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石器时代的童年

2019-09-10 07:22甘周
读者·原创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芨芨草祁连山马蹄

甘周

有石头的村子是有福的

据说在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上,农民只有把石头铺在田地里才会长出庄稼。为了经营他们的庄稼,农民世世代代都要捡石头。

大西北普遍缺水,幸亏有祁连山,我们村的庄稼一年还能浇上几次水。夏秋两季,从祁连山上吹来的风每天随暮色一起降临,为地里的庄稼送来清凉,因此,我们村里的人不用捡石头来培育庄稼。然而,村里人同样离不开石头,马蹄河的石头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石头最大的用处是修渠。

我们家新开垦了一块地,在村子最北头,紧挨着马蹄河。为了修一段引水渠,爷爷请了一个亲戚来帮忙。那时,爷爷已经老了,体力、眼神都不济了,所以只能打下手,砌石头的活儿全是亲戚和我妈干的。我看着他们整好了渠面,把一块一块的石头砌了上去,整整干了一天才完工。干完活兒,爷爷和亲戚抽起了旱烟,那股呛人的烟味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闻得到。

水是祁连山的馈赠,跟油一样珍贵,浇完一个村子的地,还有下一个村子等着。水库出来的水,如果没有一条坚固的水渠盛着,沿途不断渗漏,还经常有人偷水,估计还没流到下游的村庄就枯竭了。没有水是灾难,庄稼长不好,人畜也没法活。所以,修渠、护渠的意义不言而喻。

从我记事起,修渠的工作就没有停过。灌溉季来临前,各家的劳力都要去修渠,把毁坏的渠段重新修好加固。我们村的人修水渠,都是从马蹄河里采石头。村子东头还有一条河,也是从祁连山流下来的,叫东河。东河隔开了花园村和另一个叫毛城子的村子,毛城子的人修渠就采东河里的石头。不管分水还是分石头,祁连山都是公平的。

用石头砌渠,是村里的壮劳力必须掌握的技能。

用来修渠的石头很有讲究,一般选的都是大石头,直径至少得30厘米。采石头的工作很原始,几个壮劳力赶着牛车到河里去,一路走一路捡,近处的石头被人捡完了,就到远的地方去捡。反正走得再远,也不会离开村子太远。我们村的人都是一个姓,可能因为村子小,好像从来没听大人说过石头不够用。如果不够的话,发一次大水就补齐了。

修渠就是把河里捡的石头沿着渠面砌起来。渠底用的石头与渠两边用的石头是不一样的:渠底用的石头更大、更方,渠两边用的石头要小一些,扁一些。别看石头有大有小,到了修渠的行家手里,好像都变成了砖头,他们总有办法把它们砌得整整齐齐,一块石头挨着另一块石头,相连的地方都是最好的角度,砌好了再也抽不出来,除非从第一块石头开始搬。

不管是修一条新渠,还是补一段老渠,工艺都是一样的。石头砌整齐后,用河里挖的沙填缝。等到浇过一次水,石头之间的缝隙里很快就长出了青草,证明这段渠的质量通过了检验。

那些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两手长满了老茧,大都没有上过学,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修渠的时候,他们却是地地道道的专家,如同他们种庄稼一样。

石头驮着我家的房子

我们家原来是地主,太爷爷抽大烟败光了家业。爷爷吃了很多苦,四处打工谋生。那时候老家还有狼,马蹄河附近狼尤其多。我问爷爷遇到狼怎么办,他说:“有石头啊,有石头就不怕狼。”

村里人都会扔石头,捡起一块卵石,抡圆胳膊扔出去,啪的—下,几十米外的地方随即升起一股黄尘。这是他们从小就练就的本领。放羊的时候,赶着上百只羊到马蹄河边吃骆驼刺,遇到不听话瞎跑的羊,就得扔石头,把它赶回羊群里。爷爷放过羊,他扔石头有准头。

爷爷和奶奶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房子住。为了修房子,爷爷在马蹄河里捡了几天石头。在石头砌的地基上,爷爷修了自家的房子。

地基上的石头经年累月驮着我们家的房子,裸露在外面的石头都是黑色的。家里人进进出出,墙角的几块石头被磨得油亮油亮的,太阳一照都能发光。

有一年地震,我们家的夯土院墙裂开了一条大缝,补救的办法是塞石头。我们塞了好多石头进去,才把那条缝填满。毕竟是石头砌补的,坚固是坚固,但与两边的土墙比,还是不够美观。日子久了,石头缝里长出青草,还冒出一棵枸杞来,每年都能结一些红红的枸杞子。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院墙上这条不完美的墙缝。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看到一条蛇钻进石头缝里,特意跑来相告,结果有很长一段时间,奶奶都不让我靠近那条墙缝。

后石器时代的终结

我3岁的时候,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该准备后事了,于是家里急忙请人给他做了一口松木棺材。棺材做好后,爷爷的病竟然痊愈了,那口棺材只好一直放在厨房里。

厨房的一边是棺材,一边是灶台,棺材和灶台中间是奶奶的石磨。做石磨的石头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磨盘石质地很坚硬,颜色泛白,有点儿像花岗岩。这种石头除了做磨盘,还用来做碾子。我们家院门外的麦场上有间小房子,里面有碾子,用来碾米。打场,就是给小麦脱粒,用的石磙子也是这种石头。

厨房里还有一些工具也是石头做的。比如蒜臼子,是一块圆柱形的石头,中间掏了一个深窝窝,捣槌也是石头,是一根天然的条石,黑色的,粗细刚好盈握。蒜臼子除了捣蒜,还用来捣花椒和辣椒。

石磨、碾子、石磙子、蒜臼子,都是石匠做的。干石匠活儿的都是附近的农民。我隐约记得我们村也有会这门手艺的,我们家的这些工具,说不定就是他做的。

爷爷会编筐,给牲口添草的筐、捡牛粪的筐、囤粮食的大箩筐、奶奶存鸡蛋的小筐……家里用的筐都是他编的,炕上铺的席子也是他编的。不管编什么,用的都是芨芨草,先把芨芨草晾干,再用水沤。沤芨芨草,先用几块大石头压住草,再往草上喷水。沤软的芨芨草韧性很好,不易断。编制的时候,先把芨芨草拧成拇指粗的绳子,接着再一圈一圈地编。每编一圈都要敲打压实,爷爷不用锤子,而是用石头,他把木棍压在草绳上,然后用石头敲。干这个活计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每敲—下,他都要“嗨”一声。做草编用的石头都是马蹄河里捡的,大小、形状各异,怎么用只有爷爷知道。

谁也没有料到,给爷爷准备的棺材竟让奶奶睡了。

爷爷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是在城里度过的。最初,我和爷爷睡一间屋,夜里他时常做梦,不停地说梦话,有时还会突然大声“嗨”一声,常常把我惊醒。我要准备高考,我妈怕爷爷说梦话影响我,就让我搬到另一间屋里去睡觉。

爷爷咽气的时候,也是大声“嗨”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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