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暮年身世经历之自我记忆重构考论
——以《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中相关记述的读解为中心

2019-08-02 08:25
关键词:幽州安禄山李白

肃宗乾元二年春末,李白在流放夜郎赴贬所途中于夔州奉节遇赦,旋即还江陵,嗣后东至江夏,《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简称《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一诗即是年秋至江夏后所作。这首诗较特殊也很重要,就其大者而言,有两点特别显著:一是李白诗歌抒情色彩浓厚,偏于叙事者少,而此诗却以详述自我身世经历见长。二是这篇作品作于李白去世前三年,是其暮年的往事追忆,对于全面了解他的平生志趣与暮年心态颇有价值。但细读此诗则会发现,其中所述重要事件与李白此前诗歌中的相关记述有所参差。这种记述不一致的情形,是由于李白记忆上的前后模糊之误,还是其有意为之的记忆重构?笔者以为,弄清其原因对于认识李白之个性与品格极为重要。本文即以《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中的相关记述为中心,着重围绕李白对两个重要事件的自我记忆展开讨论,分析李白长流遇赦归来时的特殊情境、心态及其记忆重构的形成原因。

一、《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的叙事内容及其与相关诗之叙述参差问题

肃宗乾元二年秋李白至江夏后,与当地官员多有往还。《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所赠对象韦良宰,是其所交游的当地官员中级别最高的一位,他以地方最高长官兼旧友的身份,招待流贬归来的诗人,使李白颇多感慨与感动。[注]李白流贬的遭际,使他对于交道之反复无常感触甚深。同年所作《赠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中曾有 “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的慨叹。本诗中也有“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良牧称神明,深仁恤交道”语,可见韦良宰对李白的礼遇,使其铭感至深。在经历了因“附逆”系狱、雪枉释囚以及长流夜郎、半道遇赦的遭际后,或许深感于人生起落,李白自觉有必要对生平经历做一次总结,特别是对自己在相关重大事件中的活动与作为做出必要的说明,以消除时人乃至后世可能产生的误解与误会。这首诗作之所以会表现出与其他作品不同的面貌,原因或即在此。

《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是李白诗集中现存篇幅最长的作品,其内容又关涉李白一生行事与遭际,因此后世学者围绕诗中之主要关节亦多有诠释。自明人朱谏《李诗选注》,下及当代朱金城与瞿蜕园之《李白集校注》、安旗主编之《李白全集编年注释》、詹锳主编之《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郁贤皓之《李白全集校注》等主要注本,皆于此诗分段论析,对所涉及之重要关节有较为详细的诠解。清代的《唐宋诗醇》中有评述云:

此篇历叙交游始末,而白生平踪迹略见于此。“十月到幽州”一段,盖白自被放后,北游燕赵,观听形势,知禄山之叛,尾大不掉之害,欲言不能,述之犹觉痛切。至于潼关失守,江陵煽乱,与白之为璘所胁,受累远谪,无不明如指掌。结尾一段,虑庙堂之无人,忧将帅之不一,而贼之不得速平,与前遥相照应。[注]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1691页。

其所瞩目者为从璘入幕、北上幽州与流贬放还后忧心国事三节,并据诗中所叙对李白之作为做了正面的积极评论。不过,考虑到此诗叙述李白身世经历的整体性,我们有必要对诗中叙事加以完整概括。纵观全诗,围绕李白身世与经历的叙说主要有五端:1.谪仙人身世与平生志向。2.名动天下、奉诏入京与怅然别离。3.北上幽州,知禄山之将反,叹报效之无门。4.李璘东巡,迫胁入幕;长流夜郎,负霜含冤。5.遇赦东还,再逢旧交;忧心时局,冀蒙见用。

当然,对以上五端,李白用笔之繁简、显隐有所不同。大致而言,第1至4项为述往事,第5项为叙今情(当下事)。其中,追述往事的第1、2项,时人对李白的体认与李白自己的叙写无大出入,可以看做写实性的记述;第5项为当时情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进行虚构。惟有第3、4项,由于涉及诗人当代之重大而特殊的事件,且事件之前后李白皆有相关作品存留,两相对读,其叙事之间未免有所参差与不合,难免引致人们的困惑乃至褒贬是非之论,而这似亦难以其记忆上的前后模糊之误而简单视之,故以下专就诗中所述“北上幽州”与“从璘入幕”二事展开论析。

二、“北上幽州”经历之记忆重构及其原因

李白的幽州之行,自天宝十载秋于开封渡河北上时计,至天宝十一载春返归梁园,前后历时约半年左右。这是自玄宗“赐金放还”后,李白希望在政治上重新振起而进行的又一次重要活动,也是李白一生经历中极重要的事件之一。关于这次北上之行的最初动机及希望达到的目标,《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一诗未曾叙及,只是记述了其至幽州后之所见,并预感安禄山将谋叛乱以及由此产生的焦虑与无奈。诗中于此是这样记述的: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氵赢。弯瓠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蹉跎不得意,驱马还贵乡。

对于这段描写,朱谏在《李诗选注》中有如此解说:“十月而至幽州,值禄山之谋叛,戈鋋森列犹如星罗,势甚可畏。夫禄山者,乃羯胡之小丑,天子授以三镇节度,委任非人,是乃朝廷自弃其北海之地,以范阳平卢河东幅员要害,而委于犬羊之手也。故彼得以呈危恃强,凭陵华夏,撼动山川,无敢御者。其包藏祸心,日已久矣。我虽知之,自分疏远,莫陈一语,将欲隐去,栖于蓬莱、瀛海之间,以避其乱,犹恐未能也。夫禄山者,乃天狼之妖星,天下之所共疾者。我欲弯弓以射之,挟矢在手,犹不敢张,力不足而情有所畏也。所望贤才共靖此难,乃揽涕于黄金之台,呼天而哭昭王,昭王不可复作,贤材不可复致矣。设使乐毅再生,亦将高蹈而远去,孰肯为之用哉!故吾之忠情,徒弥切切,无所补也。时不我知,旅寓蹉跎,失意而返,复自幽州归于江夏(按,应是过贵乡),再听弦歌。”[注]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1674-1675页。后世注家的解释,大致亦与此差别不大。由此分析来看,当李白到幽州看到安禄山戈鋋星罗、势摧燕然之景象,似已清楚地认识到安禄山将谋叛乱,并为此焦虑不安,欲求报效,却因力有未逮,情有所畏,只得驱马返归。

揆情而论,安禄山阴蓄异志以至图谋作乱,其间似有一个发展过程。《资治通鉴》“天宝十载”中记载云:“禄山既兼领三镇,赏罚己出,日益骄恣。自以曩时不拜太子,见上春秋高,颇内惧,又见武备堕弛,有轻中国心。孔目官严庄、掌书记高尚因为之解图谶,劝之作乱。”可见彼时安禄山已“有轻中国心”,部下严庄、高尚乃劝之作乱,其事尚在萌蘖中。而“天宝十四载”中又记载云:“安禄山专制三道,阴蓄异志,殆将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驾后作乱。会杨国忠与禄山不相悦,屡言禄山且反,上不听;国忠数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禄山由是决意遽反,独与孔目官太仆严庄、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将军阿史那承庆密谋,自余将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来,屡飨士卒,秣马厉兵而已。”[注]《资治通鉴》卷二一六、二一七,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905、6934页。由此可见安禄山行事之诡秘,毕竟反叛作乱乃大逆之罪,以安禄山之狡黠,不可能不隐秘其事。其反叛之谋仅核心成员严庄、高尚与阿史那承庆预闻之,故对于八月以来的屡次飨军,众将佐也因不明就里而颇感困惑。安禄山起兵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其在八月尚能如此诡秘其事,李白于天宝十载十月到达幽州时,或可看到幽州戈鋋星罗、禄山气焰煊赫,但他是否就真的能明确判断安禄山将有起兵反叛之举呢?

李白的《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作于安禄山叛乱发生四年之后,他在诗中对此事的记述,是真实地反映了其当初的感受与判断,还是根据时下作乱已成事实而做出的新表述呢?如果李白真的于幽州之行即已明察安禄山将起兵叛乱,并为之忧心如焚,那么他高度的政治敏感就不能不令人深感钦佩,反之,若李白对此事的叙述是事后对自我记忆的重构,则有必要弄清其重构记忆的原因。对此,我们可以将李白北上之行前后的相关诗歌做比较考察与分析。

北上幽州之前,李白曾作有涉及其北上动因的作品。其一为《赠何七判官昌浩》: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因何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另一为《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

前一诗中,首八句可谓是李白当时生活与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自天宝三载春出京以后,李白政治失意,一直处于闲散、落寞而又心有未甘状态,他常以逐臣自比,冀望有朝一日重获君王之顾盼。天宝四载,他在《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一诗中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白发丹心之诚与受到弃置的幽怨:“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夕,发白心不改。屈平憔悴滞江潭,亭伯流离放辽海。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虚坠下霜空。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天宝五载,其《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又有诗句云:“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表露出浓重的逐臣恋阙之情。出京以来,他希冀摆脱政治困境的欲望日趋强烈,“夜分匡坐”“平明啸咤”等语,正反映了他此时内心的焦虑,自觉惟有拂剑而起、收功边塞或可寻找到新的出路。后一首中,他以姜尚、李斯钓周猎秦为喻,说明其北上之行,抱负甚大。诗末反用荆轲易水别离之事典,更衬托出其此行的豪迈。当然诗中“且探虎穴向沙漠”句,却也颇令人疑其此行别有深意在。

但是,李白幽州归来后,在天宝十二载作有两首诗也涉及其幽州之行事,即《江上答崔宣州》和《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前诗有“谬忝燕台召,而陪郭隗踪”句,或以为所述即指受安禄山之召赴幽州事,但由于对此诗之系年,学界尚有不同的认识,两句之意诸家解读也有分歧,[注]《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2728-2729页)于此诗末【备考】下列王琦《年谱》、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校注》、安旗及薛天纬《李白年谱》、薛天纬《李白幽州之行探》、杨明《读李小识》、郁贤皓《李白洛阳行踪新探》、丁立群《李白〈江上答崔宣城〉诗试解》等诸家对此诗的不同理解,可参看。故可暂置之。后诗较长,其中涉及幽州之行,有如下诗句:

怀恩欲报主,投佩向北燕。弯弓绿弦开,满月不惮坚。闲骑骏马猎,一射两虎穿。回旋若流光,转背落双鸢。胡虏三叹息,兼知五兵权。鎗鎗突云将,却掩我之妍。多逢剿绝儿,先著祖生鞭。据鞍空矍铄,壮志竟谁宣?蹉跎复来归,忧恨坐相煎。

“怀恩欲报主,投佩向北燕”句表明此次北上幽燕,是为了报效主上之恩。如何报效,或可作两种理解。一是李白已闻知安禄山有谋反异志而欲亲入虎穴,一探虚实,上奏朝廷,消弭祸乱于未发。二是幽燕为东北边防重地,李白欲深入其地出奇谋、靖边塞,建殊勋,即《自广平乘醉走马六十里至邯郸登城楼览古书怀》诗中所谓“方陈五耳策,一使胡尘清”。

从唐代历史看,奚、契丹与唐之关系前后屡有反复,东北边境之不安定由来已久。初唐时,曾有营州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归城州刺史孙万荣等之反叛,时武则天先后两次派大军讨伐不克,后因奚人的反叛,孙万荣败死,其乱乃平。开元后期,又有边将轻启边衅,先胜后败且掩其败迹而冒功,后被朝廷发现,高适《燕歌行》诗序曾叙及此事。而就在李白天宝十载动身北上之前的八月,安禄山曾攻讨契丹,结果败绩,其本人仅得身免。[注]《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十载”中有记载(第6908-6909页):八月,“安禄山将三道兵六万以讨契丹,以奚骑二千为向导。过平卢千余里,至土护真水,遇雨。禄山引兵昼夜兼行三百余里,至契丹牙帐,契丹大骇。时久雨,弓弩筋胶皆弛,大将何思德言于禄山曰:‘吾兵虽多,远来疲敝,实不可用,不如按甲息兵以临之,不过三日,虏必降。’禄山怒,欲斩之,思德请前驱效死。思德貌类禄山,虏争击,杀之,勇气增倍。奚复叛,与契丹合,夹击唐兵,杀伤殆尽。射禄山,中鞍,折冠簪,失履,独与麾下二十骑走;会夜,追骑解,得入师州。……平卢守将史定方将精兵二千救禄山,契丹引去,禄山乃得免。至平卢,麾下皆亡,不知所出”。综合当时唐之边疆形势看,西北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边将,自天宝以来多奏捷报,而东北边情则未能宁靖。特别是自安禄山为东北边将以来,屡启边衅,每多败失。这类东北边情之相关消息,当时必有所传播,高适诗序所及可为一证,料想李白当时对此亦必有所耳闻。如果结合李白动身北上之前安禄山在东北的败绩,以及李白前诗中所谓“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的描述,则其“怀恩欲报主,投佩向北燕”之意,当以“出奇谋、靖边塞,建殊勋”为近事实。由此再看其“弯弓绿弦开”至“兼知五兵权”等诗句对自己武功、韬略的描写也就容易理解了。但其在边疆展现的高强武艺,却被“突云将”所遮掩,又被“剿绝儿”占先,故最后发出了“壮志竟谁宣”的慨叹。从诗中李白所述其在幽燕边地的表现,似很难看出他当时已对安禄山之反叛有明确的判定,否则在明确感受到安禄山的反叛图谋后,他又何必在边地展示武艺,并对“突云将”“剿绝儿”的遮掩、占先感到痛惜呢?

那么,数年之后在写作《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时,李白对其幽州之行关于安禄山之事的记忆和表述何以会出现不同?以情理论,“安史之乱”发生后,与安禄山相关的一切活动已广为公众所关注,此时社会公众对安禄山的认知业已形成一种群体性的集体记忆。文化记忆理论认为,就人的记忆而言,个人记忆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尽管‘拥有’记忆的仍然是个人,但这种记忆是受集体影响的,……特别是我们的经历本身就是以他人为参照物的,是在一个既定的、关于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社会框架中获取的,因为,‘没有感知也就没有回忆’”,“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利用参照框架来记录和寻回记忆,记忆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框架之外”。[注]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页。李白记忆的这种前后变化,当与其个人记忆要受到集体记忆框架的影响有关。在叛乱爆发,特别是公众对安禄山其人的集体记忆已经形成之后,李白对于当年“北上幽州”的记忆难免会受到这种社会集体记忆的影响,故而在他晚年回顾这段经历时,其自我记忆随之有意或无意被改写,形成其在此诗中对这一重要经历的记忆重构。

三、“从璘入幕”经历记忆重构解析

“从璘入幕”是李白生平中又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动,并由此引发其一连串悲剧遭遇与人生苦难,对李白暮年的影响甚大。由于肃宗朝对李璘东巡事件的定性以及社会舆论对李璘的否定,使得李白在回忆这一经历时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此前他已因此一经历而系狱、流放,此时当他遇赦东归再次出现在公共场所时,他的这一重大经历就不能不为众人所关心,而他本人也不能不对此有所表白。应该说,这种表白有着特定的情境,我们先看他在《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中所作的叙述:

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惟君固房陵,诚节冠终古。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

诗中这一段于“从璘入幕”之颠末原委叙述得比较完整,其中有几个关节点值得特别关注。一是李白对于李璘及其东巡之事的态度。二是他对于自己参加李璘幕府始末的叙述。三是他对于受到流放处理的感受与认识。

李璘东巡起兵之初,肃宗曾敕令其归觐于蜀,李璘不从,肃宗乃布置力量围剿,最终为淮南节度使高适、淮南西道节度使来瑱、江东节度使韦陟所剿灭。李璘兵败后,《新唐书·李璘传》记载肃宗“以(璘)少所自鞠,不宣其罪”,但实际上是以谋乱之罪对李璘及其僚属做出认定与处理的。[注]《新唐书》卷八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612页。《旧唐书》卷十一《代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69页)载:宝应元年五月,“丁酉……故庶人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并宜复封号。棣王琰、永王璘并与昭雪”。可知肃宗朝对李璘及其东巡是做出有罪认定的。由此也导致了社会舆论对李璘在政治评价上的贬斥,比如杜甫对李白从璘后的遭遇非常同情,但对于李璘则不假辞色。[注]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在叙及李白从璘事时,有“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的诗句,在为李白开脱的同时,对李璘则持贬斥的态度。李白在李璘兵败后乃至陷入杜甫于《不见》诗中所谓“世人皆欲杀”的险恶局面,由此也可见当时社会舆论对于李璘东巡的态度与倾向。但李白对于李璘的态度,尤其是其在诗歌中的表述,却值得玩味。他在诗中首先说明在长安失陷、二帝出游的背景下,李璘是“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也就是说李璘作为上皇之子,是受命于玄宗而享有“专征”权力的,其秉节旄、控楚地都具有合法性。这说明,李白对李璘及其东巡的态度与时议是有差异的,而他的这一认知及表述,也有着其前后的一贯性。在李璘兵败之初朝廷尚未为其定性之前,李白于逃亡途中所作诗歌也曾涉及李璘东巡事。其《南奔书怀》一诗中曾有如下的描述:

欃枪扫河洛,直割鸿沟半。历数方未迁,云雷虑多难。天人秉旄钺,虎竹光藩翰。……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南奔剧星火,北寇无涯畔。

这里“欃枪扫河洛”四句对时局背景的揭示,不是和“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相似吗?“天人秉旄钺,虎竹光藩翰”与“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以及“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与“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之间,不也有着前后的一致性吗?

“仆卧香炉顶”以下四句,叙述李白入幕前隐于庐山事,也是完完全全的事实,这有其《赠王判官时余隐居庐山屏风叠》诗可证。但“半夜水军来”以下八句陈述入幕经过以及入幕之后事,则与其此前相关诗歌的叙述有所参差了。李白参与李璘幕府,确曾受李璘幕下的游说,但是否出于胁迫,似可讨论。首先,李白在入幕前与妻宗氏作别,写有《别内赴征三首》诗,其一云:“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别离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见须上望夫山。”又,其《与贾少公书》亦有“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语,则李白入幕之前,李璘曾有过多次的邀聘。《旧唐书》李璘本传载其任四道节度采访等使与江陵郡大都督后,“召募士将数万人,恣情补署”,[注]《旧唐书》卷一○七《李璘传》,第3264页。故他在起兵东巡之际邀请天下名士入幕以壮声势,并对李白辟书三至,也并非不可想象。但“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似乎是李璘引兵东下至浔阳时,忽然想到庐山隐居的李白,遂胁迫其入于幕府,这与其此前的叙述就不一致了。在李白入幕前,韦子春曾作为李璘的说客,上庐山力邀李白,为此李白写下了《赠韦秘书子春》一诗,其末尾写道:“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从中可以看出,李白之下山入幕,应是受到了韦子春为其所话“良图”的鼓舞,并因此触动其“安社稷”的人生理想而做出的人生抉择,这与所谓“胁迫上楼船”的叙述也是有出入的。此外,李白是否受到李璘五百金的赏赐,已无可考究,但其入幕之后参与了当时东巡幕府的一些活动,则是事实。他曾在幕府侍宴,有《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等诗。在《南奔书怀》中,也有“侍笔黄金台,传觞青玉案”的描述。特别是其《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更造成了与他所表白的当时与李璘取不合作态度的困窘。

“辞官不受赏”以下,叙述了李白由于参与李璘幕府而长流夜郎事。李璘兵败,为皇甫侁杀于传舍,其子瑒亦死于乱兵。由于李璘东巡事瞬间已平息,对于肃宗之皇位并没有造成影响,但在平定“安史之乱”的重要关头发生的这件手足相残之事,其社会影响却是很大的,如何处理李璘及其僚属,也自然成为社会的关注点之一。李白是名扬天下的大诗人,其参与李璘幕府,本出于“安社稷”的目的,用他《南奔书怀》中的话说是“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欲清中原”,现在被处以长流之严遣,且这种处罚又是发生在两京收复、二帝回銮、举国欢庆之时,这怎能不使他产生“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的悲叹。其实,李白的冤屈,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代,人们都有所认识。比如,追慕李白的魏颢当时即已指出:“宗室有潭者,白陷焉。谪居夜郎,罪不至此,屡经昭洗,朝廷忍白为长沙、汨罗之俦,……吾观白之文义,有济代命,然千钧之弩,魏王大瓠,用之有时。议者奈何以白有叔夜之短,倘黄祖过祢,晋帝罪阮,古无其贤。”[注]魏颢:《李翰林集序》,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第1833页。宋人蔡启也说:“太白岂从人为乱者哉?盖其学本出纵横,以气侠自任,当中原扰攘时,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东巡歌》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亦可见其志矣。大抵才高意广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难。议者或责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之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萧颖士察于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注]蔡启:《蔡宽夫诗话》,金涛声、朱文彩:《李白资料汇编》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6页。李白被处以长流,显然是以其作为“谋乱”分子而予以惩罚的,在肃宗已作出这样判定的情况下,恐很难有时人敢于公开为之剖白了。在李白长流夜郎方遇赦归来之际,李璘案仍是当时重要而敏感的话题,他只有谨慎而策略地说明其入幕本非主动,或可为其冤做退一步的辩解,但其实李白之冤并不在此,而在于肃宗处理李璘事件时的虚伪与定罪的虚妄,[注]关于李白因“从璘入幕”引致的系狱、流放之冤,拙文《“从璘入幕”罪案与李白暮年的冤愤》(《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曾有分析阐释。这应该不仅是李白心中明白的,也是时人虽知而不敢公开议论的。

李璘东巡败亡后,“从璘入幕”已成为李白心中的创痛,在流放归来之际回忆这段经历,无异于重撕尚未痊愈的旧伤。但是在写作《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时,他的这段经历又是难以回避的,作为著名诗人,李白长流夜郎是为当时社会所关注的大事,而其原因即本于“从璘入幕”事,因此在地方太守设宴款待的场合,李白必须对当时人们的关注有所回应。他在诗中所叙,在抱冤的同时,复期表白自己的无辜与道义的无亏,故其对于李璘本人的态度,前后有所坚持,而对于入幕的过程,受集体记忆的框架影响,以及或当出于政治安全意识,乃有所改写与重构。

四、记忆重构与李白的政治追求及其精神品格

李白的一生,对于参与现实政治有着强烈的热望,“北上幽州”与“从璘入幕”是其政治生涯中两次最为重要的活动。对于这两次活动,李白在事发前后不同的作品中表述参差,这曾引起人们的疑惑乃至非议。尤其是“从璘入幕”事,不仅曾导致了李白政治上的灾难,也给后世读者认识李白其人其诗带来了困惑。一些读者竭力弥合其中的凿枘不谐,如明人许学夷即说:“太白之从永王璘,出于迫胁,东坡尝辩之矣。其《忆旧书怀》诗云:‘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云。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是也。或以太白《永王东巡歌》为累。《东巡歌》十一首,第九首昔人辩其为伪,其他篇篇规讽,无一语许其僭窃,乃以为太白累也。”[注]许学夷:《诗源辩体》,杜维沫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208页。清人潘德舆也说:“按太白于永王璘一案,千古物议之所丛集;诗以教人忠孝为先,此事不辨,亦安用诗圣为哉?……白后为《宋中丞自荐表》云:‘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又《忆旧游书怀》诗云:‘仆卧香炉顶,餐霞漱流泉。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如浮云。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夫胁而来,逃而去,辞官弃金,未汗爵赏,白之行迹,可以昭告天下矣。……观太白《永王东巡歌》曰:‘二帝巡游俱未还,五陵松柏使人哀。’又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是太白直言东下之非,而劝以西上勤王,拥卫二帝,与永王如冰炭之不相入。迫胁之困,逃去之勇,均于此可见。而浅者非加以诋诃,则为之文饰,蒙冤不洗,而徒日诵其诗,以为神品,又何赖有此知音哉?为之三叹。”[注]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郭绍虞选编:《清诗话续编》,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177-2179页。但也有人从李白的识见乃至人品角度提出了批评,如明人瞿佑《归田诗话》云:“老杜诗识君臣上下,……太白作《上皇西巡歌》《永王东巡歌》,略无上下之分。二公虽齐名,见趣不同如此。”[注]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36页。而苏辙语更尖刻:“李太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也。……永王将窃据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注]金涛声、朱文彩:《李白资料汇编》上册,第171页。由此可见,合理阐释李白《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中有关其身世经历的自我记忆与此前诗歌记述上的参差,对于正确地认识李白其人其诗至为重要。

李白“北上幽州”与“从璘入幕”之自我记忆的变化与重构,上文已从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关系的角度,略作解说。其实,除了上述因素外,李白对此两段经历的记忆重构,还与其暮年渴望报效国家的政治热情与企望有很大关系。

后世常将《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一诗与杜甫《北征》相提并论,但又从叙事的角度为李白叙述“失真”而感到遗憾,以为在这一点上,李白不及杜甫叙事具有“诗史”品格。实际上,这是没有看到二诗在目的与功用上的区别。清人陈仅曾以“文体”之别论二者不同云:“太白《经乱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诗,书体也;少陵《北征》诗,记体也。”[注]陈仅:《竹林答问》,《清诗话续编》,第2229页。如就不同文体的功用而言,“夫书者,舒也,舒布其言而陈之简牍也”;“记者,纪事之文也”。[注]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28、145页。从这一点来看,李白这首诗虽多叙事,但其目的却在于陈情,尤其诗的末尾部分叙交谊、忧时局,更是全诗的结穴处:

良牧称神明,深仁恤交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无时不招寻。朱门拥虎士,列戟何森森。剪凿竹石开,萦流涨清深。登楼坐水阁,吐论多英音。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无死灰。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旌旆夹西山,黄河当中流。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君登凤凰池,勿弃贾生才”之句表明,遇赦方归的李白,心中还抱着再受朝廷重用的期望,他希望韦良宰这位将登凤池的旧友,能够归朝荐贤,使他能如遭贬的贾谊那样重入宣室。而李白之所以希望得到重用,如其诗中所言,乃因时局尚是“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致其忧心国事而至于“中夜四五叹”,正是希图自己能对朝政有所补益,他在回溯往事时以天才的自负重塑了理性的自我政治形象,表明自己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更是本着“安社稷”之心而入李璘幕府。李白之报国热忱,于此可见。

因此,李白在《经乱离后忆旧游书怀》中围绕“北上幽州”与“从璘入幕”二事之经历的记忆重构,是有着特殊的原因的。李白虽经长流之冤,但遇赦归来,报国之赤诚未改,为了实现其报国之愿望,他在回忆自己身世经历时,有意无意之中对某些记忆做出改造与重构。对于当时的李白而言,回顾既往,记录前尘,实在是一种令人尴尬的往事追忆。千载之下审视这一问题,我们自应顾及当时特殊的情境,对李白的自我身世记忆之重构,给予充分的理解并做出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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