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硝烟散去

管 澍

初夏，“知了叫，荔枝红。”在福州闽江边静谧的别墅区里，我见到了我的采访对象，离休干部朱文卫先生。这是一位儒雅的九旬老人，中等个头，头脑清晰。他的胞兄朱一震曾创作福建省第一部电影剧本《闽江橘子红》，他的胞姐朱以南是曾获得“高考红旗”的福州一中语文特级教师。我与朱文卫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福州的治安斗争展开话题。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治安状况

朱文卫说：我是1949年8月19号进入福州城的，距离福州解放才两天。我原是福州的地下党员，属于福州一中支部，书记是石美沂。当时，石美沂派我去上海参与迎接南下的工作。我于1949年5月上海解放时编入南下纵队。南下纵队分为两个大队，俗称陈辛仁大队和梁国斌大队，我编在“梁大队”，梁时任华东局社会部副部长，进福建后兼任福建省社会部部长。梁大队主要骨干有陆政、郑从政、谢白秋、唐君实、冯锦汶等人。我们先在苏州集训，然后坐船到嘉兴，又从嘉兴坐车到浙江江山，再从江山坐车到福建建瓯，在建瓯待了一个月。8月17日福州解放的当晚大队接到电话，马上出发。我们梁大队、陈大队分别配套接收福建省政法系统、宣教系统，所以我们必须最先进城以维护省城福州的治安。8月19日晚上，我们乘美国道奇大卡车从西郊洪山桥高速驶入福州城时，福州战役的硝烟已经散去，所到之处电灯都亮着，说明地下党护厂工作做得好。夜风吹拂征衣，古城呼唤新生，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福州市区，经过万寿桥附近的商店

1949年秋，梁国斌（右二）与郑从政（右三）摄于福州

我被分配在公安厅社会处（后改为政治保卫处）任保卫干事。当时公安厅地址在光禄坊的光禄吟台那里，社会处设在文儒坊尤家大院最后两进，处长是后来当过公安厅厅长的郑从政；司法处在今林则徐纪念馆，马厩也设在那里，我那时年轻气盛，有时还将马牵出去，在环城路和八旗会馆、天皇岭一带溜达，玩得很开心。有些同志则开着国民党丢弃的美国道奇中吉普车，在城乡各处巡逻，执行任务。

当时福州下辖鼓楼、大根、小桥、台江、仓山五个区，人口368791人，建成区面积约16.89平方公里。当时重化工业几乎没有。1950年全市垃圾堆积2382处，厕所则只有19个；市内坟墓薄棺浅葬多，有的尸体被野狗扒拉出来撕咬。台湾蒋机经常来轰炸。1949年9月18日，两架蒋机轰炸台江第二码头，扫射江中的民船，死22人。同年10月2日，6架蒋机来袭，死1人。仅1950年一年，蒋机轰炸扫射就达40多次，炸死居民164人，炸毁房屋1900间。

初进城时，对旧政权警察人员实行“控制使用”。安民巷的侦缉队则是全部留用，原因是我们对一些一般案件人头不熟悉。政府每月给他们发一包160斤的大米。南下干部和新参加工作的，均实行供给制，服装由国家发给，伙食分大灶、中灶、小灶。当时，我们出去办事的代步工具是英国产莱斯涨闸的脚踏车，放在尤家大院的二进，结果被小偷偷走了，我就打电话给市公安局的石美沂，他通过留用的旧警察，一查就水落石出。

当时，处在政权的初创期，形势仍很严峻。1949年以前，特务头子戴笠曾多次来福州，培训职业特务6000多人，组长以上骨干就有876人，仅建瓯、华安两县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训练出来的特务就多达4000多名，军统局里就有“福建派”之称。福建原属国统区，尤其是省会福州。国民党党团组织活动很嚣张，全省国民党区分部委员、三青团分队长以上的有17474名。另一方面，匪患猖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有大小股匪372股，39600人，所以被称为“山东响马，福建绿林”。同样，反动会道门有70多种，道徒10万多人。再一个，福州是五口通商的口岸城市，帝国主义列强势力根深蒂固。马江、马鞍山等地有“仁慈堂”，还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万童坑”。

文儒坊尤氏民居花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开展了“土改、镇反、抗美援朝”三大运动，效果很好。当时，福州郊区恶霸王培金曾公开扬言：“土改队总是要走的，谁敢斗我，就把谁的房子烧毁。”有的特务甚至造谣：“三期末劫已到，天下大乱，白虎年（1950）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大劫难逃。”抗美援朝中，又有特务散布谣言：“第三次世界大战已打起来。国民党已在厦门岛登陆。”等等。

二、叶心浩的毁灭

叶心浩是原台湾国民党空军监察总队福州潜伏电台台长，曾向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多次提供大量政治、军事情报，多次提供轰炸目标。第一次，是在1949年10月29日下午3时，台湾空军飞机4架轰炸福州排尾电厂和台江第六码头停泊船只，炸弹、燃烧弹击中“公永号”“扬子江号”两艘轮船，损失黄金100多两。第二次的轰炸是在11月2日中午12时40分，目标是排尾路的闽轮修造厂，炸毁轮船5艘。当时，福州不通火车，大宗货物主要靠轮船运输。这次轰炸损失折合黄金620两。第三次是1950年2月7日下午，敌机的轰炸目标是万寿桥，结果炸到中选路、大同浦一带的民房，炸死老百姓26人。第四次是炸恒昌码头（即上游支前码头），目的是要切断闽江上游水上运输主航道，敌机一共投了8颗炸弹，结果炸弹落在附近的茶道居民区，烧毁民房1627间。商贩陈五俤一家6口被炸死5口；居民王景启已怀孕3个月的妻子，与两个孩子一个侄女当场被炸死；苍霞一带居住着许多的拣茶工，拣茶女工陈淑贞新寡的80多岁婆婆和7岁儿子被炸死，她拣茶归来，见此惨状，当场昏倒。每次大轰炸，叶心浩都会到现场了解死伤人数，核实向上汇报。

大轰炸激起了福州军民的极大义愤，全市军民开展了防空、防火、防敌特斗争。广大群众纷纷揭发检举，民族资本家蔡友兰也带头发动“三防斗争”，街上到处是漫画标语。有人反映叶心浩受过国民党电讯训练，并说他经常在轰炸现场梭巡。某小学校长王丙辉向学习班领导交代，他曾经为妹夫叶心浩搜集情报，并检举叶心浩有一部电台；公安机关侦察员收集情报发现叶心浩曾到轮船公司查问“航行南平的快艇是否被炸”以及轰炸死伤情况，其表情是幸灾乐祸的。公安机关于1950年3月4日晚11时30分，由市局社会科科长冯锦汶（20世纪80年代任最高检副检察长）率领干警在北大路20号捕获了准备外逃的国民党特务叶心浩，并在北大路泰山巷2号其母住处的天花板上搜获美制电台一部、收发报机一台、密码5本等作案工具。1950年6月6日，叶心浩在乌山路对面的豹屏乡空地上被执行枪决。

三、我所亲历的反特斗争

我的顶头上司是科长孙伟，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党我军政法战线上的优秀代表，20世纪80年代当任福建省检察院检察长。

有一次，一个土匪头子来福州，住在安民巷某个墙门里。为了行动方便，社会处的同志都穿着便衣。上级派我去那家与土匪头子接头，目的是引蛇出洞，将其逮捕。交代任务后，我和孙科长一前一后进到那户人家，按接头暗号与土匪头子对上。那土匪头子说：“我们一起上山吧！”我说好的。到了巷子里，我见已经离得那墙门有几十米远了，正要动手抓他，不想那土匪头子机灵得很，往后一退，当即从腰里拔出手枪。在这关键时刻，孙科长敏捷地上前，将他肘子一砸，手枪跌落地上，然后将那土匪头子俘获。我党从事几十年的武装斗争，正是有一大批像孙伟科长这样的身经百战的革命者，才一步一步走向胜利。

1950年11月，福州潭尾街23号（该街与下杭路平行）闽商郭兆梅私宅发生一起土匪抢劫事件，事件的真凶是闽侯南港“东南人民反共救国军福建总队”第二纵队，即由杨依俤率领9名土匪，于8日晚闯入抢劫。市公安局事先已在土匪中埋伏线人。当他们行动时，即被埋伏在东南商行周围的公安战士包围。经半个小时的枪战，3名土匪跳河被抓获，其余匪徒也被当场击毙、击伤或活捉。战斗中我方驾驶员杨松道牺牲，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四、吴宝轩纵火案

1950年4月9日凌晨3点，福州解放后237天，台江区江三路54号老合顺运输行失火。由于这里临江空旷，东南风强劲，火烧连营，顷刻之间，相连的7条街巷被烧得精光，只剩下焦栋残壁，灾民达3000多人。这起吴宝轩纵火案，当时由于发生在福建前线，惊动了公安部。

1950年2月2日，原福建省特务头子王调勋派手下郑海棠、郑金桂两人潜回福州，找到老合顺运输行的吴宝轩，邀他去台江路华英楼菜馆聚会喝酒。席间，吴宝轩以运输行经营困难为由向郑海棠提出借钱，金额是2两黄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百废待兴，流通中一般人都重视黄金白银，薪酬多以大米计算，如小学校长工资才150-250斤大米不等。郑海棠当即表示同意。郑金桂见吴已上钩，就提出“义结金兰”，三人于是一拍即合。

半个月后，三人再次见面，郑海棠又送给吴宝轩3两黄金。吴对莫名其妙地得到黄金感到略为不安。郑海棠压低声音对他说：“是为了火烧台江的事。”吴宝轩踌躇片刻，答道：“纵火之事，容图考虑。”又过了两天，二郑再次与吴宝轩聚会，并表示事成之后还有25两黄金酬谢。这天，三人酒后还到江中路一带踩点，郑海棠亲手教吴宝轩纵火方法，并将棉絮、洋油、硫黄等引火物交给吴宝轩。

吴宝轩密不告人，悄悄地将家属打发走，又将贵重物品转移他处。4月9日半夜2点，吴宝轩在棉絮上浇上洋油，撒上硫黄，摆在厨房大水缸旁边，点好香线，插入棉絮，并锁上房门走开。3点左右，香线烧尽，火苗燃烧窜瓦，一场大火终于酿成。

大火过后，市公安局和群众都觉得这火来得蹊跷，召集了江三路54号火主周围的人家了解火因，“聚发客栈”老板娘刘俤嫂反映：“我3点巡视时，发现起火点是花旦店（花旦是吴宝轩的别名），厨房板壁火烧得有面盆那么大，当时便大叫：‘花旦店起火了！’但隔板堵住无法灭火，眼睁睁看着小火酿成大灾。”公安局侦查员觉得这是一条重要线索，马上顺藤摸瓜传唤吴宝轩，结果他做贼心虚溜走了。公安局马上封锁车站码头，在台江第一码头候船室将吴宝轩捉拿归案。1950年，市军管会组成临时审判庭，由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张继中任审判长，宣判吴宝轩犯危害公共秩序罪，处以死刑，并立即执行。

五、镇反运动与留用人员思想状况

1950年10月，中共福建省委根据中央镇反指示做出部署，发动群众开展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1951年5月15日，福州市公安机关进行了大搜捕，军统特务头子林君扬、大汉奸姜鼎和称霸一方的“四霸天”“五虎”“108帮”等著名流氓头子肖海水、蔡诗平等234名罪魁祸首全部落网。市军管会组成临时法庭公审林君扬等10名反革命分子。会后，案犯押赴刑场执行死刑。那时候死刑执行地点分别设在马尾、康山、北峰7公里处。三年镇反运动中，除了处决一大批反革命分子外，还取缔70多种反动会道门组织。

党对旧的警察局、分驻所和侦探队的巡官、警员、侦探进行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教育，但他们中的一些人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总想捞外快。以后洲派出所为例，一些旧警员凭着管理鱼牙、食品商户及外口和市容卫生的实权，以派出所执勤、巡逻为名，向管辖户摊派柴米油盐肉菜等，按街分段每天由鱼牙送鱼、肉店割肉、菜铺送菜，供给执勤警察免费就餐，后受到严肃批评处理。据一些旧警员说，旧社会捞外快的名目众多，他们管理旅游、戏院、公开和半公开的妓院、鸦片馆，接触的“姨大头”（老鸨）或馆主，谁都要巴结他们。警察、侦探在自己辖区内，白吃、白看戏、白嫖、白抽鸦片、坐白车，不一而足，甚至还要再勒索一笔方才罢休。黑道上有贼头、扒手头、乞丐头、麻风头，这些都有警探做后台。小喽啰得手，就要孝敬“大哥”，警探就是黑道上“食物链”的最顶端，警探去“大哥”那里拿钱消费是常有的事。有些旧警员仍迷恋当年的阔绰享受。如何逐步把他们的旧思想转变过来，这在当时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事。经过宣传教育，这些旧警员大部分都自动离职，另谋生路，个别留下工作到退休。

朱文卫与我聊了很久，仍余兴未尽，临别之际他眼眶里噙着泪花说道：“那可是一段难以忘却的纪念啊！我每天工作完回到宿舍，就盼着第二天早早来到，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头脑总在兴奋之中，憧憬着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这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