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到亦舒,再到秦雯

2019-08-24 05:58李丽冬
文教资料 2019年16期
关键词:亦舒鲁迅

李丽冬

摘    要: 鲁迅《伤逝》(1925)是描写五四新青年恋爱主题的经典作品。若引入亦舒《我的前半生》(1982)和秦雯同名电视剧(2017)两个不同时空下的“伤逝”故事进行比较阅读,《伤逝》开出的“娜拉走后怎样”主题在承继中又有新的衍变,后世的“子君”们获得比原始子君更多的社会解放和经济独立条件,但遭遇的爱情悖论则一模一样。爱情的“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进入世俗主义时代,则演变成婚变,而非自我的挣扎、锤炼、探索,生成某种爱情新文化。

关键词: 鲁迅    亦舒    秦雯    女性獨立    爱的悖论

文学改写,对同一作品题材在不同时空中进行书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小小传统。远有当代美国作家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小说《白雪公主》对格林同名童话的改写;近有中国民间对伊索寓言《牧童与狼》改写而成的《狼来了》①。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开山者之一,鲁迅的经典作品在不同的时空中常常被改写。本文论述的《伤逝》便是如此。

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一位叫李素刺的高中学生便在公开出版的学生杂志上发表了《子君走后的日记》②,记述了子君回到父家后遭受“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③的经验;抗战末期,又有署名虹影的作者以鲁迅《伤逝》为基础,创作同名短篇,讲的是男、女青年的自由爱情因经济困顿而酿成悲剧的故事④。

新时期以来,尤其是互联网出现后,在鲁迅经典的模仿、戏仿潮中,亦有继续对《伤逝》的改写。其中,最知名的莫过于亦舒的《我的前半生》(1982年)和秦雯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改编(2017年)。

亦舒,1946年生于上海,幼时4岁随父母移居香港。少女时代就发表作品,此后成为香港著名的多产作家。《我的前半生》是她数十部长篇小说中,著名的作品之一。如果不是有意将男女主人公分别设计为子君和涓生,一般读者可能不会立即联想到鲁迅的《伤逝》。

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的香港,一位自由恋爱且婚后长期过着稳定家庭生活的女子,却在某一天突然遭遇婚变。她叫子君,丈夫自然叫涓生(史涓生⑤)。当丈夫告诉她离婚决定时,她万分震惊。起初她并不像鲁迅子君那样默默接受丈夫的离弃,“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我要与他说个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⑥,最终接受离婚,但她没有走向“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的人生末路。

鲁迅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生活的问题自然是经济问题。这不是能够在主观中解决的,而得惠于生产力的发展。20年代的中国都市,能给女子提供就业的机会极少。亦舒子君的故事,发生在香港经济正在高速起飞的时代,同时她的涓生不再是“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的梦醒后无路可走的五四青年。他是“堂堂一个西医”⑦,家有帮佣,可供子女到海外留学,还能支付子君高额遣散费⑧和每月足够的生活费。于是鲁迅“人必生活着”的命题,便不再只是“饭碗”问题(社会无女性生存之地),而是女性精神独立的问题。

离婚后的子君沉溺于寂寞和悲戚,“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⑨。她很幸运地成了陶瓷艺术家,无须再担忧生活和金钱问题,但仍以“失意落魄人”自居。同是讲述婚变故事,亦舒一改《伤逝》男性视角,换以被弃女性的眼光,描写弃妇在婚变事件中失去依赖的不安和恐慌心理⑩。

现实中,亦舒子君接受了离婚的事实,在精神上却时刻存在丧失依赖物的焦虑:“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11}为了明示自己的“重生”,她将这些焦灼掩于人后,饰以傲然自立的姿态,使抛弃她的丈夫懊然悔悟。但即便涓生提出复婚要求,她仍以坚决的姿态拒绝{12}。

此时的姿态性仍可视为一种对抗,是对重新成为“笼中鸟”身份的抵抗。亦舒子君虽失去了“保护人”,彷徨而无所依傍,但也可能通向康德的自我“启蒙”之旅,即通过个人“精神的奋斗”而摆脱“不成熟的状态”{13}。事实上她也体悟到,“我看看自己的双腿,真的该自立门户”“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我打算学习做个独立女性”。但诚如康德所预言,能依靠自己走出坚实步伐的人只是很少一部分。小说结尾部分,当得到另一个“强人”的示爱,子君因再次被拯救、被选中而满足:“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14}但当她“通过别人让自己变安全”,是否会得此失彼?——“或臣服,或与他人及世界建立某种关系,借此解脱不安全感,哪怕以个人自由为代价,也在所不惜”{15}。

亦舒《我的前半生》以喜剧收尾,其中的女性精神独立议题本可展开探索,但又很快被消解掉:“……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16}被喻为“金丝雀”的亦舒子君最终选择栖居于精美的鸟笼中,社会自然在进步,两位子君的独立意识差距并非悬殊。

在亦舒的笔下,除了“子君”故事的异与同外,涓生的“忏悔”内容和性质也发生变化。

鲁迅的涓生明知被弃的子君多半会走向悲剧,但似乎故意忘记了这一点,为了顺遂个人意志而酿成预料中的悲剧。但亦舒涓生的忏悔已无关涉爱人的生死,因为经济的发展和社会文化的支持,女子失婚已非天塌地陷,涓生就没了犯罪般的自责。《伤逝》中严肃、高雅的自由爱情在《我的前半生》中已失却傲人的神性和先锋性,演绎成饮食男女的爱情“伤逝”故事。论情感的细腻、智性和精神追求方面,亦舒涓生自然逊于鲁迅涓生,但他们几乎说出了同样的不满:

(鲁迅):“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17}

(亦舒)“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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