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的味道

高峰

一

上初中时，学校在离我家十几里以外的镇上。而小姨家离镇上只有一里多远，所以初中三年我都是吃住在小姨家。

初一下学期，学校举行春季运动会，我参加了一千米长跑。学校为了让运动会办得更热闹，允许参加比赛的同学邀请家长来加油助威，小姨自然是很高兴地就答应了。

一千米是我的长项，比赛一开始，我并没有急着发力，只是跑在了中间位置。可是跑过一圈之后，我开始感觉身上冷汗直冒，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无力。我想到老师说每个人都有生理极限，只要扛过去，就会好起来。我就继续咬牙坚持。第二圈的时候我已经落到了倒数第二的位置，我看了一眼小姨，她还是在为我加油，可是掩饰不住紧张和着急的神情。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病床上。我看了一下被子上的字——镇卫生院。我正想挣扎着坐起来，就听到一个护士说道：“你可算是醒了！刚才你妈背着你，跑得那个快。当时你脸色煞白，可把你妈吓坏了。她那么小的个子（一米五左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你这大小伙子背来的。”

我说：“那是我姨，对了，我姨呢？”

“我们给你检查了以后，发现你是低血糖，你妈，哦你姨听说喝糖水比较有效果，可能是去买白糖去了。”

正说着小姨进来了，看我醒了，脸上的笑容立刻绽放开来，她走到床边，放下手中的一包糖和一瓶罐头。摸着我的头高兴地说：“醒啦！医生说你要喝糖水，我就买了瓶罐头，你先把罐头吃了，姨再给你冲糖水喝。”

从此以后，这个罐头瓶就成了我的专用水杯。每天一杯白糖水也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

小姨家养了5只母鸡，每天除了给我吃一个鸡蛋外，剩下的都是攒起来到镇上去卖，卖鸡蛋的钱用来买盐和酱醋。有一天我看小姨捉住了一只鸡，就问道：“姨，鸡还要下蛋呢！”

小姨说：“家里的白糖快要完了，卖了它，好给你买白糖呀。”

我急忙道：“那次是有点紧张，又跑得太急，我现在都好了。我以后不用喝白糖水了。”

“那不行，医生说了，要喝白糖水，你现在正长身体，可不敢大意呢。”我明白我说什么也没用，小姨主意已定。从此，白糖水除了甘甜，似乎又增加了母爱的味道。

当时，我们学校的辍学率很高。大多数同学都是周日来学校的时候带一大袋馒头，一直吃到周五放学。一般过了周三馒头就变得干硬，阴雨天更会发霉。如果不是对学习非常热爱，真的是难以坚持下来的。而我，不仅有热饭吃，每天还有一杯奢侈的白糖水喝，实在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二

大學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工作。十几年过去了，我和小姨的联系也渐渐减少。趁着五一放假，我才有时间回老家看望小姨。小姨见到我很是高兴，一边咳嗽一边照例又给我冲了一碗白糖水。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中时代，端起碗一饮而尽。

我看到小姨精神不太好，就问她怎么了，小姨说：“就是最近老是发烧，嗓子有些刺痒，在镇上的诊所看了好多次，可是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我当然不放心，坚持要带她到城里的大医院做检查。小姨拗不过我，只好跟我去了。

医生根据病情，先让做了一个胃肠镜检查。检验结果出来后，医生问我：“你是患者的什么人？”我想了一下答道：“我是她儿子。”医生把我带到另一个办公室说道：“根据检验结果，你母亲的食道长了一个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食道癌，至于良性还是恶性，需要做一个活检才能确定。我这边会尽快安排，你们家属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我无法相信，才刚满60岁的小姨竟然有可能是癌！我只能默默祈祷，祈祷只是良性肿瘤，不，祈祷这是医生的误诊。

可是很快，我就要面对无法面对的现实，小姨的食道不仅是恶性肿瘤，而且是食道癌晚期。

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问医生：“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是有办法的对不对？”

医生说：“很遗憾，食道癌晚期，能从手术台上活着下来的不超过30%，即使手术成功，还需要配合化疗、放疗等治疗措施，能活过一年的也不超过10%，活过5年的不超过5%。各种治疗费用加下来，对一般家庭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不要说其中患者还要忍受各种难以想象的痛苦。所以，很多人宁可有尊严地离去，也不愿花了很多钱，受了各种痛苦之后再落得个人财两空的结果。”

听了医生的话，我快要窒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姨，小姨不识字，所以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一直以为她只是胃不舒服，只要吃点药就能好的。

我给姨夫和表弟分别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最后一致决定，瞒着小姨，给她买些抗癌的药，剩下的时间里，多陪陪她，让她尽量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转眼母亲节到了，那天我和在城里打工的表弟陪小姨玩了一整天，直到小姨有些体力不支才回到家。晚上我给小姨冲了一碗白糖水，说道：“姨，您给我喝了三年的白糖水，今天我也给您冲一碗，今天是母亲节，您喝完了，我再给您洗个脚，您舒舒服服睡一觉，身体很快会好的。”

小姨感动得流出了幸福的泪水，我使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不能让小姨看出端倪。

三

母亲节后的第三天表弟就带着小姨回老家了。我一有时间就和表弟通电话，询问小姨的情况。得知小姨的身体每况愈下，只过去了三个多月，小姨的吞咽越来越艰难，只能吃一些米粥，牛奶之类的流食。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

好不容易等到了国庆节，我直奔小姨家。尽管我有心理准备，可是见到小姨。我还是惊呆了，小姨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看到我，小姨眼神突然一亮，灰暗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吃力地抬起胳膊，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见我愣着没动，又吃力地指了指。我恍然大悟，赶紧跑到厨房，取出一个瓷碗，再把糖罐和开水都拿到小姨能看到的地方，给自己冲了一碗白糖水。

小姨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似乎还有了一抹红晕。我端起碗走到小姨面前，大口地喝下糖水，也许是碗里的热气迷了眼，我眼前一片模糊。那是我喝的最难下咽的白糖水，没有甘甜，满满都是苦涩和咸咸的味道。

自从知道小姨是食道癌，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随着癌细胞扩散，食道会逐渐被堵塞，到最后甚至连水也咽不下去，咳喘和疼痛感也会更加频繁。直到生命最后消失。

看着小姨，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生不如死。小姨的生命每延续一秒，痛苦的折磨就伴随她一秒。此刻，小姨虽然也感觉到了不妙，可在心里，依然是抱着强烈的求生欲望，要赶快好起来，还有很多的活等着她干，还有很多人等着她去关心，去爱。

可是小姨啊，希望，对你来说是多么奢侈的词语。与其这样瞒着你，让你因着毫无意义的希望而受尽痛苦，还不如把真相告诉你，让你明明白白地，少一些痛苦，尽量有尊严地与我们作别。

我让表弟把真相告诉小姨，表弟说他狠不下心，他说不出那些让母亲绝望的话。他祈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最后诀别的话终归要由我来说。

“姨，我们一直瞒着您，您不是胃炎，不是肺炎，更不是感冒发烧。而是，而是食道癌晚期。这辈子我无法再报答您了，只希望下辈子，您还是我的小姨，不，是我的母亲，我还要喝您冲的白糖水……”话未说完，我失声痛哭，压抑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

我的话是一把刀子。小姨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就像是狂风暴雨中，支撑着茅草屋的那根柱子，被我轻易地抽掉了。我剥夺了小姨最后对生的渴望，我不忍心再看她，转身离开了小姨家。

半个多月后，小姨走了，走得很安详。我想，小姨应该是原谅我了吧。

到现在，小姨已经离开我三年了。我时常会梦见她，在梦里，小姨是健康时候的样子。我后来偷偷在她的坟前埋了一袋糖和一个瓷碗。这样，我再梦到小姨，我就能喝到她冲的白糖水，那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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