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教育: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2019-08-03 04:58编撰阎家珲图片来源网络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9期
关键词:监狱汉语教育

编撰_阎家珲 图片来源_网络

不寻常的“新教育”

本刊曾在2016年3月刊“新教育:为教育探路”封面故事中,报道了一处特殊的“新教育”,河南省焦作监狱。这里让我们的记者大吃一惊,“太不像一所监狱了,倒是和学校有九成相似”:有图书馆、阅览室、多媒体学习中心,有“学习园地”“悦读窗”“黑板报”,处处洋溢着书香气息。

该监狱以建设“文化监狱”为目标,以传统文化和孝道文化为切入点,开展国学传统教育的同时,形成了“劝学增智、育德养性、明耻改过、导行自律”的教育改造新模式。新教育实验发起人朱永新评价:“有书香、有温度、有未来”。

但这样的监狱教育并不多见,总体而言,社会对监狱服役人员的教育关注度不是很高,很多地区开展的监狱教育活动也只是流于表面,难以扎根,对服役人员的教育认识更多停留在重新“改造三观”层面,而不是重新“习得知识”。

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主角冉•阿让为了抚养姐姐的7个孩子而偷窃面包,被判苦役,中途三次越狱失败,共判19年。雨果犀利地批判,“对无知识的人,你们应当尽你们所能地多多地教给他们。社会的罪在于不办义务教育,它负有制造黑暗的责任。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而电影《肖申克的救赎》,被监禁50年终于重获自由的老布,最终因为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选择自杀。影片的言外之意更让人惊心,如果没有安迪出现,这条路,也将是瑞德和其他更多囚犯们的未来。

美国维拉司法研究所和乔治敦大学贫困与不平等研究中心2019年发布了一份报告,报告显示,大约41%的被监禁者没有高中文凭,64%的囚犯有资格参加大学监狱项目,但只有9%的囚犯完成了该项目。报告还显示,前囚犯参加大学课程后的就业率平均增加近10%。受教育程度越高,重新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可能性越大,重返监狱的可能性就越小。

“教育缺失,是导致再次犯罪的根本”

那么对犯罪的人,如何“教”或者说如何“多多地教”还需要思考和实践。

美国纽约有一个巴德监狱计划(BPI),专门为监狱里的人提供上学的机会,项目中的学生曾在2015年战胜了哈佛大学的学子拿到了全美大学生辩论赛总冠军。社会各界一片哗然,并重新关注对服役人员的教育。

Max曾是一名巴德学院的大学生,大二在一项课题研究中有机会进入监狱实习。他发现,美国的监禁率高于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尽管占全球人口的比例不到5%,但美国占全球囚犯人数的近四分之一。一个重要原因是再犯罪率高得惊人——每年刑满释放犯人里,超过半数的人都会在五年内回到监狱,陷入了一个监禁、释放和再监禁的循环。

“他们出来后,没有文凭、没有文化,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给他们工作,所以他们一般只有两个选择:死亡或者坐牢。”Max希望能改变点什么。

他做了一份叫做“监狱人生重启”的计划书,把罪犯培养成大学生,让他们在回归社会时,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获得和普通人一样的平等和尊重。

《肖申克的救赎》,监禁50年重获自由的老布为重返监狱企图再次犯罪

可这件事执行起来并不容易,他面前摆着一大堆问题:课程、老师、资金、政府支持……哪一个环节不到位,都会导致项目失败。毕业后的两年时间,他先是组织了身边的同学,去监狱做志愿者教师。同时跑遍了纽约所有监狱和大学,一遍又一遍阐述自己的计划。

在Max看来,教育的缺失,才是导致再次犯罪的根本,而给无法接受教育的人,甚至是罪犯提供教育的机会,才是一所精英大学和优秀教师该做的,“许多人所犯的错误就是对囚犯的可能性设定了限制。”

眼看着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的母校巴德学院首先在东纽约惩教所办试点班,除了提供大学课程,校长还答应为监狱里的学生提供正式的毕业证。

这也就意味着,出狱后的学生可以拿着大学文凭,自信地回归社会。

不过这些犯人们想要被BPI录取并不简单,需要经历好几轮的严苛的笔试和面试,需要成绩优异、在监狱中的表现较好等多种考核,低于2%的通过率,比美国杜克大学还要难考。

为了获得这次机会,许多早早辍学,或连字都识不得几个的服役人员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重刑监狱中的汉语课程

位于纽约上州的“东部惩教所”是一所最高安保级别的重刑男犯监狱。

在BPI项目进行了两年左右后,有一批犯人联名提交了一份请愿书,他们希望“能进一步学习中国古典文学,比如《红楼梦》”,所以,BPI项目组找到了专攻古典文学域外英译研究的中国古典文学博士江岚。

巴德学院计划的创始人Max

巴德监狱计划(BPI)项目中的学生曾在2015年战胜哈佛大学学子,拿到了全美大学生辩论赛总冠军

在江岚教授接手这个学习中国古典的班级时,学生大概已经学习了两年的汉语,首先为这些学生开设汉语课并制定了课程大框架的,是耶鲁大学亚洲研究中国方向毕业的Nagel博士。因此他们有不错的听、读基础。

正是这两年的积累,加上BPI涵盖的文史哲各科通识课程,使学生们更加了解中国,进而对汉语言文化产生强烈兴趣,这便是他们最初提交那份请愿书的缘由。甚至这四十个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将来打算进入亚洲研究的中国方向。于是江岚博士给他们布置了两项每周一次的固定功课:背诵一首唐诗,以训练四声组合的发音;二是抄写生字,每个生字20遍,以熟悉并牢记汉字结构。

其中有一个叫Brian的学生,患有肌肉萎缩症、右手指关节功能严重退化。江岚不止一次告诉他,不必完成抄写汉字的课后作业,可他找来海绵小圆球套住铅笔,坚持和别的同学一样,将每个生字词一笔一画抄写二十遍。江岚对他说:“差不多能认读就好,不用写这么多。”

“您不是说不写就不会记得吗,教授?”他憨憨地笑,说道,“我真想学好汉语。”

每堂课三小时,很多学生连中间休息都不要,一口水不喝,只为了能让老师“多讲一点,再多讲一点”。对于非母语的学生而言,在没有文化语境的美国课堂里学汉语,难度已经很大了,何况是在监狱。在如此有限的条件下,他们在同等课时长度里所达到的汉语水平,却是“外面”高校里的普通学生无法企及的。

如果要追究他们为什么要学汉语,答案其实并不在于学汉语将来究竟有多大“用处”,而恰恰在于掌握汉语之难。惟其难学,这才成了他们挑战自我、重塑自我的试炼。他们都坚信,能学好汉语,就一定能把别的事情都做好。

成为BPI项目的学生激起了他们的荣誉感,让他们感到自己比其他犯人具备更大的潜力,这开启了他们未来人生的新希望,所以他们格外珍惜学习机会,无论学什么,再苦再累也要做到最好。

后来江岚为学生争取到美国《侨报》的订阅,中文报纸每周两次被定期送入,并且提供给他们听力训练材料和设备,加上每两周一首唐诗的背诵练习,使得教学上更便于深入,其次唐诗中有很多典故串联中国历史、哲学、文化传统,可以与他们的另一门 “中国文化史”的系统内容相辅相成。

后来这个学习中国古典文化的班中有四位学生进入了BPI组建的辩论队。

可能性是最好的东西

BPI组建辩论队后,有资深的演讲教授进行指导,但是因为学生不能频繁出去,教授就设法将别的高校的辩论队请进来,附近的康奈尔、耶鲁、宾州大学等等名校的辩论队,差不多都请遍了。

为了准备辩论赛,这些监狱中的犯人准备过程异常艰难。

他们不能上网,需要资料必须一层层提交申请,等拿到文字资料,已经过了一周。他们已经损失了至少一周的备战时间,唯一的补救方式就是熬夜,他们准备一场辩论,需要提前三四个月,每周花费数百个小时。

2015年的全美大学生辩论赛总决赛上,BPI的辩手击败哈佛队,夺得冠军。哈佛辩论队心服口服,“没有比输给这样一支队伍更让我们感到骄傲的了。”

社会各界的赞扬和认可、质疑和讨伐,都如潮水汹涌。但事实永远拥有最强的说服力:仅2013学年,BPI就为300余名学生颁发了本科学位证书。他们当中的刑满出狱者,找到工作能自食其力的超过80%;据纽约州政府统计,其他刑满释放犯无法回归社会、最终重复犯罪再次入狱的比例超过40%,而历年来,BPI毕业出狱学生的再犯罪率是零。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才是力量,在这里得到了终极体现。

现年31岁的Tatro曾因毒品犯罪和团伙枪击而服刑11年,如今是一名GPA拿到3.72分的数学专业学生,而哈佛大学的GPA要求是3.6、斯坦福大学3.7、麻省理工3.5……

Tatro也是在辩论中击败哈佛大学的囚犯团队的一员。在赢得辩论之后,他谈论那一刻的感受,“这个世界上,可能性是最好的东西,它可以让你以不同的方式做梦。”Tatro说,他的梦想是癌症研究,职业生涯是生物信息学。

“人的一生很长啊”

如今BPI 的发展越来越生机盎然,正重新定义着教育公平与刑事司法、社会安全保障之间的关系。

近年来,它一方面积极帮助世界十几个国家的高等院校,设计适合当地的监狱学制教育项目,另一方面,它也秉持着“用知识重塑人生”的理念,在临近地区尝试用各种教育项目服务不同的弱势群体。如今,纽约州政府社区服务中心、纽约市布鲁克林图书馆等处,都有BPI主导的新项目进入实施。

华盛顿惩教中心的19名女子服役人员参加她们的大学毕业典礼

美国前总统Bill Clinton在他的著作《给予》(Giving)一书中所写,BPI 是“对一个安全的、更有创造力的社会最好的投资”。获得皮博迪奖的导演林恩•诺维克与莎拉•博斯坦也共同制作了电影《大学监狱》,揭示了高等教育的变革力量。“这部电影挑战了关于教育和监禁的传统观念,提出了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诺维克说,“监狱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在美国,谁有受教育的机会?我们当中谁有能力取得优异的学业成绩?如何打破累犯的恶性循环?没有救赎,我们怎能有正义?”

与此同时,美国公共电视台PBS已经用了三年左右的时间制作了一部电视专题片,报道片将于今年年底正式播出。有一次在拍摄江岚教授的语文课堂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随行而来,听了二十几分钟的课,下课后,一边握着江岚教授的手不断道谢,一边说道:中文课太有意思了。一旁的狱方教育监理介绍,这位看上去十分娴雅整齐的老人,是BPI项目的主要资助者之一。

学费、书本费、管理费,以及教授和管理人员的薪水……成年累月的花费不是一个小数目。“为什么要资助这样一个项目呢?”江岚教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每个人都会犯错误,他们会,我们也会。”老太太从容地说,“当然,他们犯的错误比较严重。人的一生很长啊,我希望能帮助他们得到机会,重新来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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