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林下君子 佼佼纸上醇儒
——读《书脉人缘》《宁文写意》

2019-08-23 03:12凌之鹤
爱尚书香 2019年4期
关键词:董先生文人画

凌之鹤

我与董宁文先生神交亦久矣。若干年前,我订阅《译林》文学杂志时,便从《译林书评》知悉其编辑身份。那时浑如井蛙,视《译林》为名刊,一直未曾想过给这样的大刊投稿。后来读得多了,遂怀着侥幸心理投了一篇评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稿件给《译林书评》。没想到很快便收到董老师的电邮,他说我那文稿偏长,能否适当删节?我和他就这样因为“书评”之脉幸运地结了文缘。尽管至今尚未无一日之雅,但通过文学,我们还是成了惺惺相惜的文友。与其短信交往和微信互动逾年,感觉董先生为人真诚谦和,严谨务实,行事高效。及至读了他的《书脉人缘》《宁文写意》这两册装帧古意沛然人文精神丰盈的著作,顿觉春风故人携酒归来,那种欢欣诚如陈四益先生感叹,“开卷,如见其人”——我愈发加深了这种印象,难免对这位秦淮河畔的读书人心向往之,同时真切地感受到他确是一位颇具林下之风的翩翩君子,亦堪谓活跃于纸上的佼佼醇儒:其文可读,其画可观,其人可交,其事迹可颂。

初读董宁文《书脉人缘》随笔集时,“书脉”二字辄让我眼前一亮,瞬间令我怦然心动。以前只熟悉“文脉”,后来知道讲究和流行“人脉”一说,且“人脉”是近几年来颇时尚的高频词,但凡高人江湖论剑,言必称某人“人脉极旺”——言外之意,人脉即存折也,人脉广讲的就是交际宽、朋友多。恕我孤陋,书脉一词,向来寡闻,想必是董先生自铸新词。董先生将是书命名为“书脉人缘”而非“人脉书缘”,可见其谦逊低调,他并非仰仗所谓人脉来谈书事,而是以书脉婉转自然来结人缘也;换言之,他无意冲着名家大腕去看书论书,他实则因读书而与著者心灵相通,以书为友而后俟机缘与著者相近也。说白了,董先生写这样一本书,不为炫耀自己“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名流”的风雅生活,其意无非为更多书友提供了解甚至亲近那些心仪的文化前辈而已。他数十年来不辞艰辛,一次次登门拜访(有时则到医院探望)健在的当代文化界老人,为他们送上新出的书刊,请他们为自己的著作题签,虚心请教和聆听他们的治学经验,最后将其与因书结缘的诸位文化贤达的交往经历秉笔直书,集为一编。此举实属一桩令人感佩的艺林奇功。据我粗浅的阅读感受,董先生着意著此书,至少有如许裨益:一是为著者与读者传达友好的信息。作为民间读书人的代表和《开卷有益》《译林书评》的编辑,他特意携书拜访杰出的著述者,表达敬意和问候,一面将读者的意见和心声报与作者,一面将作者的思想和近况通过文章告诉读者。二是请这些文化耆宿就创作与生活发表意见,请他们留下珍贵的墨宝。通读《书脉人缘》,我们愕然而痛心地发现,董宁文专程探访过的这些文化名人,其中有一些已驾鹤远行矣。幸哉,正是董宁文几年来的用心与坚持,才让若干文化老人在谢世之前,为我们留下了更多宝贵的精神和文化遗产。

我读《书脉人缘》时,无论读到熟悉或陌生的文化前辈,通过董宁文简洁、生动、朴实而温情脉脉的文字,这些从前或熟悉或陌生的学林硕儒、文苑巨子的动人形象,便会神奇地跃然纸上,他们高昂亮烈的道德光辉与雄奇壮丽的文章风范,更加清晰可感,更加令人仰慕。

董宁文的访问者之一、出身世家的怪才黄宗江以为,对于名人,“觉得不去打扰就是尊敬了”,他自谓一生阅名人无数,仅凭一面之缘就写文章,足可以写一本书了,但这位八十岁的老人坦言,对于没意思和可写可不写的文章,他是坚决不写了。董宁文则仿佛肩负使命,凡有机缘,他必亲临名人府上,虔诚而谦恭地请求他们为文化界、至少为读者做一点事情,哪怕只是写下“书缘”两个字。

董宁文的访问,实则为访学也。董先生俨然一位思深虑远、别有怀抱的文化使者。自1998年3月到2001年3月,短短三年内,他以采薪传火的担当精神,相继探访了施蜇存、柯灵、季羡林、杨绛、张允和、王辛笛等众多文化界贤达;以文化考察和审美研究的务实姿态,先后走进周振甫、金克木、张中行、冯亦代、吴祖光、黄苗子、杨宪益等数十位学人各具特色的书斋。从他探望的名单看,这些文化前辈,皆一时人杰,大都是文学、绘画、翻译、语言文字或某一学术研究领域之重镇。探访这些大儒名流时,董宁文通常只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间与他们交流,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既定“任务”:表达敬意、请求题签、合影留念和现场写下手迹,同时顺便请教学问或相关的问题。难得的是,董宁文几乎都做到了,哪怕有时受访者不愿意写字或拒绝合影,他都通过急智或真诚,让他/她高兴地满足了他的请求。董宁文在写作这些珍贵的“书友之缘”时,总是用干净朴实的素描笔法,如实谨慎地记录与诸贤会面的情景,仔细而准确地记下他们的一言一行——他原汁原味写出他们臧否人物、纵论学问和针砭时弊的经典快语,不为尊者讳,不为名家隐,更无一丝文人相轻的浮薄气息。在他实录的文章里,如吴奔星老人激情论诗学的妙语,如黄宗江先生和蓝英年先生率性评论名人品性的慷慨,如流沙河先生放谈南京与成都文化差异的灼见——不仅发人深省,予人启迪,而且对于文化界来说,庶几可当信史观焉。

编入《书脉人缘》的名家墨迹,端然“赏心悦目,开卷有益”,为该书增色良多,增值亦无可计焉。“纸上会书友,笔墨桃花园”。辑二关于民间读书活动的梳理和辑三关于编著的心得,则让我们从中窥见了获誉为“营造书香社会的义工”的董宁文这位爱书者、读书人和写作者勇攀书山,潜心治学,勤奋编著,不遗余力推动民间读书事业和人文精神建设的执着与恒心。多年来,董先生矢志不渝地潜心主持一本“不领官帑,没有级别”的民刊《开卷》,“却如行云流水,聚拢了许多说艺谈文的散淡之人”。旁人或艳羡他的风雅潇洒,而其中滋味,从读来令人头疼而稍嫌琐碎的《半月日札》一文中,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他为书事奔波的繁忙与辛苦。

翻开《宁文写意》,顿觉春风漫起,有墨香袭人。读着数十位学术界、文学界、书画界和出版界“少长咸集”专为董宁文水墨画书写的热忱洋溢的性情美文,我难免想起永和九年暮春之初那一场群贤毕至的“兰亭雅集”:一千六百多年前,时任会稽内史王羲之在会稽山阴之兰亭召集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英才俊杰,赋诗饮酒,祓除不祥,一篇《兰亭集序》,世称法书美文,迄今依然让人惊艳;一千六百多年后,《开卷》主编董宁文在秦淮河畔邀约陈四益、董桥等五十余名文林翘楚,品画作文,谈艺论道,一卷《宁文写意》,允称纸上风流,可谓当代艺苑盛事。

《宁文写意》由董宁文的水墨画与四五十位文化学人的读画随笔和十余位名家珍贵的题签构成,集国画、书法与书画鉴赏为一体,可谓图文相得益彰蔚然可观之雅致读本。董先生精编此卷别开生面的妙书,其意乃“将昔年所作墨戏做一本小书闲玩,初步设想是想请一些师友以这些小画为由头,谈谈各自对水墨画的感悟与随想”。这确实是个一举两得的极佳创意!董宁文常对人说:“画画嘛,玩玩的”。这一次,他是约着士林中舞文弄墨的高朋胜友一起认真地闲玩了一回风雅,殊不料,这一玩,居然就玩出了水到渠成的“诸家写画,众人论道”的风雅快事。

关于董宁文的画,董先生引为师友的知己——本书中诸家无不借画慷慨抒怀,诸公以“宁文写意”为标的,放言畅谈其画作之精神旨趣,亦对中国画、文人画的传统、源流、技法、风格、题签、品鉴、时弊与病灶甚至书画家的人品修为慷慨纵论,读来庶几是一部书画艺术的普及加强本。详察众议,不论正经布道,抑或激烈批判,还是幽默笑谈,均有妙论高见:陈四益先生称《宁文写意》乃随意适性的创作,因为“他既不以此沽名,也不以此牟利,只是把他所见之山水、云气、亭台、花木,于心有感、于意有会者,逸笔草草,勾勒晕染,然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师友中传观。”陈先生真乃知人之论也。何立伟与王祥夫在岳阳楼下就《纸上的世界:中国美术与中国小说》对话时,何立伟说起他观看某些书画展的感受时曾揄揶曰:“满纸云烟,皆有出处,但与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因其只有技法,没有文学性”。王祥夫对此则讥其为“无心之作”。何、王两位先生皆以为,凡书画作品,皆应体现生活的本质,书画者须“有态度,有立场”,所作书画要“有历史”,让观者“看了会心跳”。我读董先生的画,与朱新建谈《玩书画的好处》相似,画风技法如何倒在其次,要紧的是能将自己的心思神志画出来,且要有那么一点动人心魄处,看上去就是美,无论横看竖看都喜欢,虽然在理论上说不出美在哪里,但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总觉得那是一种对意中人独一无二的莫名喜爱,看着舒服,安心。

有论者称董宁文的画为“文人画”,其身上“有着一股来自乡野的生气,源于传统的书卷气,以及人格独立自由的清气”。陈卫新引陈衡恪的观点说,“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思想”。他据此认为,“子聪(董宁文)的画确应列文人画一类的”,“子聪所绘的山水用笔是经传统书法入画意,有古意也有野趣,其中之‘野’实为朴素旷达之意。”李福眠对此却别有看法。他嘲笑道,文人画“滋生于文化荡然、道德沦丧之时。其牛头马面之涂鸦者,既无雅藻高致之文化,又自欺欺人不是人。其中某些瓦釜,连起码的小家庭生活,亦鸡飞蛋打,坑蒙无文无智之土豪”。复引黄宾虹语云,“文人画即与市井相去无几,以其练习功缺也”。是以他视董宁文的画为“学人之画”。在我看来,追名逐利的“新文人画”自不必论,而将起源于汉代,成于唐季,自宋元以来日渐强大并风行至今的传统文人画率称为钻营投机混吃骗喝的“市井江湖画”,未免过分刻薄;但将董先生的画作定为书卷气勃郁的学人画,亦颇堪信任。我观宁文先生画,格调弥高未染尘俗,意境自在毫无机心,且不为炫技——大都落笔放胆率性,笔墨线条或有未尽意处,亦坦然随之而不假修饰,其磊落自信无悔之真性情昭然纸上;其作画重在抒情遣兴,养性自娱,“往往乃兴之所至,笔墨以追之”,非关稻粱与虚名浮利计,他只画心中纵横之意趣,非借搦管泼墨写胸中块垒也。难怪理洵会说,董先生“是能给大家带来雅趣和快乐的人”,从他的画中可以看出他的文人情趣和审美趋向,“他是安然、淡泊的,疏林夕照、春江帆影,亦正可以抒写我怀,传我心意”。有识于此,所谓文人画或学人画,也大可不必争分出个阳春白雪焉。毕竟,明代恽向就敏锐地发现,“画至文人而后能变”。或如子聪自况,一切“随其自然,自然而然可也”。

董宁文习画经年,濡墨伊始即注重临摹读画,转益多师,汲取金陵新画派及黄宾虹、李可染诸家艺术营养,后游历黄山、泰山、庐山诸名山,外师造化,并乐与画苑名家交游,从中获益。张渝说,“宁文的画是一种福分”“这福分来自文坛名宿的浸润,也来自他身边画家朋友的提示”“他的画,重要的是心情、心意,当嗔则嗔,当止则止”“首先是志向,然后是福分,然后是快乐”;据此而言,就像所有“言志”的文人画一样,董宁文的画“当然也有着他的文人志向”——他早年的画作上常署“硕粟”——硕者吴昌硕,粟乃刘海粟,于此笔名可略窥其抱负也。董桥谓“宁文写意,元曲小令,恬澹萧远,君子古风”。吾深以为然也。我读董先生的画,偏爱其野趣、朴拙,随性、尽意,看着养眼,看着欢喜。就像郭睿所说:“今观兄之作,泼墨淋漓,胸中逸气信手拈来,看得过瘾,心底痛快”。

初读董宁文的画,不少与之相交多年的挚友无不诧异惊呼,原来董先生亦颇擅丹青!可见其平素只管埋头砚田墨耕,不事张扬的谦逊低调。更多的至交同道,则对他的绘画成就表示认可并寄予深切厚望:唐吟方说,董宁文的画“蕴真怀秀,涉笔成趣,藏着无穷的真意。不多的笔墨点染出一景一情,莫不情满志异,观之令人起故国之思”;钟叔河说,“宁文诸作,纵情写意,直抉心胸,虽欠老到,而精力弥满,神气俱足,是文人画能特立独行者矣”;俞律说,“宁文的画图是得人生至趣,发其天真”;子张说,他的“画风复清俊而拙朴,意境苍茫高远,颇有类似陶渊明、谢灵运那种古朴自然的诗意”;徐为零说,“他的画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文气”;何平说,“子聪的画是清瘦一路,但瘦而不枯,有生命的欢喜,如山边水,林中风”;朱航满说,“他的这些画作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有着一种宁静之美、书卷之美、温润之美”;沈胜衣说,宁文的画里横生着“野趣”,还流露出“泛泛的性情”;蓝薇薇发现其“画作中较多地传达了逸士们与自然相融的天趣、闲情,飘逸之处也会转为浓浓的拙趣”; 周晨从他的画中看到了“仙机”;邵川谓其“胸次无尘腕下仙”;郑雷说,“观子之手眼,襟风带雅,举中若轻,亦个中之健者”,“欲横绝一时,传诸方来,则犹有待焉”;赵蘅说,“读画,更觉宁文与中国文坛老少文人的交情之广之深,这是他最大的财富,他是幸福的”……

文似看山不喜欢平,画如观水偏爱灵。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总而言之,撮其要旨,董宁文的画,是师法自然的心象快意呈现,是怀抱乡愁在纸上的生动反映,是梦醒时分的灵魂从容还乡;用上海话讲,叫“弹眼落睛”,用苏州话说,是“笔头蛮鲜的”,用昆明话谓,曰“太板扎了”。

猜你喜欢
董先生文人画
“文人画”里写春秋
禅画文人画中的简约与萧散
外卖小哥送餐途中偶遇失散多年的哥哥
王学仲新文人画的特点—以人物画为例
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
清官断玉盆
当代画家 胡石
董先生
文人画:内心自省的外在流露
有些精神分裂症非“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