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途经你们的盛放

2019-09-10 07:22谢鹤醒
读者·原创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技校作业老师

谢鹤醒

做老师的第二年,我被临时抽调到九年级,负责4个毕业班的政治课教学工作。

于是,我认识了五、六、七、八班的孩子们。其中,五班和七班是年级数一数二的A层班,学生既灵透又刻苦,个个都是考高中的好苗子:八班是全校闻名的C层班,调皮捣蛋和不学无术者居多,他们连技校也不愿去,只等混张毕业证;而六班,就像一个家庭中的老二,是常常被遗忘的B层班。

对待A层班,对付C层班,我都有一定的经验,唯独六班,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要求高些,讲得深点儿,怕他们接受不了:放飞自我,任其发展,似乎又太草率了。

迈进六班的大门没多久,我便发现这三十几号男生女生,他们基础薄弱,多有偏科,虽然人人都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模糊的“向往”,但立志考高中的不超过5个人。

在这所口号是“人人进步,各得其所”的普通中学里,学习成绩是最难以摆上台面的。而被定位为B层班,就意味着比C层班强不了太多,给他们上课,必然不如在A层班那么轻松自如,但好在仍有几位同学没有放弃。

坐在第一排的三个女生——胖胖的、爱吃零食爱八卦的小露,成绩较好、美而不自知的淑女小旭,还有浑身正能量的班长小月,属于放眼全班最能给我面子的乖宝宝。我没有被后排个别扰乱课堂秩序的男生气跑,多亏了她们仨。

没上几堂课,班长小月告诉我,原来的政治课代表“滚动”去了A层班,所以需要重新选举—人。几番鼓励后,没人毛遂自荐,于是我环顾四周,相中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有着眯眯眼、总爱未语先笑的傻小子:小贺。他站起身扭捏推辞了一阵,拗不过大家的起哄,勉为其难新官上任。谁知后来他的工作非常负责,令我刮目相看。

印象最深的是某次收作业,A层班收上来的作业竟然有空白本,我冲进班里质问课代表为什么不检查,课代表居然说:“老师,这不是你的责任吗?”当我气哼哼地拐进隔壁的六班,看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新晋课代表小贺正在一遍遍催促那些不写作业的同学,只见他手握一把扫帚,站在讲台上扬言:“谁再不交作业,就等着吃我一棍!”吼完扭头突然看见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师,我是吓唬他们的……”虽然有点儿“暴力执法”的嫌疑,但简单的事情,确实折射出不同的责任心。

接手之初,六班给我的印象虽然谈不上嚣张跋扈,但也确实太过自由散漫。自从任命了小贺这个课代表,六班的课堂一天天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有时,我还真不知道该批评还是该表扬小贺,因为他的“管理模式”基本上是这样一种画风:一边忙着应付手机游戏里的打打杀杀,一边眼皮也不抬地大吼一声“安静”,倘若效果不明显,他便走向卫生角,摆出一副准备“抄家伙”的架势……六班的孩子多半憨厚老实,小贺这种“简单粗暴”的管理手段居然相当奏效。

在傻小子小贺的“统治”下,六班的课堂从未让我有过厌倦。也许是和别的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是担心被忽略而需要更多关注,六班在我眼中,逐渐成为乖巧可爱的代名词。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细数起来,我的夸赞竟然大多都给了六班。大概是觉得A层班不稀罕表扬,C层班又不在乎表扬,唯有六班,需要我用更多的耐心和爱心,去发现他们的闪光点。

九年级意味着频繁的模拟考,每次成绩出来后,我发卷子讲评,六班的孩子面对不及格的成绩,难掩内心的失落与无助,甚至有人当场“道歉”:“老师,我又没考好,让您失望了……”以至于我连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我为了鼓励大家,采取了“激励机制”。每次考试后,我不仅表扬他们“咱们班这次的最高分在A层班都能排到前十哦”“咱们班这次及格的人数又创新高啦”,而且自掏腰包准备好彩笔、香水小样、指甲油等小玩意儿,奖给成绩突出的学生。

大家都非常期待这样的“颁奖仪式”,哪怕是那些早就不学习的学生看到别人领奖,也会发自内心地鼓掌,表示羡慕和祝贺:每次颁奖,小旭和小月都能上台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小露一直没及格过,总是眼巴巴地看着。

时间久了,我发现像小露这样仍在努力却收效甚微的学生渐渐丧失了斗志,于是扩大了奖励范围:作业优秀、默写全对、考试有进步统统都能拿奖,孩子们总算重新燃起了希望。小露也终于在一次默写中得了满分,当她得到最喜欢的橘色水笔时,圆润的脸蛋上绽放着少女的红晕和久违的笑容。

在相處中,我渐渐发现,六班的孩子们最大的特点是情商高——不是那种过分成人化的世故圆滑,而是怀有少年专属的纯粹与良善。他们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使得六班的整体氛围非常和谐——比循规蹈矩的A层班要桀骜不驯,又比放纵凌乱的C层班要节制收敛。

每节课上,愿意听讲的孩子都很认真,专心致志地盯着黑板,搜肠刮肚地跟我互动;不愿意听讲的孩子也很安静,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间或“躲避”我的没收。于是,一堂课下来其乐融融。

他们调皮又不失纯真,很会在枯燥的学习生活中找乐子。习题课上,我说:“这一页的题目做完了就吱一声,我好掌握你们的速度。”不一会儿,后排几个捣蛋鬼便带头冒出此起彼伏的“吱”声。

他们放肆却知道适可而止。小贺偶尔沉迷于手机游戏,疏于维持课堂秩序,我踏进乱糟糟的教室后忍不住大发雷霆。班里会立刻安静下来,孩子们忏悔般低下头,生怕我抛弃他们,拂袖而去。

他们更有体贴入微的一面。有一次我带病上课,中途实在支撑不住,便问他们能否坐着讲。全班立马进入了高度紧张状态,男生争着抢着给我搬板凳、开窗通风,女生掏出“珍藏”的小零食让我补充体力,还有人把添好热水的杯子递到我手边……

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某个晚自习的课间,吃完女生们强行塞给我的辣条和“星球杯”,我去走廊透气,只见以小贺为首的几个男生趴在阳台边吹泡泡,他们热情地邀请我参加……夕阳的余晖洒在一个个随风飘远的气泡上,也映照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脸庞。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动,为他们青春岁月中仅此一次的初中时光,也为青春余额不足的我有幸途经他们的盛放。

六班有人才,同样的课外知识点,A层班答不上来,六班却总有令人惊喜的声音。但是,六班毕竟是B层班,长久以来基础差、玩心重等现实情况,到了九年级已难以更改。

终于,距离中考只剩两个月。再顽劣的孩子也意识到,要面对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了。

五花八门的技校宣传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有的技校干脆派车接学生去参观校园,招生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然而,我从孩子们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满足与憧憬。

一所航空学校相中了漂亮、高挑的小旭,向她抛出了“空姐”的橄榄枝,班里的同学都羡慕不已。然而,小旭却有些委屈地问我:“老师,像我们这样没有体育或者艺术特长的学生,如果考不上高中,就只能选择技校了吗?可我不想靠脸吃饭。”

我安慰她:“学一门技术也是有意义的,何况外貌是你的优势,空姐也并不都靠脸啊,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关键是明确自己的喜好与方向,把优势充分发挥出来。”

我不是班主任,但那段时间我忍不住私下跟几位同学谈了话。我怕打击他们的信心,避而不谈考不上高中该怎么办,而是以“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开场。比我想象的好很多,孩子们没有自暴自弃:小旭开始正视自己的“颜值”,表示还想努力考高中,实在不行会去试试做空姐:温柔体贴的班长小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跟我讲,她特别喜欢小孩子,平时在家都是自己照顾妹妹,所以准备去考幼师。

我一直没有找小贺聊,我知道他早就不学习了,除了还在坚持收发作业、履行课代表的职责,其余时间都窝在角落里玩手机。唯一的变化是,他那没心没肺的标志性的傻笑,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课间,我在走廊里等着上课,小贺主动凑过来:“老师,我准备去学烹饪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又嘻嘻笑了好一阵,答道:“因为最近放学回家都没人做饭,我就干脆瞎鼓捣,没想到做得还挺好吃,就觉得自己可能有当厨师的天赋吧。”

我愣住了,恍然间发觉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能生在一个重视教育的家庭里,没有从小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打好基础,当他们意识到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时,已经欠账太多,难以弥补……一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课堂内外多少次相对而视,从他们的眼神中,我看到过对A层班的望尘莫及、对考试成绩的无能为力、对老师和家长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的畏惧、对自身前途未卜的焦虑……如果可以,谁不想为自己的初中时光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政治课在中考中只占60分,我使再大的力气,六班还是没有人考得上高中,但我想着法儿鼓励他们、陪伴他们,不过是希望证明:美好的青春从来都不是千篇一律的,只要怀揣天真、勇敢,追求自由与爱,就一定会不虚此行。

新的学年,我留在了九年级,又接了一届毕业班。某个寻常傍晚,我在六班上完晚自习,精疲力竭地走出教室时,小露笑盈盈地叫我,她说回来看看曾经的六班,看看我。

“最后去了卫校吧?还习惯吗?”我没有忘记她的梦想。

“嗯,去了,都挺好的,我能适应!”小露还是胖胖的,但是脸上明显没有了当初那种重压之下的灰暗,她双眸闪亮,青春逼人。

“那就行,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吧。”我拍拍她的肩膀,欣慰地说。

“老师,今年你还带九年级呀,带B层班吗?”

“嗯,不过今年的六班,没有当初的你们可爱。”我打趣道。

“老师,”她顿了顿,“你对我们真的可好了!”

——因为在我心里,你们是最好的六班,是不能被一个英文字母定义的。

我和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走廊边相视而笑,满眼都是历久弥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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