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散在高原的麦种

2019-09-10 10:34刘佩枫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0期
关键词:荒原麦子高原

如风,本名曾丽萍,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文学港》《雨花》《飞天》等多种报刊。系新疆奎屯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兵团第七师作协副主席。

十月,收获之后,金色的麦秆孤寂地卧在坡马大地之上,闪动着生命的余辉,渐渐变成一帧黑色底片。我清澈明亮地眼眸镶入黑色的记忆里,成为永远疼痛着的硬核,像从指缝间一颗颗漏下的麦粒。

在四十年前,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的母亲坐着一架颠簸的破马车,千里迢迢从四川来到坡马高原。这个勤劳的四川女人在荒原上挖出一个洞穴,以女性最大的韧性和智慧建起了一个新家。在地窝子门口,母亲生起了火,那空寂的荒原顿时被温暖的火光映红。

清晨,母亲从蛰气缭绕的洞穴中钻出来,眼前是荒凉贫瘠的戈壁滩,高耸入云的天山山脉遮住了她投往老家方向的视线。

在这片冷漠如铁的土地上,战场和烈火到处散落,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踏火而舞。这些人是我的父辈,用剑和犁在开垦荒原。我就在一片新开垦的土地里“哇、哇”出生了,吹响了向荒原开战的号角,那插进土壤的犁铧被我的脐带血染红。

太阳挥舞着金鞭子,无情地抽打着父辈躬耕不辍的脊梁,流进土中的汗和盐在立春后,滋润了播种麦子的丰收之梦。

我出生的那一年,坡马高原六月份还在飘雪,播进土壤的麦种都没有发芽。只有母亲自己从四川带来的麦种破土冒出了新芽,如婴孩般在倒春寒中战栗。从此,我对生命的感性认识就来源于这些麦种。我知道麦种的好坏跟一个人能充足地吃饱肚子有关。我知道这些麦种来自于遥远的四川,那是母亲进疆时带来的,本来是故土难离,用来寄托对老家的思念。母亲告诉我:“坡马土地贫瘠而缺少生机,人生活于此便生苦疾,只有麦种能治愈这些苦疾。”

坡马的亘古荒原上,雨雪风霜一样的生命元素,汇聚于土地温润的胎盘,分娩的麦种肚皮渐渐隆起。母亲带来的麦种治愈了坡马变化无常的气候和贫瘠的土地。

这一小块青绿的麦地让坡马人兴奋了一整个夏天。他们兴奋地在地头上走来走去,男人们的浓烈的莫合烟雾缭绕在小麦地头。男人们平生第一次觉得麦种让他们拥有了男人的尊严,绿色的麦苗染绿了男人的眼睛,染绿了屯垦戍边的话语。男人女人们笑了:谁说水土不服,这不是生根发芽了吗。

对于这些麦种来说,它被坡马男人女人点燃起来的绿色激情簇拥着,簇拥着,它被那些让激情澎湃着的男人女人滚烫得手紧握着,它整个播种的过程抵得上一个生命的诞生。这些来自四川的麦种在坡马人最艰难的时候,最想让土地长出粮食的时候,最想播种激情的时候,长在了坡马熟透的土壤里。

麦子,人们看见你,觉得你丰收在望。我则站在你饥饿的中心,为你耕耘。我站在母亲如麦芒般痛苦的针尖上,看着她辛勤缝补着四面透风的生活。母亲,我在睡梦中变成了一棵麦苗,脑壳在长风万里的高原上颤抖。我不断拔节的腰杆,生长时突然爆响,倾倒在太阳里,划落向太阳,一个兵团孩子的小麦时代诞生了,在新疆最西部的高原上。

在坡马生活的日子里,我经常走入麦地的中央,在太陽炎炎地高热下,抚摸麦芒。在岁月的撞击中,那些千锤万击般的刺痛,锻炼着一个兵团孩子的精神高地。麦子那金灿灿的生命内核,总是给人无尽地原始生命力量和冲动。小麦的颜色和质地象征着坡马坚硬强悍的土地和辛勤劳作的人们。

十八岁那年,我接过父亲肩上的锄头,承包了几十亩土地。这片宽阔的地块,够我用很长时间选择适宜的种子,在坡马高原上挥舞着屯垦戍边的绿色旗帜。我开着拖拉机翻地,麦种从播种机里掉进土层。我没有时间为一粒麦种埋进土里而长时间的激动不已。我手握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身后的麦种一粒粒下落,我知道种麦只要埋进土里就开始了它生长的另一种方式。一粒粒麦种被春天的雨水浸润着,它回到土地母亲的子宫。

麦子是父辈足印上萌发的植物,悄无声息的生长,生长出人世的光荣与苦难,生长出生命的悲欢离合。

麦芒为剑,根须为马,坡马英雄的伟岸的身姿就阴藏在这大片的麦地里。

北方的风是麦子的情欲,喘息中慌乱的触摸着我劳动的肉体。而我无语的劳动,是锄头上萌生的麦苗,向生生不息的人类蓄势待发。我的行动更加简洁明了,让根在那些石头地里生长,长成我自己,长成屯垦戍边的传奇故事。

四十多年来,坡马这深沉的土地,把我的心中那粒麦种埋得那样深,那样沉。在太阳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麦种依旧本色不改,金色的头颅滚过千百遍,播种着曾经的繁荣和天下的农业。木扎尔特河流静静流在家乡,麦子和杂草在回忆上生长,生命的秘密,在麦种的内心凝聚成白色粉末,撒向土地更深的历史,不留任何痕迹。

也许在这片土地上,我是最后的一张大犁,拉过它的阵痛,不断寻找生命的实体和本质。我不停地挖掘内心,担心总有一天根会被铲坏。

也许生命不需要有麦种的深度,那样会把自我埋葬。那就让一切爱与恨、苦与乐、生与死都封藏在麦种内部炙热的白色岩浆之中。

有时候生命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所有走过地方的季节都是错过种子播种的季节。

其实适宜播种土壤很少,每一粒种子都精心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块地,与其总是因为挑挑捡捡错过播种的季节,到不如生根发芽,去改变和适应脚下的土地,再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好庄稼。

刘佩枫,作品散见于《兵团日报》《伊犁垦区报》《星星》《散文诗世界》《散文诗》等报刊杂志,出版《永远延续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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