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就是一种英雄主义”

2019-08-08 15:19朱又可
南方周末 2019-08-08
关键词:阿来阿巴云中

“他意识到所有这些东西是附着在这个村庄上的,村庄消失也就取消了他的生命价值。”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2008年5月12日下午,正在成都家中写作《格萨尔王传》的阿来,被大地震震停了手中的笔。之后,他开着自己的吉普车赶赴灾区,并在那里待了八个月。

不觉过了十年。2018年5月12日下午,成都大街如同往年一样,警报回响,汽笛长鸣。那一刻,阿来突然泪流满面,半小时不能自已。当时,他正在写一部有关民国时期西方探险家在横断山脉探险的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三个月。在被那一刻击中后,他放下探险小说,开启了另一部小说的写作,并将其命名为《云中村安魂记》,也就是后来的《云中记》。

云中是阿来虚构的阿坝州一个被地震夷为废墟的藏族村庄。莫扎特的《安魂曲》是他在灾区时一直听的音乐。“写作这本书时,我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阿来在题记中这样写道。

小说中,祭师阿巴的故事源自一个从移民村回到被地震摧毁的村庄祭奠亡灵的祭师的真实经历。“那个形象刻在了我心里。”阿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只是在跟随他,记录他,直到他走向生命非常辉煌的那个终点。”

阿来为祭师阿巴创作了前史。阿巴的父亲曾经也是祭师,放炮时把自己炸死了。阿巴上过中学,是云中村的第一个电工,后来水电站被泥石流冲毁,他死里逃生,一度失忆。后来,他经过培训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每月领几百块钱,但对祭师的古老传统将信将疑。大地震将他推到了生与死的边界,他肩负起祭师的职责,每天主持安魂葬仪。

云中村处在一个大滑坡体上,全村因此整体搬迁到了移民村,阿巴也当了近四年的木工。但他仍忘不了已成废墟的故土,于是身披祭衣,敲起羊皮鼓,逐家为亡者招魂。在一次地震之后,阿巴选择随无人的村庄坠入岷江,与祖先和亡者永远在一起。

“灾后重建是很艰难的,更重要是人的生活、信心的重建——每个家庭都破碎了。”阿来曾和麦家、杨红樱、谢有顺等人发起捐助,筹得一百万元,最后用作震中的漩口中学的奖学金。

震后一两年内,不少失去亲人的幸存者选择自杀,其中也包括震区的干部。对阿来而言,安魂不仅是对死者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对活人的抚慰。

阿来去过震后的玉树,玉树藏族自治州委书记临别告诉他:那里老百姓什么困难都会有,但绝对不会出现自杀的情况,“因为有宗教关心灵魂,抚慰灵魂”。

“有意思的是他(阿来)找了一个祭师,这个人回到一个即将要消亡的村庄,通过对亡灵招魂的仪式,其实是把那种慌乱、草率的、来不及辨识的集体性死亡,重新变成一个一个的死亡。”谢有顺认为《云中记》是阿来在《尘埃落定》(注: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之后的又一座文学高峰。

“祭师是连接生与死之间的一座桥梁,文学的缘起其实就带有某种祭师的含义,把人间的事告诉神灵,当然也把神灵的事告诉人间,是一个通灵者的角色。阿来的作品正是这样,探讨生与死的大限、无限和有限的连接点在哪里,思考人如何不朽,灵魂如何安息,才能找到栖居地。”谢有顺说。

“活的人政府管, 死人我要管”

南方周末:《云中记》写作的缘起是什么,为纪念汶川地震十周年而写,还是自发的一个作品?

阿来:地震以后很多人写,但是我没想好该怎么写。当时的报道非常充分了,如果找不到一个特别的方式写,写了恐怕也没什么意义。小说有小说美学的规律,唯题材论就觉得这个题材好,写法不管。当时我给四川作家讲,这是不是作家的灾民心态,觉得写了这个,全国人民都要关注,就像同情灾民一样,不能这么干,但是这个事老在心头。

我一直在灾区,看了很多,经历很多,包括当时受灾的情况也好,死亡也好,到后来的重建等等。但一直想不出来,我也不刻意去想,最重要的不是去采素材,我觉得那样甚至是不道德的。我就是普通的志愿者,而且震中还是我们老家阿坝州。

每年5·12下午成都市内都会鸣笛、拉警报。过去没有感觉,但是那天,我一下子就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泪水就下来了。我待了半个小时,当年那些情景突然就出来了,那样一个形象就出现了。

南方周末:那个形象是什么?

阿来:两三年前,我一个朋友去拍了一个祭师,他说这个村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就跟云中村一样,人全部都迁走了,因为这个村将来会消失。他说这个祭师回去了,在废墟里敲个羊皮鼓,在那里作法。他说,活的人政府管,但是死人谁管呢,死人又不能迁走,我是干这个的,那就我管。我估计他(祭师)大概每年某个日子回去一下。其实朋友就拿了一张黑白的照片,我说我不想看这些,这些当年看得太多了,我自己的照片都删完了。但是这个形象就刻下了。

南方周末:主人公阿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祭师,这样的身份设定是出于什么考虑?

阿来:因为我们有文化中断,父亲那一代已经终止传承了,阿巴的父亲也死了。现在搞传统文化的挖掘,政府很多时候会考虑跟旅游结合在一起。这个村子正在做旅游规划,结果地震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大概培训一下,带有表演性质,阿巴也没太当真。但是地震中那么多死亡一下堆在他面前,潜藏在他心里的那种东西才觉醒过来,他愿意为此承担责任。尸体刚处理完,本身不幸的老百姓,在巨大的悲伤面前开始相信闹鬼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祭师阿巴内心的神性才真正被唤醒。

南方周末:祭师阿巴是如何看待世间生灵的?

阿来:我写的是苯教徒,他(阿巴)觉得自己的生命跟自然发生这样奇妙的关系,充满了随性、鲜活的生命感。苯教其实是萨满时期的宗教,不是佛教、基督教这种成熟的宗教,它相信万物有灵,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有灵魂,甚至石头、泥土也有灵魂,它们存在于一个有生命意识的世界里,不孤独、不寂寞。我在山里拍一株鸢尾花的时候,看见它不像我们想象的慢慢展开,而像雨伞打开似的开了。我写植物并不是点一个名字,最重要的是祭魂的概念,魂可能寄放在一朵花、一棵树上。我假定阿巴的妹妹是那株鸢尾,她儿子也相信,就把这株鸢尾养起来。

南方周末:为什么最后让阿巴死了?

阿来:他为什么不死掉呢?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同时又意识到这个村子消失,他的价值也就消失了,作为祭师的他要回到移民村去当一个木工,但在当祭师的过程中他肯定体会到某种崇高、庄严的东西。那是他的觉醒。他意识到所有这些东西是附着在这个村庄上的,村庄消失也就取消了他的生命价值。活着当然可以,但他肯定要回到庸常的世界里,对他来讲可能就难了。我想我们都是这样,如果让我选,我就这么选。

南方周末:现实当中人们可能不会这样选。

阿来:大部分人不会这样选,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为了某种精神性选择这种方式。从古到今做这种选择的肯定都是少数人。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不肯灭绝,正是因为有这些少数人。

南方周末:你在这个人物身上寄予了一种史诗性?

阿来:我们对于史诗有很多讨论、定义,我最喜欢的是你们采访过的哈罗德·布鲁姆关于史诗的定义,史诗就是一种英雄主义,而英雄主义的气质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它都能够坚持住。从这个意义上讲,《云中记》是史诗性的。

“安魂更重要的 是对活人的抚慰”

南方周末:你在震区待了八个月,重建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阿来:重建有两个方面,一是物质层面,基础设施重建,我们曾经还打算参与重建;更重要是人的生活、信心的重建——每个家庭都破碎了。在灾区,没有一家不死人的,没有一家不受伤的。重拾信心是很难的,所有东西都被抹平了,包括财产、生命。

南方周末:你亲眼见过滑坡上的村庄吗?

阿来:多得很,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情况。前年还有一个村子地震了,村子裂口在上面没有被发现,晚上突然爆发了。那个村一百多人,死了八十多个,而且是半夜。当时媒体都报道了。那是汶川地震八年之后,但大部分村子都做了地质调查,已经确认的,早就搬了,因为不知道哪天滑下来。我写这些没有虚构,这种情况很多,但是少有一个人愿意回去。

南方周末:你在小说中写到政府也在阻止回流的人,现实中有回流的人吗?

阿来:有。有些人不能适应新的生活,政府做了很大的工作,因为回去是死,但是他们在新地方不习惯。他们在新环境中也要就业,找到新的生路。政府早两年把他们安置了,但不可能永远管。他们就有压力,有回去的、自杀的,但大部分人还是能重建生活,很多破碎的家庭重组。

有一些村庄当时就没了。有一个村子在两座山之间,原来下面有八百多人,村子就在一个山间的小平地上,看起来不可能,两边的山滑下来,再次造了一个新平地,比原来高了大概八九十米,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样的村子很多,北川县城山崩就埋掉了三分之一。那个县城整体废弃了,后来的北川县城也搬到了另一个地方。

南方周末:因为那段震区经历,莫扎特的《安魂曲》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阿来:之前我不太喜欢莫扎特,觉得他太柔、太多情了。在灾区的有个晚上,那时已经超过了生命极限72小时,都一百多小时了,再疯狂地挖已经没有意义了,下面肯定没有任何生命的可能了。我去的那个地方,之前探照灯打着,机器、解放军、消防队、志愿者、当地老百姓都疯狂地干。那天晚上10点,突然灯就灭了,人也疲惫了,包括那些在废墟前哭的人,哭了那么多天都哭不动了,干的人也干不动了,天气又热,随便地下一倒都能睡。我自己开吉普车去的,我回到车上很疲倦,但睡不着。那时只有一台挖掘机还在工作,只有一个灯光还在那个半山坡上,干什么呢,就是挖方子,大概十米长,三米宽,五六米深的坑,第二天还要集体埋葬。每天我们看见集体埋掉的时候,我就在想,处理这些人,应该有一个起码的仪式,这既是对死亡的尊重,也是对这些活着的亲人的安慰。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要是有点音乐多好。我车上有CD,我打开碟子翻,翻到了《安魂曲》。当时很担心,在这个地方放音乐,他们的亲人会不会揍我。先是很小声放着,那种吟唱让我觉得这些灵魂还在,我望着满天星星,心想他们正在往那去。我忍不住再放大声一点,后来发现车子旁边有人了,我想他们来揍我了。结果那些人都默默站在那里。音乐放完了,这些人一声不吭地走了。

比起我们撕心裂肺的痛哭,莫扎特的《安魂曲》不光有悲伤,还有生命升华的美丽。当时我就想,要是我也写一个关于灾难的作品,一定要写出这种东西。

南方周末:安魂也是对死者的尊重。

阿来:更重要的是对活人的抚慰。汶川地震后一年多,他们觉得太累,对家人的歉疚也起来了。之前是出于责任,不管怎样,他得干,干的同时克服(这些情绪),后来稍微松一点就不行,干完突然自杀了。

我去过汶川,碰见一个阿坝州的负责人,他一看我就哭了。我说你是不是家里有人遇难。他说他家也在灾区,到那天为止不敢问家里。我见他是第五、第六天了。他刚好在那个乡检查工作,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当地最大的官了,(只能)马上成立指挥队,就地组织灾民自救。我小说中写到的基层干部仁钦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也许平常你看到他喝酒、拉关系,但到了那一刻,人有另一面,很崇高的那一面。他们心灵的创伤也需要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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