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选)

2019-09-10 07:22肖复兴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街坊姐姐爸爸

十年来,我写过许多篇有关普通人的报告文学。我自认为与他们血脉相连,心不能不像磁针一样指向他们。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我可以,也应该写写她老人家。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她比我写的报告文学中的那些普通人更普通、更平凡,就像一滴雨、一片雪、一粒灰尘,渗进泥土里,飘在空气中,看不见,不会被人注意。人啊,总是容易把眼睛盯在别处,而忽视眼前的、身边的。于是,便也最容易失去弥足珍贵的。

我常责备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写写她老人家呢?前些日子,她那样突然地离开人世,竟没有留下一句话!人的一生中可以有爱、恨、金钱、地位与声名,但对比死来讲,一切都微不足道。一生中可以有内疚、悔恨和种种闪失,都可以重新弥补,唯独死亡不能重来第二次。现在,再来写对比生命来说苍白无力的文字,又有什么用呢?

我仍然想写。因为她老人家总浮现在我的面前,在好几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托梦给我。面对冥冥世界中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我愈发觉得我以往写的所有普通人的报告文学,渊源都来自她老人家。没有她,便没有我的一切。对比她,我所写的那些东西,都可以毫不足惜地付之一炬。

她就是我的母亲。

1

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1952年,我的生母也是突然去世。死时,才三十七岁。爸爸办完丧事,让姐姐照料我和弟弟,自己回了一趟老家。那时我不到五岁,弟弟才一岁多一点儿。我们朝姐姐哭着闹着要妈妈!

爸爸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回来了她。爸爸指着她,对我和弟弟说:“快,叫妈妈!”

弟弟吓得躲在姐姐身后,我噘着小嘴,任爸爸怎么说,就是不吭声。

“不叫就不叫吧!”她说着,伸出手要摸摸我的头,我拧着脖子闪开,就是不让她摸。

我偷偷打量着她:缠着小脚,没有我妈漂亮、个儿高,而且年龄显得也大。现在算一算,那一年,她已经四十九岁了。她有两个闺女,老大已经出嫁,小的带在身边,一起住进了我们拥挤的家。

后妈,这就是我们的后妈?

弟弟小,还不懂事,我却已经懂事了,首先想起了那无数人唱过的凄凉小调:“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我弄不清鼓胀着一种什么心绪,总是用一种异样的、忐忑不安的眼光,偷偷看她和她的那个女儿。

不久,姐姐去内蒙古修京包线了。她还不满十七岁。临走前,她带我和弟弟在劝业场里的照相馆照了张相片。我们还穿着孝,穿着姐姐新为我们买的白力士鞋。姐姐走了,我和弟弟都哭了。我们把失去母亲后对母亲越发依恋的那份感情都涌向姐姐。唯一的亲姐姐走了,为了减轻家中添丁进口的负担。她来了。我们又有妈妈了。

姐姐走后,她要搂着我和弟弟睡觉。我们谁也不干,仿佛怕她的手上、胳膊上长着刺。爸爸说我太不懂事,她不说什么。在我的印象中,她来我家后一直很少讲话,像个扎嘴的葫芦。进进出出大院,对街坊总是和和气气,从不对街坊们投来的芒刺般好奇或挑剔的目光表示任何不快。“唉!后娘呀。”隱隐听到街坊们传来的感叹,我心里系着沉沉的石头。我真恨爸爸,为什么非要给我和弟弟找一个后娘来!

对门街坊毕大妈在胡同口摆着一个小摊,卖些泥人呀、糖豆呀、酸枣面之类的货物。一次路过小摊,她和毕大妈打个招呼,便问我:“你想买什么?”

我瞟瞟小摊,又瞟瞟她,还没说话,身边跟着她的亲女儿伸出手指着小摊先说了:“妈!我要买这个!”

她打下女儿的手,冲我说:“复兴,你要买什么?”我指着摊上的铁蚕豆,她便从毕大妈手中接过一小包铁蚕豆;我又指着摊上的酸枣面,她便又从毕大妈手中接过一小包酸枣面;我再指着小泥人、风车、羊羹,越指越多。我是存心的。那时,我小小的心竟像筛子眼儿一样多,故意刁难她,试探一下当后娘的心。

她为难地冲毕大妈摇摇头:“我没带这么多钱!”

我却嚷着,非要买不成。这么一闹,招来好多人看着我们。她非常尴尬。我却莫名其妙地得意,似乎小试锋芒,我以胜利而告终。

过了些日子,她的大女儿从天津来了。大姐长得很像她,待我和弟弟很好。我们一起玩时有说有笑也很热闹,大姐挺高兴。临走前整理东西,她往大姐包袱卷里放进几支彩线,被我一眼看见了。这是我娘的线!我娘活着的时候绣花用的,凭什么拿走?第二天大姐要走时找这几支彩线,怎么也找不着了。“怪了!我昨儿个傍晌明明把线塞进去了呀!咋没了呢?”她翻遍包袱,一阵阵皱眉头。她不知道,彩线被我故意藏起来了。

送完大姐回天津,爸爸从床铺褥子下面发现了彩线,一猜就是我干的好事,生气地说我:“你真不懂事,藏线干什么?”

我不知怎么搞的,委屈地哭起来:“那是我娘的嘛!就不给!就不给!”

她哄着我,劝着爸爸:“别数落孩子了!兴是我糊涂了,忘了把线放在这儿了。”我越发得理似的哭得更凶了。

咳!小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啊!

2

几年过去了。我家里屋的墙上,依然挂着我亲娘的照片。那是我娘死后,姐姐特意放大的两张十二寸的照片,一张她带到内蒙古,一张挂在这里的。我和弟弟先后上学了,同学们常来家里玩。爸爸的同事和院里的街坊有时也会光顾,进屋首先都会望见这张照片。因为照片确实很大,在并不大的墙上很显眼。同学们小,常好奇地问:“这是谁呀?”大人们从来不问,眼睛却总要瞅瞅我们,再瞅瞅她。我很讨厌那目光。那目光里的含义让人闹不清。

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我的心里盛满过多复杂的情感。我对自己的亲姐姐越发依恋,也常常望着墙上亲娘的照片发呆,想念着母亲,幻想着母亲又活过来同我们重新在一起的情景。有时对她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她从不在意,更不曾打过我和弟弟一个手指头,任我们向她耍着性子,拉扯着她的衣角,街坊四邻都看在眼里。

许多次,爸爸和她商量:“要么,把相片摘下来吧?”她眯缝着眼睛瞧瞧那比真人头还大的照片,摇摇头。

于是,我娘的照片便一直挂在墙上,慈祥地瞧着我们,也瞧着她。

头一次,我对她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但叫她“妈妈”一时还叫不出口。

那时候,没有现在变形金刚之类花样翻新的玩具,陪伴我和弟弟度过整个童年的只有大院里的两棵枣树,我们可以在秋天枣红的时候爬上树摘枣,也可以顺便跳上房顶玩耍。再有便是弹玻璃球、拍洋片了。我不大爱拍洋片,拍得手怪疼的;爱玩弹球,将球弹进挖好的一个个小坑里,有点儿像现在的高尔夫球、门球的味道。玩得高兴了,便什么都不顾了,仿佛世界都融进小小透明的玻璃球里了。一次,我竟忘乎所以地将球搁进嘴里,看到旁边的小孩子没我弹得准时兴奋地叫了起来,“咕噜”一下把球吞进了肚子里。孩子们惊呆了,一个孩子恐惧地说:“球吃进肚皮里要死人的!”我一听吓坏了,哇哇哭起来。哭声把她拽出屋,一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忙问“:怎么啦?”我说:“我把球吃进肚子里了!”说着,我又哭了起来。她很镇静,没再讲话,只是快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子一把解开我的裤带,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有命令的口吻说:“快屙屎,把球屙出来就没事了!”我吓得已经没魂了,提着裤子刚要往厕所跑,被她一把拽住:“别上茅房,赶紧就在这儿屙!”我头一次乖乖地听了她的话,顺从地脱下裤子,蹲下来屙屎。小孩们看见了,不住地笑。她一扬手,像赶小鸡一样把他们赶走:“都回家去,有啥好笑的!”

这一刻,她不慌不乱,很有主意。我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便憋足劲屙屎。谁知,偏偏没屎。任凭憋得满脸通红,就是屙不出来。她也蹲着,一边看看我的屁股,一边看看我:“别急!”说着,用手帮我揉着肚子:“这会儿球也不能那么快就到了屁股这儿,刚进肚儿,它得慢慢走。我帮你擀擀肚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把揉肚子叫擀肚子,但她擀得确实舒服,以后我一肚子疼就愿意叫她擀。她不光擀肚子这块,还非得叫我翻过身擀后背。她说就像烙饼得翻个儿一样,只有两面擀才管用。这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她那骨节粗大的手的温暖和力量。不知擀了多半天,屎终于屙出来了。多臭的屎啊!她就那样一直蹲在我的旁边,不错眼珠地望着那屎,直到看见屎里果真出現了那颗冒着热气的、圆鼓鼓的小球时,她才高兴地站起来,走回家拿了张纸递给我:“没事了,擦擦屁股吧!”然后,她用土簸箕撮来炉灰撒在屎上,再一起撮走倒了。

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大人的心操不完。我们大院对面是一家叫泰丰粮栈的大院。非常气派,门前有块平坦宽敞的水泥空场。那是孩子的乐园。我们没事便到那儿踢球、抖空竹,或者漫无目的地疯跑。一天上午,它那儿摆着个大车轱辘,两只胶皮轮子中间连着一根大铁轴。我们在公园玩过踏水车的玩具,便也一样双脚踩在铁轴上,双手扶着墙,踩着轱辘不住地转,玩得好开心。小孩能有多大劲呢?那大轱辘怎么会听我们摆布呢?它转着转着就不听话了,开始往后滚。这一滚动,其他几个孩子都跳下去了,唯独我一脚踩空,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后脑勺着着实实砸在水泥地上,立刻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身旁是她和同院的张大叔。张大叔告诉我:“多亏了你妈呀!是她背着你往医院跑呀!我怕她背不动你,跟着来搭把手,她不让,就这么一直背着你。怕你得后遗症,求完大夫求护士的。你妈可真是个好人啊……”

她站在一边不说话,看我醒过来,俯下身来摸摸我的后脑勺,又摸摸我的脸。不知怎么搞的,我的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还疼?”她立刻紧张地问我。我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了。

“你刚才的样子真吓死人了!”张大叔说。

回家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从医院到家的路很长,还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胡同,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刚才她就是这样背着我,踩着小脚,跑了这么长的路往医院赶的。

之后的许多天,她不管看见爸爸还是看见街坊,总是一个劲儿埋怨自己:“都赖我,没看好孩子!千万别落下病根儿呀……”好像一切过错不在那大车轱辘,不在那硬邦邦的水泥地,不在我那样调皮,而全在于她。一直到我活蹦乱跳一点儿事没有了,她才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少年。除了上学,我们没有什么可玩的。爸爸忙,每天骑着那辆像侯宝林在相声里说的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从我家住的前门赶到西四牌楼上班,几乎每天两头不见太阳。她也忙,缝缝补补,做饭洗衣,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像鸵鸟一样埋头在我家那个大瓦盆里洗衣服,似乎有永远洗不完的破衣烂衫。谁也顾不上我们,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玩,打发那些寂寞的光阴。

一次,我和弟弟捉到几只萤火虫,装进玻璃瓶里,晚上当灯玩。玩得正痛快呢,院里几个比我大的男孩子拦住我们,非要那萤火虫灯。他们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常常蛮不讲理欺侮我和弟弟这没娘的孩子。说实在的,那时我们怕他们,受了欺侮又不敢回家说,只好忍气吞声。这一次他们非要我们的萤火虫灯,我们真舍不得。他们毫不客气一把夺走,弟弟上前抢,被他们一拳打在脸上,鼻子顿时流出血来。我和弟弟一见血都吓坏了。回家路过大院的自来水龙头,我接了点儿凉水,替弟弟把脸上的血擦净,悄悄嘱咐:“回家别说这事!”

弟弟点点头,回家就忘了。我知道他委屈。平时爸爸是个息事宁人的老实人,这回也急了,拉着弟弟要找人家告状。她拦住了爸爸:“算了!”

我挺奇怪,为什么算了?白白挨人家欺侮?她不说话。弟弟哭。我噘着嘴。

晚上睡觉时,我听见她对爸爸说:“街坊四邻都看着呢。我带好孩子,街坊们说不出话来,就没人敢欺侮咱孩子!”

当时,我能理解一个当后妈的心理吗?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直到去世也没和任何人红过一次脸。她总是用她那善良而忠厚的心去证明一切,去赢得大家的心。后来,院里大孩子再欺侮我们,用不着她发话,那些好心的街坊大婶大娘便会毫不留情地替我们出气,把那些孩子的屁股揍得“啪啪”山响。

这样一件事发生后,街坊们更是感叹地说:“就是亲娘又怎么样呢?”那是她的小闺女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一直怕人家说自己是后娘待孩子不好,凡事都紧着我和弟弟。哪怕家里有点好吃的,也要留给我们而不给自己的闺女。我们的小姐姐老实、听话,就像她一样。小姐姐上学晚,十八岁这一年初中刚毕业。

她叫小姐姐别再上学了,让她到内蒙古找我姐姐去,我姐姐给她介绍了个对象,闪电式结了婚。一纸现在越发金贵的北京户口,就这样让她毫不犹豫地抛到内蒙古京包线上一个风沙弥漫的小站。那一年,我近十岁了,我知道她这样做为的是免去家庭的负担,为的是我和弟弟。

“早点儿寻个人家好!”她这样对女儿说,也这样对街坊们解释。小姐姐临走时,她把闺女唯一一件像点儿样的棉大衣留了下来:“留给弟弟吧,你自己可以挣钱了,再买!”那是一件粗线呢的厚厚大衣,有个翻毛大领子,很暖和。它一直伴随着我们,从我身上又穿到弟弟身上,一直到我们都长大了,再也用不着穿它了,她还是不舍得丢,用它盖冬天院子里储存的大白菜。她送自己的闺女去内蒙古时没讲什么话,只是挥挥手,然后一只手牵着弟弟,一只手领着我。当时,我懂得街坊们讲的话吗?“就是亲娘又怎么样呢?”我理解作为一个母亲所做的牺牲吗?那是她身边唯一的财富啊!她送走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为的是两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啊!

记得有一次,爸爸领我们全家到鲜鱼口的大众剧场看评戏。那戏名叫《芦花记》,是出讲后娘的戏。我不大明白爸爸为什么选择带我们来看这出戏。我一边看戏,一边偷瞄坐在身旁的她。她并不那么喜欢看戏,也看不大懂,总得需要爸爸不时地讲述一遍情节才行。我不清楚她看了这出演后娘的戏会有什么感触,我自己心里却倒海翻江,一下子滋味浓得搅不开。那后娘给孩子穿用芦花假充棉花却不能遮寒的棉衣,使我对后娘充满恐惧和厌恶。但坐在我身边的她,是这样的人吗?不是!她不是!她是一位好人!她是宁肯自己穿芦花做的棉衣,也绝不会让我和弟弟穿的。我给自己的回答是那样肯定。

我不爱听评戏。从那出《芦花记》后,我再也没看过第二场评戏。

妈妈!我忘记了是从哪一天开始叫她妈妈了,但肯定是在看了这出评戏之后。

3

童年和少年,是永远回忆不完的,像是永远挖不平的大山。那时,我们因节节拔高而常常看不起目不识丁的母亲;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她的存在。当一切过去了,才能看清楚过去的一切,如同潮水退后的石粒一般,格外清晰地显露出来。

小学高年级,我的自尊心,其实是虚荣心突然胀胀的,像爱面子的小姑娘。妈妈没文化,针线活儿做的也不拿手,针脚粗粗拉拉的。从她来以后,我和弟弟的衣服、鞋都是她来做。衣服做得像农村孩子穿的,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我开始嫌那对襟小褂土;嫌那前面没有开口的缅裆裤太寒碜;嫌那踢死牛的棉鞋没有五眼可以系带……我开始磨妈妈、磨爸爸给我买商店里卖的衣服穿。这居然没有伤她的心,她反倒高兴地说:“孩子长大了,长大了!”然后,她带我们到前门外的大栅栏去买衣服。上了中学以后,她总是把钱给我,由我自己去挑去买。而她只是在衣服的扣子掉了的时候帮我补上;衣服脏的时候埋头在那大瓦盆里不停地洗。

我甚至开始害怕学校开家长会,怕妈妈踩着小脚去,怕别人笑话我。我千方百计地不要她去,让爸爸参加。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她必须去,我会在开会前羞得很,会后又会臊不答答的,仿佛很丢人。前后几天,心都紧张得很,皱巴巴的,怎么也熨不平。其实,她去学校开家长会的机会很少,但我仍然害怕,我实在不愿意她出现在我们学校里。反正,那时我真够浑的。

一年暑假,我磨着要到内蒙古看姐姐。爸爸被我折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听说学校开张证明,便可以买到半价的学生火车票。爸爸去了趟学校,碰壁而归。校长说学生只有去探望父母才可以买半价学生票,看姐姐不行。我知道那位脸总是像刷着糨糊一样绷得紧紧的校长,他说出的话从来都是钉天的星。我们谁见了他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躲得远远的。

妈妈说我去试试!

我不抱什么希望。果然她也是碰壁而归。不过她不就此罢休,接着再去,接着碰壁。我记不清她究竟几进几出学校了。总之,一天晚上,她去学校很晚没回家,爸爸着急了,让我去找。我跑到学校,所有办公室都黑洞洞的,只有校长室里亮着灯。我走近校长室门,没敢进去。平日,我从没敢进过一次校长室。只有那些違反校规、犯了错误的同学才会被叫进去挨训。我趴在门口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莫非没人?妈妈不在这里?再听听,还是没有一点儿声响。我趴在窗户缝瞅了瞅,校长在,妈妈也在。两人演的是什么哑剧?

我不敢进去,也不敢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不知过了多半天,校长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大妈!我算服了您了!给您,证明!我可是还没吃饭呢!”接着就听见椅子响和脚步声,吓得我赶紧兔子一样跑走,一直跑出学校大门。我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一盏路灯下,等妈妈出来。我老远就看见她手里攥着一张纸,不用说,那就是证明。

她走过来,我叫了一声:“妈!”愣愣的,吓了她一跳。她一见是我,把证明递给我:“明儿赶紧买火车票去吧!”

回家的路上,我问她:“您用什么法子开的证明呀?”我觉得她能把那么厉害的校长磨得好说话了,一定有高招。

她微微一笑:“哪儿有啥法子!我磨姜捣蒜就是一句话,‘复兴就这么一个亲姐姐,除了姐姐还探啥亲?不给开探亲证明是什么道理?校长不给开,我就不走。’他学问大,拿我一个老婆子有啥法子!”

“妈!您还真行!”

说这话,我的脸好红。我不是最怕妈妈去学校吗?好像她会给我丢多大脸一样。可是,今天要不是她去学校,证明能开回来吗?

虚荣心伴我长大。当浅薄的虚荣一天天减少,我才像虫子蜕皮一样渐渐长大成人。而那时候,我懂得多少呢?在我心里的天平上,一头是妈妈,一头却是姐姐。尽管妈妈为我付出了那样多,我依然有时忘记了妈妈的情意,而把天平倾斜在姐姐的一边。莫非是血脉中种种遗传因子在作怪吗?还是心中藏有太多的自私?

大约六年级那一年,我做了一件错事。姐姐逢年过节都要往家里寄点儿钱。那一次,姐姐寄来三十元。爸爸把钱放进一个牛皮小箱里。那箱子是我家最宝贵的东西,所有的“金银细软”都装在里面。那时所谓的“金银细软”,无非是爸爸每月领来的七十元工资、全家的粮票、油票、布票之类。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姐姐寄来的钱就是给我和弟弟的。如果没有我和弟弟,她是不会寄钱来的。爸爸上班后,我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走近那个棕色的小牛皮箱。箱子上只有一个铜吊镣,没有锁头,轻轻一掀,箱盖就打开了。我记得挺清楚,五元一张的票子六张躺在箱里,我抽走一张跑出了屋。那时,我迷上了文学,尤其是古典诗词。我从同学手里借了一本《千家诗》,全都抄了下来,觉得不过瘾,想再看看新的才解气。手中有五元钱一张“咔咔”直响的票子,我径直跑往大栅栏的新华书店。那时五元钱真经花,我买了一本《宋词选》,一本《杜甫诗选》,一本《李白诗选》,还剩一块多零钱。捧着这三本书,我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得意扬扬回到家,一看家里没人,把书放下便跑到出租小人书的书铺,用剩下的钱美美地借了一摞书。我忘记了,那时五元钱对于一个每月只有七十元收入的全家意味着什么。那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我正读得津津有味,爸爸突然走进书铺。我这才意识到天已经暗了下来。爸爸一脸怒气,叫我立刻跟他回家。一路上,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活像犯了错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垂着尾巴。我知道大事不好。果然,刚进家门,爸爸便忍不住,把我一把按在床上,抄起鞋底子狠狠地打在我的屁股上。爸爸什么话也不讲。我不哭,也没有叫。我和爸爸都心照不宣,我心里却在喊:“姐姐!姐姐!你寄来的钱是给谁的?是给我的!我的!”

我生平头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

妈妈就站在旁边。她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看着,不上来劝一劝,一直看着爸爸打完了我为止。

吃饭时,谁也不讲话,默默地吃,只听见嚼饭的声音,显得很响。妈妈先吃完饭,给爸爸准备明天上班带的饭,其实我天天看得见,但仿佛这一天才看清楚:只是两个窝头,一点儿炒土豆片而已。爸爸每天就吃这个。大冬天,无论刮多大风、下多大雪,爸爸也要骑车去,不舍得花五分钱坐车,我却像大爷一样五元钱大把大把地花。我忽然感到很对不起爸爸,觉得是我错了,我活该挨打。妈妈不劝也是对的,为的是让我长个记性。

饭后,爸爸叮嘱妈妈:“明儿买把锁,把小箱子鎖上!”

第二天,那个棕色小皮箱没有上锁。

第三天,妈妈仍然没有锁上它。

在以后的岁月里,那箱子始终没有上锁。为此,我永远感谢妈妈。那是一位母亲对一个犯错误孩子的信任。对于儿子,只有母亲才会把自己的一切向他敞开着。

选自《我的父亲母亲》,新星出版社2017年3月版。

肖复兴,作家。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余部。《那片绿绿的爬山虎》《童年的小花狗》《荔枝》《小溪巴赫》《拥你入睡》《宽容是一种爱》《孤独的普希金》等作品被选入内地和香港地区的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新加坡等国的汉语教材。曾多次获得优秀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并获得首届“全国中小学生喜爱的作家”称号。

猜你喜欢
街坊姐姐爸爸
狗咬男孩两次 父亲打死狗遭索赔
唐朝城市街坊布局规划
百万庄小区街坊调研及街区改造设计
我和爸爸
爸爸
爸爸冷不冷
认识“黑”字
可怜的爸爸
永不相识的街坊
巧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