三代哈贝马斯则通过分析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拈出“沟通理性”⑦,而眉目稍具,但亦多有不甚明晰之处。

按照理论家弗莱的观点,在文学发展的谱系上,卡夫卡的时代处在“冬天”⑧。可以预想到的是,随着“现代性”诱发的苦难开始,空中飞人的位置或再度下移,直至一个各方面弱于正常人的人,一如变成甲虫的萨姆沙和走不出城堡的K。但正如“鼠疫”终将被击退,弗莱所认为的人类的文学终将循环一样,笔者深信荒谬也会最终退潮,等待的绝望中将蕴含希望,反讽将最终如四时轮回一般重回神话的叙事。但前提是,“若批判不彻底,则反抗无意义”。

当唯一性被消解之日,是苦难开始之时;当唯一性被重构之日,是救赎开始之时。卡夫卡导夫先路,揭露批判,入木三分;我辈继之踵武,追寻路径,终结苦难。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锦城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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