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2019-09-03 05:13孙瑞
辽河 2019年7期
关键词:李兵

孙瑞

我出车刚回到小城,就接到了王丽雅的电话,粗话脏话一串串撸出来。她说要跟李兵离婚。李兵吸毒,死活不跟他过了。她语气非常强硬,让我今晚必须找到李兵。

我说开了一天车,卸了半天货,浑身都散架了,我不能不吃晚饭吧。王丽雅说她没把我当外人,怎么去找李兵,让我看着办。

李兵吸毒,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真是那样,他就白瞎了。

我和李兵是同村的发小。李兵大学毕业,先在外地呆了几年,后回到小城,在一家大公司干业务经理,工资待遇啥的都不错。经人介绍,他和王丽雅成了家。王丽雅也不是吃庄户饭的,当年沾了父亲的光,进了乡计生办工作,后来调到市妇幼保健院。李兵聪明有能耐,结婚八年就买上房子和车子。我老婆张秀娟曾指着我的鼻子,把我跟李兵做对比:“你看看人家李兵……”为掩饰自己的无能,我回应她:“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人家李兵有自己的道道。”张秀娟就这么个人,我说到点上,她就不吱声了。

王丽雅跟张秀娟不是一个模子里的火烧。妇幼保健院的工作多好,她心高气傲,硬是辞职回家开了家理发铺。原因就是她想调换个科室,人家院长没同意。

张秀娟给我敞开门,劈头盖脸地说:“你下海去了?”

“什么?”我不明就里。

“你闻闻,一股死鱼味。”

“谁家煎鱼吧,你什么鼻子?”

“快,快关上门!”

饭桌上,我轻描淡写地说起李兵。当然,我没说李兵吸毒的事。张秀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下传来吵闹声。两家邻居吵架,为争车位。我打开窗户,张秀娟没好气地关上了。

这顿饭我吃得没滋没味,脑子里满是煎鱼,耳朵灌满了楼下的污言秽语。八岁的儿子也不看事,两条鸡大腿啃了一对,油嘴一张:妈,鸡长四条腿就好了。张秀娟翻了一下白眼:叫驴才长四条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馋猫。

我抬腚站起来,对张秀娟说去找李兵。

我打了三次电话,开始是无人接听,后两次直接提示关机了。

走到护城河桥头,天毫无征兆地下雨了,噼里啪啦,打在路旁梧桐树叶上。我拧了拧湿透的汗衫,放慢脚步,用手梳理一下头发。伏在桥旁的石头栏杆上,凝视着灰暗的护城河水,儿时的影子历历在目。村后有个死水湾,我和李兵夏天在里面洗澡、摸鱼,冬天在里面滑冰。有一年李兵掉进了冰窟窿,该当不死,几个大人把他救了上来。醒来挨了父亲一通打骂。李兵只有一条棉裤,结果两天没捞着出家门。

雨不知道啥时候停了,一阵潮热的湿气扑在我的臉上。灯光下的护城河,有几条小鱼跃出水面,我确信河里的水是活的。夜空中出现了星星,乌云确定散尽,雨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光顾这座古老的小城。

继续寻找李兵。我挖空心思,走向公园深处。那里有个凉亭,我和李兵在那里谈过理想,议论过亲朋好友。说什么也得给王丽雅个交代。

雨后的公园,空气清新,我品味着花草的香味。“走路看着点!”我意识到被人碰了一下。

一男一女牵着一只白毛狗。男的说:“回家睡觉了,宝贝。”女的又说了一句:“跟我走,贝贝,别靠着爸爸。”

我摇了摇头,见怪不怪了。

凉亭里空无一人,石凳上干干的。我坐下来,试着给李兵发微信。始终没有回音。我想起一个战友写的诗歌《桥》:自从有了你,人走人的路,水走水的路……细细品味,他名义上是在写桥,其实是在写形态各异的人。你怎样走,他怎样奔,完全取决于自己。

我失去了寻找李兵的信心和耐性。

我的手机响了。王丽雅的声音传来:“找到李兵了吗?”

“没找到。”

“继续找!早晚把这个死东西找出来。”

我大声对王丽雅说,你打电话到他公司问问。王丽雅说问过了,人家说他请假了。他说他爹突然得了个病,小城的医院确诊不了,要去青岛大医院。你说,他这不是捂着被子放屁嘛!

我正纳闷王丽雅的心态,一对男女斜着身子从我身旁过去了。我看不清他们的眼神,但猜测得出他们的反感。好像是我打电话的声音惊扰了他们。我把手机装进兜里,狠狠地按了按:我算什么玩意,大半夜的,我招谁惹谁了。

出了公园左拐上了杭州路,我直奔老孙羊肉馆。李兵会不会在这里喝酒呢?羊肉馆打烊了,老杨正准备关门,看见我打了声招呼。

我决定放弃寻找李兵。我责骂自己的愚蠢。茫茫夜晚,小城虽说不大,可我到哪找去。李兵这位神,也许早在某个地方睡了,也许正蜷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吸食毒品……

午夜的出租车司机很热情,一会儿功夫在我跟前停下两辆:师傅去哪?我心烦地说,哪也不去,回家。

张秀娟的电话打过来,你明天不出车了?还没等我回声,咔嚓,扣了。张秀娟和我拌嘴的时候,老说我穷贱,改不掉坏毛病。新衣不穿,穿旧的。上床不刷牙,有香皂不用。想想也是,我当兵时候的好习惯哪去了。

王丽雅买不买账,我管不着,但我必须打个电话给她。为了找李兵,大半夜流落街头,我到底图个啥。

十几天没接到王丽雅的电话,我沉不住气了,给她发微信:李兵有消息了?我上午发的,她下午回过来了:死了,死了才好呢。

我犹豫一会儿:五十岁的人,应该自己有数,你别上火。

王丽雅口气强硬:我给你说大宝,我不能让他坠命去。我儿大女大,李兵算什么?我准备报警。

我惊恐不已:姑奶奶,千万别报警,那样他就完了。

王丽雅问我,李兵吸毒的事你告诉谁了。

我赶忙说,谁也没告诉,我连张秀娟都没告诉。

王丽雅这种语气,我心里稍安了些。看来她并不想把李兵一杠子打死。发狠归发狠,即便李兵在跟前,他们也不至于打到离婚的程度。

我对张秀娟说,你抽时间找王丽雅聊聊,别让她真的走了极端。张秀娟痛快地答应了。我挺喜欢她这一点,为亲戚朋友不计较自己得失。

我出车捎回来了煎饼,张秀娟提了一手提袋,她问我,王丽雅两口子到底怎么了?

我最近很累很疲劳,啤酒厂的订单多了,忙得我喘不过气来。当然,跟车的二亮也累得够呛。二亮是个实在人,一身力气,干活机灵。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十六了还没成家。听他自己说,相亲相了多次,就是没遇见中意的,不是他看不好人家,就是人家看不好他。如此三番五次,他干脆不去相了。有时喝了点酒,二亮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大说光棍的好处。等他清醒了,我说还是有个老婆好。他摆手摇头不再说话。其实我看透了,他是有尿尿不出,有屎拉不出来,明摆着跟我诉说自己的苦闷。二亮的父亲“大明白”愁得头发都白了,骂他不着调。多次在我面前叨叨这事,有合适的给二亮瞅摸着点。我满口应承着,心里在说,你“大明白”在犯糊涂吧,找老婆可不是去买个馒头,顺手就能抓来。我不好明着告诉他我办不到。

“徐哥,你的电话。”二亮喊我。我出车习惯把手机放驾驶室里。

李兵!这个家伙终于露面了。我迟疑了一会儿,你小子在哪?干什么去了?

我在青岛,丽雅没告诉你?

我轻易不发脾气,李兵这下把我激怒了。你两口子吃饱了撑的,把我当猴耍!你说王丽雅知道你在青岛,干吗还让我到处找你……我言辞激烈地数落他。

我忽然想起王丽雅说李兵请假的事,说他陪父亲在青岛看病。如此看来,王丽雅是不相信李兵了。真真假假,我不知道他们哪个才是真的。

“你在青岛干什么?”

“办业务,公司的出口业务。”

怪不得王丽雅不相信他。李兵简直是在满嘴跑火车。我火不打一处来,王丽雅问你公司了,说你陪老人去青岛看病,这才火急火燎地让我找你。

“王丽雅犯疑心病,你别理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说不准。我先从你那里用五万块钱。一会儿,把卡号发给你。”

“谈业务要用这么多钱?”

“自己谈了点儿生意。对方要定金。”

“真不凑巧。我家的情况你知道,钱都在张秀娟手里。她前几天看好套房子,钱都交了首付。这样吧,我回去想法给你凑凑。”

我很佩服自己的应变能力。像早就写好的台词,我说得天衣无缝,让他听不出任何破绽。李兵想不到我对他多了个心眼儿。

“李兵来电话了,他确实在青岛。”我给王丽雅打电话。

“省省吧,我不想听,他在哪对我不重要……”

从临沂回来的路上,我满脑子的李兵。他到底在青岛干什么?王丽雅真会跟他离婚?我没有找到答案。

我朝副驾驶上的二亮笑了笑,二亮,唱首歌吧。

二亮斜了斜身子,想听哪一首,徐哥。

哪一首?《男儿当自强》吧。

视野开阔,空气凉爽,还有二亮的“男儿当自强”。我加大了油门,提高了车速。临近中秋节了,我要去看望看望老姐姐。

刚进家门,我就觉察到张秀娟脸色反常,十有八九碰上不顺心事了。我没有理会她,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一口锅里搅勺子,她的脾气我摸得透透的。遇到这种情况,我从不去追问,她沉不住气自己就说出来了。

果不其然。她一把夺过遥控器:你还能干点什么!

我朝她笑了笑,你让我干什么?

她坐在我身旁。气死我了,什么人呀!让那个我说,王丽雅就是不识好歹。

王丽雅怎么了,惹你生气了?

你那个好发小,当初怎么能看上她,往后他两口子的事少掺合。你看看王丽雅的态度,咱好心好意地去她家,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说什么你和徐大宝就不吵嘴?徐大宝好,俺没你那命。俺不想吵都不行,我跟李兵过到头了。你听听这都说些什么话,我真坐不住了,她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真是的,她认为她是谁!

我没跟张秀娟摆什么道理。张秀娟没有错,是王丽雅有些不近人情。我顺着她的话说,既然不听劝,咱就不劝了。为了他们的事生气,犯不着。

睡觉前,李兵的电话又来了。我不想让张秀娟听到我们的通话,光着脊梁走到阳台上。

“我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李兵开口就问。

“你催命呀?我刚到家,晚饭还没吃。”

“想想办法嘛,明天交不上定金,我的生意就泡汤了。”

我感觉事情越发不对头。开始对李兵只是怀疑,现在眼前竟然出现了幻觉。李兵拿着我的钱做毒品交易,在一个灰暗的场所。李兵眼圈发紫,面黄肌瘦,佝偻着身子。他伸着干柴般的双手朝我走过来,可怜巴巴的:“再借给我三万,不、不,十万,再借给我十万。”

從来未有过的惊慌,吓出我一身冷汗。要不是张秀娟催促我睡觉,我恐怕自己被自己吓死了。

失眠的滋味很不好受,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李兵是我的发小啊,我俩有那么多共同的地方,同村,同年……我和张秀娟头胎是女孩,李兵和王丽雅也是女孩;我们二胎生个儿子,他们也生了儿子。我们的宝贝女儿考上大学,他的娇女也考上大学……我胡思乱想,这个夜晚很长……

我至今不知道李兵大学毕业后的那段经历。要不是王丽雅跟他闹腾,我把他的那段经历,完完全全遗忘了。我一直没问过李兵,在外干干得好好的,干吗回到了小城。肯定不是什么故土难离月是故乡圆的原因,至少我没从他身上看出这点。自从王丽雅告诉我他吸毒,我对他的印象彻底变了。我害怕接到他的电话,害怕他这个人。

我从部队回来,姐告诉我,当年李兵考上大学风光极了。十里八村的谁都说好,说老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李发光,李兵的父亲,赶集走路都带着笑。姐说,这些年李发光脸上的笑模样少了,见人也不爱说话。都说是老婆离世后受了打击。有人给他介绍过老伴,提亲的人都挨了骂。李发光找东屋的二婶子放了话,兵他娘是得病走的,我想得开,天意呀。老了就老了,我还续什么老伴。要我这把老骨头命的是儿子不省心啊……

二婶不以为然。儿女有什么不省心的?都成了家自己过日子了,何况兵还是个大学生。听二婶说,李发光当时就发了火,倒背着手狠狠地说,别提他,提到他我喘气就不顺溜。

二婶问我,兵在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我说不知道。二婶最后说了句明白话,人家常年在外,咱操的哪份子闲心。

李兵当年出没出事,我猜测李发光肯定知道。王丽雅知道不知道,谁也猜不透。

张秀娟也问过我此事,我说我真不知道。

我的老家在西南乡,与高密、昌邑接壤。时代真是变了,父老乡亲种小麦、玉米、花生,种大棚,养鸡养猪,钱袋子鼓了。过去的黄土路,铺成了沥青水泥的。姐姐家的日子好了许多,小外甥在城里买楼房和小轿车。

来姐姐家前,张秀娟说,姐姐前些日子打过话来,外甥要结婚,钱不凑手,跟咱借五万块钱。张秀娟说,五万好干什么,你给她拿上八万。张秀娟的话说得我很愉作,这件事她事前没跟我商量。

我把八万现金递给姐,姐说五万就够了,我依了她。

李兵的存在,注定我不得安宁。他第三次来电话了,还是问钱的事。我不假思索地回复,该找的找了,该借的借了,这事我办不了。

我没掩饰自己在姐姐家。李兵接杆往上爬,说跟王丽雅商量好了,把老父亲接城里住些日子。正好你在老家,麻烦把他拉过来。我没推辞,答应了。

按村里的辈分,我叫李发光四叔。当年他的二儿子看上了我姐,我母亲死活不同意。姐姐最终嫁给我现在的姐夫。姐夫也姓李,跟李兵是一个曾爷爷。

李发光住在后街,四间房单过。我敲开门,一股发霉加旱烟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握着李发光的手说,四叔,你好吗?

“好、好,你回来了?”李发光看上去挺高兴的。

靠窗的方桌上,一桶散装的白酒喝了一半。塑料桶上沾满油污,几个零散的茶碗带有黑油窝。小半盘鸡蛋炒韭菜,也许是中午剩下的。一把茶壶,壶盖用红绳系在壶把上。靠北墙的炕上,一床小花被没叠,被头脏兮兮的。布满灰尘的黑白电视靠墙放着,正上方的挂钟停了摆。

我心里五味杂陈。养育了六个子女的老人,竟然寒酸到如此程度。四叔的手有点儿抖,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宝,你吃烟。

“四叔,我不会抽烟。”我说道。

“男人吃个烟,不算什么。”

“那不中,老婆管得太严了。”

李发光咳嗽了一声。你出息啊,随你爹,可惜这个老伙计不在了。你爹干生产队长那阵子,没少照顾我。我这里有本老账,当年借了你家半袋子玉米,到现在没还。你爹娘在的时候,我让老大去还,你爹死活不要。

四叔给我添了添茶水,我毫不犹豫喝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当年咱干活没服过谁,你爹开会就表扬我。你爹身子骨不行。那年推独轮车送猪粪,连人带车下了沟,两根指头别断了。多亏了八里庄刘麻子的狗皮膏药,要不是我下着雨求回来,他的手就废了。

这事我听俺爹说过。我说:“谢谢你了,四叔。”

李发光叨叨个没完没了。俺娘早先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这口老烧酒也不辣了,鸡蛋也不香了。你四婶没有福,穿一辈子破衣,吃一辈子剩饭,末了让病折磨死了。

李发光说,你今晚别走了,咱爷俩喝几盅。

我说住不下,并把李兵托付的事告诉了他。李发光不同意去城里。好说歹说才算答应了。他叹了口气:去就去吧。好赖不说,当爹的也该去看看。我让姐告诉李兵的哥哥嫂嫂,他爹让我接走了。

路上我跟四叔说,我的车不比李兵的车,你当心点。他不接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我可怜李发光。他为六个孩子操碎了心,他的付出已经到了尽头。半路上,我给他买了盒烟和一瓶矿泉水。我对自己说,假如李发光是我父亲,我会怎么办。

我对李发光说:“让他们轮着养你多好!”李发光咳嗽了两声:“他们没提这事,我也不愿跟他们掺合。”

我不解:“你平日吃饭怎么办?”没有回音,我猜测他睡着了。车到火车道旁,我推了推他:“四叔,别睡了,你看通火车了!”还是没有应答。

小城就在眼前,我不得不把他叫醒:“四叔,别睡了,到家了。”他“嗯嗯”了两声,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

坏了,不好,我加速把车驶向人民医院。李发光被确诊为脑溢血。大夫说晚来十分钟,人可能就走了。我心惊肉跳,要是在我车上出了事,李兵姊妹六个非生剥了我皮不可。

我第一个给李兵打了电话:“你爹住院了,脑溢血。”

“怎么搞的,怎么突然就脑溢血了?”李兵带着责怪。

我忍無可忍:“你混蛋。你爹八十多岁了!”

李兵懒洋洋的:“你跟我大哥二哥说说,我回不去,找王丽雅也行。”

我没给他们打电话,包括王丽雅。百般无奈,我把事情告诉了张秀娟。她说让我安心陪床,她一会儿就过来。

看着昏睡中的李发光,再看看吊瓶,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是九号病床家属?”值班医生问我。

我点头:“是、是。”

大夫告诉我,最好的治疗时间错过了,轻者生活不能自理,重者可能……可以再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我在病房的走廊上来回走着。烧香引鬼来了!我给王丽雅打电话:“你公爹我接来了,他突发脑溢血,现在人民医院。”

“什么,你说什么?徐大宝,你喝醉了?”

“我喝什么酒!我对你说,你公公住院了。”

“我真纳闷了,你徐大宝是不是有病。我公公,谁让你接的?”

“你怎么不说人话!李兵说跟你商量好了,没有他的话,我吃饱撑的!”

“他跟谁商量了,商量什么了?李兵是鬼不是人,你不知道?”

“好、好,算我徐大宝倒霉!”

张秀娟走进病房,看见我脸红脖子粗,说:怎么那么激动?

我把一切告诉了张秀娟。她扯了一下我的衣袖说,李兵撒谎,王丽雅不管,这事得找李兵的姊妹们。

我先找了李兵的大哥。他的口气不阴不阳:明天吧,明天我去看看。老三让你接他住几天,你让他两口子先照应着……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李兵在青岛,王丽雅不来,你们怎么也得来个人。

电话挂了,一股无名火再次袭击我。我接着找李兵的二哥,他让我直接找老大。再给老大打电话,他已经关机了。

李发光醒了。他朝我和张秀娟摆了一下颤抖的右手,回去吧,我没事了。他微闭上双眼,不再吱声。

第二天上午九点,李兵的二妹和三妹来了。十点半左右,李兵的大哥来了。我拿出住院押金收据,说交了三千,我这垫上的。

他不接:“你先放著,等老三来了给他。”

没办法,我把收据装进兜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阵鞭炮声把我惊醒,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我这才感觉到饿,从昨晚到现在,水没喝饭没吃。我喊张秀娟,没回声。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儿子的房间阳台没有。拉开冰箱,只有牛奶和几个鸡蛋,我准备自己煎鸡蛋。

饭后张秀娟提议去医院看看。说不定李发光连个陪床的都没有。自打李发光住院,李发光的大儿子、二闺女露过一次面,大闺女、二儿子、李兵和三个儿媳妇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还好,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李发光的三妹在病房里。李发光的病情恶化了,到了不能说话的程度。麦熟一晌,人老一时。李发光不可能再吃韭菜炒鸡蛋了,也不能再喝老烧酒了。医生说,该用的药都用了,出院回家吧。

住院十天,李发光花销五千八百三十块零两毛,扣除医保报销的,实花二千六百块零三分。张秀娟让我结了账。

李兵,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气愤到了极点。

十五天后,王丽雅给我打电话,说去医院了,责怪我她公公出院不告诉她。我不想听她说话,更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她分明就是在玩猫哭耗子的游戏。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目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王丽雅找个没人的地方想想,你也有儿子和闺女。

王丽雅不着调的话气得我头昏脑涨。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公公,我凭什么装孙子、充当大头孩!李发光的医药费我不能包揽。

我给李发光的儿子、闺女、媳妇、女婿打电话,还我医药费!

张秀娟的大度我没法比。那天出车回来,她对我开了腔:你跟李兵两口子怎么了?李兵是你的发小,他们姊妹的事儿与咱无关。平城不大也不小,人一辈子能有几个知己?外甥明日结婚,你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四叔。

我不能光听张秀娟的。她知道李兵和王丽雅闹离婚,她不知道李兵吸毒。王丽雅一个电话,害得我在外面转到半夜。他们眼前还是夫妻,我被他们当电灯泡玩弄。如果张秀娟知道李兵吸毒,她还会去劝说王丽雅吗?

考虑再三,我还是拨通了李兵电话:无论多忙的事,你先放一放,你爹需要你照顾,需要你们兄弟姐妹照顾。李兵说他在湖州。我对着张秀娟苦笑了一下,实话对你说,李兵吸毒,王丽雅告诉我的。

张秀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外甥婚礼那天,我和张秀娟去看望了李发光。三姑娘守着我们流泪,大宝哥,你说俺爹一辈子图啥?

张秀娟问:你哥嫂到底为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什么。老大分家早,说老二老三沾光多。老二认为大哥应该多尽心,老三我说不准。哥哥姐姐和嫂子说老三最沾光,老的供他上大学了……

张秀娟打断三姑娘的话,别说了,我听明白了,就是都不想养老呗。

李发光躺在炕上昏睡。我上前喊他,没有任何反应。张秀娟叹了口气,瞅了瞅三姑娘:小妹你该为自己想想了,一个人拉扯闺女过日子不容易。你才四十几岁,遇到合适的就成个家吧。四叔就这样了,人气数到了,当儿女的又能怎么样。

“人家谁要啊,咱还有个闺女。”三姑娘淡淡地说。

我眼前一亮,立马想到了二亮。

我对三姑娘说,二亮人实在,家庭条件不错。要是你愿意,可以搬城里住。

张秀娟接过话茬,没看出来,你徐大宝还会牵线搭桥。小妹,改天你先看看人再说。

一路上,张秀娟愤愤不平,老李家这几个孩子真不是东西,李发光哪辈子伤了天理?李兵更可恶,上过大学有文化,该不该给老人养老送终 ?真不知道他的臭皮囊里有多少阴毒。不行!我们得找李兵和王丽雅说道说道。

我说,你算了吧。李兵三屁俩谎,一会儿青岛,一会儿湖州,明天说不定又去北京了。咱安顿地过自己的日子。万一哪天李兵被抓了,王丽雅要离婚,你三个张秀娟也说服不了。

我们还没进家门,三姑娘电话追来了:大宝哥,俺爹走了。

李发光出殡那天,儿女们基本齐了,包括王丽雅。三个闺女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我去得稍晚些,寻摸遍整个送葬队伍,里面缺了李兵。

说起来奇怪,骨灰盒下葬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几张纸钱在人们的头顶随风旋转。那一刻,所有的人停止了哭泣,王丽雅的手脚都在颤抖。

李兵从外地回来,李发光已经下葬了五天。听村里人说,李兵在坟前哭得昏天黑地,都休克了。一个收废品的老汉召集人,把他拉回李发光的老屋。李兵醒后突然大叫,没人听清他吆喝什么。他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钻进轿车走了。

始料不及,李兵两口子来到我家。他们坐在我对面,李兵面色暗黄,眼圈发紫。他可怜巴巴地看着王丽雅,眼神软弱无力。王丽雅放了狠话,离婚,坚决离婚。李兵一巴掌扇过去,王丽雅哭着走了。

你们离婚就离婚,跑到我家闹腾什么?在那一瞬间,若干想不明白的、想不清楚的愤恨,全部集中到了右手上,我照准李兵的脸狠狠打了下去:混蛋,你真是个混蛋!

李兵跌倒在地,眼睛瞅着天棚上的吊灯。灯光照下来,映得李兵的脸像鬼。

我过去拉他,他很顺从地起来了。张秀娟整了两个菜,我跟李兵对饮。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不说,他也不说,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三天后,张秀娟说王丽雅告诉她,李兵离家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说自己想好了,日子就这么过吧,李兵早晚得作死。

张秀娟眼睛瞪着我: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我说我哪知道,你饶了我吧。

站在護城河桥上,我愣愣地看着河水,有两只野鸭在戏水。我不再为李兵惋惜。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尝。

二亮和三姑娘成亲了。“大明白”对我的感激超乎想象。婚宴上,几十桌酒菜,他搂着我肩膀的手,一中午就没松开。“大明白”喝了不少酒,说话有点别嘴:你、你那发小……二亮的小舅子李兵,我听说了。有时候教的曲不好使,五十来岁的人了,神魂颠倒地碰那玩意。没吃过羊蛋子、还没见活羊跑,家趁万贯、也不够吸的……

这顿饭吃得我头都大了,“大明白”的话搅得我心绪不安。李兵究竟去了哪里?

“老徐,你等等。”出宾馆不多远,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转身看到两个陌生人走过来。其中一个亮了下证件:“我们是公安局的。”

我茫然不知所措。来人笑了笑,说明来意。听说你跟李兵是同村的好朋友,根据我们侦查,李兵有吸毒和贩毒嫌疑。如果李兵再联系你,希望及时告诉我们。这是我们的电话,请你收好。

我的脑袋嗡了一下。李兵啊,李兵,我料到你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赶紧给王丽雅电话。她的沉稳让我摸不着头脑:“他再给你打电话,你就直接报告公安。你也知道包庇犯的罪过和下场。”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没说完,王丽雅挂了电话。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张秀娟倒是直截了当,你打电话给李兵,问问他在哪,然后告诉公警察去抓他就行了。

“你吃错药了吧。他能告诉我在哪里?”

“什么药不药的,你救不了李兵。我敢肯定他就在平城。身上没有钱,他能去哪里?”

我对张秀娟说,不能联系李兵。咱不包庇犯罪嫌疑人,但也不想落个出卖朋友的名声。

我放下了手头的生意呆在家里。我开车老走神,要不是二亮在跟前,我很可能出事。那天我正在沙发上躺着,迷迷糊糊中看到电视在播本地新闻:今天下午,我市花果山小区,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从五楼跳下身亡。经法医鉴定,该男子有吸毒迹象……

我忽地站了起来。花果山小区,五十岁左右,吸毒……难道是李兵?他在那小区有套装修过的房子。不可能,不可能是李兵!脑子乱到极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行,我得去确认一下。

小城的夜晚静得出奇,静得可怕。我不知自己怎样去的,又是怎样回到家的。我只知道李兵真的死了。我眼前晃动着李兵的影子:村后的鱼塘,李兵摸了条鲤鱼。冬天掉冰窖里差点淹死……李兵掏了麻雀蛋,分给我俩……我偷了生产队的青苹果给了他仨……上学迟到,老师罚我俩在教室外站着……我俩趴在学校的黄瓜架下偷吃黄瓜……

王丽雅的脸上毫无表情,花果山小区的房子,估计没人会买。你们看着给几个钱就成,从里面扣除我公公的住院费。你俩口子为我和李兵操心上火。

张秀娟打断她的话,我们不要你的房子。李兵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我们以后还是好姐妹。

张秀娟说完哭了,哭得特别厉害。王丽雅悄悄走了,我和张秀娟都没挽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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