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水的馈赠

2019-09-10 11:37陶粲明
女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芒果树莲蓬梨子

陶粲明

夏天的时候,在云南建水旅游。古城里有一间600年的文庙,来了当然要去看看。

不少带孩子来的游客会请个导游跟随讲解,官方导游基本都是小姑娘,着统一粉白相间飘逸冗长貌似汉服,一眼可辨认。

走了一段后,发现有三五个人似乎是请了一名私导,四十来岁女性,暗红改良旗袍,姿态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那种讲解的方式,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哪儿有点怪。

站在先师殿前“斯文在兹”匾额下,她眼神飞扬是一种掌握了真理的口气:“现在的城里人都很浮躁,你们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坐在栏杆前石凳上竖起了耳朵,以为无意间遇到圣贤,她能解开生而为人的千古难题。

“我们这里就不同,我们从小就跟着妈妈进庙里去拜,现在,我们的孩子也跟着我们进庙里拜,拜祖先拜圣贤拜神仙。我们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所以,才不浮躁。上周我们还在文庙里举办了茶会呢,那场景……”

我先生在一旁悄声说:“我觉得她有点浮躁。”

往文星阁走,一片红墙空地上柏树葱茏,扶桑花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挪不开步子,便耽搁了些时间,导致那个“不浮躁的导游”再次出现在视线里。

有人问:“导游,这是什么花?开得这么漂亮。”

“哦,”导游张嘴就来,“我们从小都叫它大红花。”

那个好学的人不懂事的又指向另一丛大朵的橙黄色花朵问:“那个呢?”

“大黄花。”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着“那是朱槿啊”,有点浮躁地快步离开了。

坐在出口前通道的树荫下休息。三个中年人边走边看着我身后那一排阔叶树相互猜测确认,“这些应该是芒果树吧?是的,我看应该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芒果树呢……”

我又不淡定了,“它们,不是芒果树。”

一个女的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住在南方,行道树上会种植芒果树。”

他们似乎觉得可信,“那,这是什么树呢?”

“不知道,”我老实承认,“但是,如果你们想知道,我可以帮你们查查。”

我打开辨识植物的软件,显示是木兰科的“山玉兰”。

他们很高兴地说谢谢,赞“云南人真热情”。

走开很远后,听见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还打算在微信群里发给图说今天看到了芒果树呢,结果又不是。”

我怎么觉得自己坏了人家的好事呢。

从客栈出门迎晖路北转,就是新桥街菜市场了。逛了蔬菜肉食,活禽和游鱼之后,太阳已升得老高,我们打算买几个本地刚出的梨子尝尝便离开。

水果蔬菜摊档推车竹筐簸箕交织在一起,不显眼的角落里,一个满脸黑斑的老婆婆蹲在阴影里,等生意。我跟先生说,就帮衬她吧。

“阿婆,梨子多少钱一斤?”

“两块五。”老婆婆比划着手指头我们才听明白。

挑了三个梨,一称,一斤七两。老婆婆说了一串什么,我们猜测好像是“凑起两斤”。她在梨筐里翻半天没有找到小个的,在另一个筐里捡出个摔坏了的梨要落袋,我说:“阿婆这个梨不要,您就给我一个小青苹果好了。”

有个簸箕里装着一堆比杏子大不了多少的青色泛白小苹果,因为太不貌美,我以为价格不会比青里泛着嫣红的梨子贵。

突然,老婆婆开始骂骂咧咧,一会儿指指青苹果一会儿指着我手中的袋子,又指着那个烂梨子。我就慌了,因为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的方音又太重,根本不清楚她要说什么。

一个骑电摩的男人停在一旁趴在把手上笑眯眯地看热闹。

先生赶紧缓和气氛说:“那就三个梨按两斤算,给您五块钱吧。”

老婆婆似乎也没听懂他的意思,仍然愤愤不平气势汹汹地数落着指责着没有停嘴,眼神里都有了满满的怨恨。

我完全懵了,站在她面前像犯了什么大错,狼狈不堪不知所措,无法讲出一句话来。从来不具备“吵架”这种基因的人,这一刻,真的只有逃跑。我弯腰扔下装在袋子里的三个梨子,拉着先生转身就跑,头也不敢回。

等拐弯进了小巷才停下来,回身张望确定老婆婆没有追过来,才魂魄归身,“一定是沟通出了问题,可能那个小青苹果很贵,她觉得我们要贪她的便宜,所以,她很愤怒……”

“好了,你不用替她解释那么多,”先生笑,“还帮衬人家,我看你才是需要帮衬的那一个!”

在新桥街口的“张记破酥包子铺”,我们要了一个猪肉包、一个猪油豆沙包和两碗豆浆。包子瘪瘪的像个圆饼,个儿大得出乎我意料。口感更是奇特,像是加了猪油揉出的面,层层叠叠有种千层酥的即视感,看模样会错觉以为面没发好,但咬一口却柔软酥松相当美妙。

好奇一问,描着粗眉穿着红艳花衣裙的老板娘用鄙夷天下包子的口气说:“我家的破酥包,没有加任何的膨松剂和其他东西,就是老面和水,”

“真好吃,嚼出了麦子的香味。”我吃得满手油。

老板娘笑得很得意:“我家包子,好卖得很哦。”

吃过一碗米线的先生在店里晃荡东张西望,看到料理台上的鸡蛋,馋了,“可以加两个煎鸡蛋吗?”

老板娘说这鸡蛋就是熟的,煮鸡蛋,双黄蛋。“有没有单黄蛋?”先生回头望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已经到了不需要一次吃两个蛋黄的年纪了。

“单黄蛋?”老板娘一愣神,拿起一颗看着小号点的,“这个可能是吧?”

我吆喝:“没关系了,就要两个双黄蛋。”

端上来,真的好大个的鸡蛋。剥开鸡蛋,对两个鸡蛋黄的位置议论了半天,然后一人吃了一个半鸡蛋黄,还余下一个蛋黄。抬头看老板娘在售卖橱窗那边自己剥了个双黄蛋吃得正享受,于是,脑补了一下她看到我们碗里多出来一个蛋黄的心路历程:这些城里人,傻里傻气的,鸡蛋黄这么营养美味的东西,居然怕吃多一个,真是浪费。

吃完结账,我听见先生在好奇地发问:“这双黄蛋是专门有生这种蛋的鸡吗?你们是特意买的双黄蛋吧?”

一开始老板娘还有问有答。“那,”他的问题还在继续,“能生出雙黄蛋的鸡,也像生单黄蛋的鸡一样是一天生一个呢,还是要两天才能生一个呢?”

我余光斜向胖胖的威武模样的老板娘,她表情复杂有点含糊其辞,“应该,也是一天生一个的吧。”“哦。”先生扫码买单后满意地坐回来,等着我喝豆浆。

我忍住笑又抬眼看向柜台那边正在端着碗吃豆浆泡糯米饭的老板娘,她已经对这个男人刚才的灵魂问题忍无可忍笑抽了。

头发漂成了粉红的男孩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我给你洗头。”

在不到20分钟的洗发按摩过程中,粉红头发男孩给我介绍了古城最好的电影院和最好的卡拉OK厅,还有,唯一一家可以跳舞的“慢摇酒吧”。

聊到古城里的年轻人,他口气淡然,“十三四岁就去酒吧耍了,喝酒啊,没人管,爹妈也不管。都这样,进初中就开始不读书了,玩到初中毕业就出去找工作。现在古城搞旅游,商机也多,找一份糊口的工作还不容易吗,读书好辛苦。”

我默默想着那个占地面积辽阔“学海荷花池”大得惊人的文庙。那些被父母带进去面对圣人呆板的塑像逐一磕头求一个好成绩好大学的少年或青年中,可能当地孩子不多。

“《建水小调》我们可不会去看,那都是给游客看的,年轻人哪里会喜欢那东西。年轻人都喜欢去紫陶街玩,白天去没什么看的,不能白天去,太热没人,晚上就热闹了,小吃多啊,朋友一起喝啤酒吃烧烤有意思。”

“我去过东莞,本来想在那边做的,但是,东莞实在太热了,房间有空调还好,一出门,简直活不下去,我们建水就不会啊,晚上多凉快。这个八月有点反常,一般八月没有这么热的,今年有点不一样。”

也许,从来没有人问他这些事吧,也许人们并不在意一个发廊洗头小弟的想法吧,他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一些想法,言语间有一种也在思考着什么的专注。

躺着洗头从来一言不发的我,这一回,跟这个男孩聊得几乎忘了时间。

开往团山的米轨小火车经过双龙桥站时,乘客们纷纷下车,利用半小时的停站时间去参观那座清代的十七孔桥。

从火车轨道旁开始,一直到河边,都是卖莲子荷花莲蓬的小贩,大水桶里插着盛开或花苞状的深粉色荷花,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长在池中央的荷花近在眼前插在一起,真是奢侈又惊艳。

小贩们不断地把青色的新鲜莲子递给过往的人,看到女人便提议“买朵荷花去拍照吧”。我看了看花儿们,匆匆走过,手持一朵硕大的荷花拍照,想着都蛮夸张。先生说他想上桥去走一趟,我说你去,我直接回车上。

原路返回又经过一桶桶的荷花,我在一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黄T桖女孩的花桶前停片刻,看那被集中起来展示的朵朵荷花,重瓣,鲜亮的黄色芯蕊,不觉轻声感叹:“真是美。”

女孩毫不犹豫从桶里抽出长长一支,“送给你。你拿着去照相。”

我知道荷花只要离水很快就会萎谢得不成样子,连忙推辞,“看看就很好了。”

“没关系的,真的,送你一朵。”女孩把那支开得正好的荷花执意地递过来。我接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又在招呼别的客人买莲子买荷花,我鼓起勇气说:“那我买两个干莲蓬吧。”

“好啊,”女孩从桶里抽出两茎介乎青黑干湿之间的莲蓬,“这个是观赏用的,莲子已经不能吃了,回去倒过来吊着再晒一下,枝干硬了才可以插瓶。”

“再送你一枝莲蓬吧,这个就是枝干断了一节,短一点,不影响的。”她从桶里又抽出一枝莲蓬递过来。

“不用啊,两茎足够了。”我心里嘀咕,我是为那一朵荷花才买的莲蓬啊。

“拿去吧,不要客气,送给你。”女孩脸上笑容真诚而确定,语气里有单纯的欢喜。我没有再推辞。不好意思再推辞。于是,内心复杂满脸尴尬地拿着一枝荷花三茎大莲蓬一路招摇地走回火车站。

那么多拿着荷花和莲蓬的女人们在摆姿势妖娆地与花共舞。只有我,默默执着这一朵馈赠,心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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