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籽之歌

2019-09-10 07:22顾抒
儿童文学选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草籽妖怪刺猬

雨天的所有事都是一团乱麻。

一股湿漉漉的霉味从屋檐垂下来,慢慢爬进屋里。雨打在长满苔藓的地上,圆圆的积水是一枚枚绿色的铜钱。我呆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仿佛上面会开出粉红的莲花似的。然后我爬到床上去数钱。

钱包里只剩下三个硬币。

这意味着,明天将交不出钱,而我则会完蛋。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偏偏响了一声。

是余曼文发来的消息吗?我下意识地想把手机关掉,却又不敢。

手指一点点移到按键上,打开了它。

“快来救我。星然。”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串陌生的号码,看来是发错了。

星然是谁?如果我有能力救一个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先救自己呢?

到给零花钱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月,何况我一个月的零用钱还不及余曼文买东西的一个零头,还是晚上硬着头皮向爸妈要点钱吧。

雨哗哗地下着,白粥吃在嘴里也没什么滋味。

爸爸说古人讲究“食不语”,我们家吃饭一向是不许说话的。其实,即使不在吃饭时,我们也不怎么说话。

但今天爸爸突然对我说话了。

“你过来。”他正在看一张报纸,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他身边。

“这个成语怎么解释?”爸爸指着报纸上的一个成语问我。

灯光有点暗,是“韬光养晦”四个字。我见过,这会儿却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我忘了。”

“忘了?”爸爸難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查词典。”我赶紧说。

“不用了。”爸爸抬起头,“你上次考得怎么样?”

“一般。”我低下头。

“一般是什么意思?”

“三十几名。”

“三十几名还好意思说一般?”妈妈插上一句,“我们天天起早贪黑,你呢,连你爸爸问个词都不懂……”

不,我也懂得很多别的成语啊——但妈妈正在发火,我不敢应声。

这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余曼文的那张脸,她右耳戴着一个骷髅耳钉,嘴角微微下撇。

“学校给我们订了新的练习册,明天要交费。”

明知不是时候,我也顾不得了。

“交费?怎么又交费了?”妈妈气道,“交了那么多费,你学成什么了?”

“还是得交啊。”爸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们拿了钱给我。

虽然达不到余曼文的要求,但总比没有好。

第二天还是暴雨,下不完了似的。

我东躲西藏,下午放学时,到底还是在体育室后面的回廊被余曼文她们堵住了。

“想跑?”她冷笑道,“学校就这么大,你跑得掉吗?”

交上钱以后,余曼文就没有像往常一样扇我耳光,也没有抽走皮带,让我拎着裤子回教室,只是把我推倒在烂泥地里就离开了。

我总算松了口气——她没有计较钱的数目。

这时,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

我担心余曼文又杀个回马枪,一骨碌坐了起来,掏出手机。

“我在体育室等你。星然。”

又是那个发错消息的人?看起来,对方好像也是个学生。

体育室就在旁边,这会儿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有点好奇,不禁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地上堆放着豆腐干一样的体操垫和一筐筐的皮球。

我的衣服还没干,于是跳上体操垫,躺在那里,呆呆地望向体育室的天窗。天上落下无数雨点,仿佛一支支小箭,密密簇簇地朝我射来。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我闭上了眼睛。

这份安静是难得的,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天渐渐黑了,并没有任何人来,我终于爬了起来。准备回家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垫子的一角,咦,那里有一张小小的照片。

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单眼皮的男生,那男生正在冲着镜头笑呢,那笑容是如此生动,让我不禁伸手碰了碰照片的表面。

虽然是雨天,看到这样的笑,心情也变得明净了一点。

我把照片放进口袋,走出了体育室。

扭开门锁,家里的气氛阴沉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爸照例不在家,只有妈一个人,正坐在那里择菊花脑,屋子里都是气味。

“我回来了。”

“你还回来干吗?”妈冷冰冰地看着我。

“又怎么了……”

我摸着书包上挂着的一只毛绒狗,脚尖也并到了一起。

“成绩不好也就罢了,现在又学会撒谎了啊。”

“什么?”

“别装傻充愣,你爸和老师通过电话了,学校没订什么练习册!”妈把菊花脑一扔,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说吧,你把钱花去了哪里?是不是交了坏朋友?”

坏朋友?

我想起了余曼文,可是我和她根本不是朋友。

但妈甚至没有注意到我衣服上的泥。

“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我说。

妈扬起手想打我,我就像面对余曼文一样闭上了眼睛,但她没有打,而是坐着哭了起来。

“你说我们养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你们想有什么用?”

我反问了一句,关上房门。

在妈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我打开日记,想写点什么让心情平静下来。

“星然”,不知不觉中,我竟写下了这个名字。

有一天,一个孩子在草丛中捉虫子时,遇见了一只刺猬。

刺猬面向一株忘忧草站着,口里念念有词。

“小刺猬,你叫什么名字啊?”孩子问,“我叫星然。”

“我不是刺猬,”刺猬认真地答道,“我是一个仙人球。”

“但你是褐色啊。”星然说。

“看,我有刺!”刺猬抖开了全身的刺,想要吓唬星然。

星然只好回家了。

后来,星然又遇见了刺猬。

这次,刺猬面向一株三叶草站着,嘴里念念有词。

“小刺猬,你叫什么名字啊?”星然问,“我叫星然。”

“我不是刺猬,”刺猬严肃地答道,“我是一只豪猪。”

“但你是那么小。”星然说。

“看,我有刺!”刺猬抖開了全身的刺,想要吓唬星然。

星然只得回家了。

第三次遇见刺猬时,刺猬面向一株月见草站着,嘴里念念有词。

“小刺猬,你叫什么名字啊?”星然问,“我叫星然。”

“我不是刺猬,”刺猬坚定地答道,“我是一枚海胆。”

“但你会游泳吗?”

“看,我有刺!”刺猬抖开了全身的刺,想要吓唬星然。

这一次,星然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你!”

刺猬打开礼物,那是一面珍珠手柄的镜子。

“我不是仙人球、豪猪和海胆,而是一只刺猬。”它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喃喃道,“谢谢你,星然。”

刺猬再也不用祈祷了,它摘下忘忧草、三叶草和月见草,送给了星然。

写完这个故事后,心里好过了些。这时爸爸却回来了,一脚踹开了房门。

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口袋里,求那张照片借我一丁点力量。

但爸爸喝醉了,他只是朝屋里看了看,咕哝了一句就走了。

墙角的镜子宛如黑洞,吞没了我的身影。

我没料到,这笔钱所带来的安宁很快就破碎了。

几天后,我就收到了余曼文下周过生日的通知。

去年生日她们去水上乐园狂欢,用的就是抢来的钱,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今年又会发生什么呢?我也不能再去欺骗爸妈了。

上课了,我还在考虑这件事,被英语老师提问时竟把“驴子donkey”译成了“猴子monkey”,惹得大家笑了半天。

连续一周,都是魂不守舍。直到周五,我穿过教学楼时,看见一个男生在那里张贴社团海报,他跳下凳子退了几步查看效果。

是机器人制作小组的活动现场。

咦,其中一个人的笑容,竟与我捡到的照片一模一样。

看我停下脚步,直愣愣地注视着海报,旁边的男生疑惑地问道:“怎么,贴歪了吗?”

“哦,没有。”

我正想走开,一转脸,却发现照片里的人正站在我面前。

“那就好。”男生笑了,放心地拍了拍手,三步两步跳上了楼梯。

原来,他是真实存在的,还参加了机器人制作小组。

这件事让我开心了一下,但只是一会儿。

下午放学前,余曼文的同伙出现在我面前,说他们数过了,上次给的钱不够,连着生日的,一共是一千块。

“怎么会有那么多?”我惊呆了。

“活该,谁让你不一次交齐!”

“我真的没有——”

“下周一起给,不然饶不了你!”她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朝我挥了挥拳头。

一千块对余曼文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爸妈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如此,何况他们还在为我骗钱的事生气。

向同学借这么大一笔钱是不可能的,再说我也从不问人借钱。

我倒在操场的草地上,摸着胳膊上的旧伤,心想,这次恐怕是躲不过一顿揍了。

回到家,妈照旧在择菜,菊花脑换成了茼蒿。

“我回来了。”

她没应声。

我回到屋里,取出日记本。

海报上的笑容浮现在我脑海里,多少给了我一点暖意。

于是,我提笔写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

因为公主生了重病,不能出远门,也没有笑容。国王下令其他人也必须这样。

所以这个国家的人都不敢出远门,也没有笑容。

只有一个名叫星然的孩子例外。

星然在树林中奔跑,在大海里游泳,望着天空发呆,快活极了。

看见一只动物、一朵花、一株小草,他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国王的卫兵们去抓他,但星然比他们跑得更快。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呜——呜——”

“谁呀?”星然问道。

“我是一粒草籽。”一个非常细小的声音哭道,“我的伙伴们不见了。”

“我会找到它们的。”

星然说完就出发了。

在树林中奔跑时,他对正要放下脚的大象说:“等一等!”

从大象的脚下,他救出了一枚草籽。

在大海里游泳时,他对张大了嘴巴的鲸鱼说:“等一等!”

从鲸鱼的嘴里,他救出了一枚草籽。

望着天空发呆时,他对向下俯冲的老鹰说:“等一等!”

从老鹰的爪中,他救出了一枚草籽……

星然把找到的草籽都种在土里,春天发芽,夏天抽叶,到了秋天,每一粒草籽都结出了一个音符。然后带着这些音符去了王宫。

“我能治好公主的病。”

卫兵们都嘲笑他,但国王说:“让那孩子进来试试吧。”

星然拿出草籽结出的音符,把它们串在一起,变成了一首世界上最好听的歌,送给公主。

公主一听到这首草籽的歌,病就好了,露出了笑容。

“草籽怎么能变成这么好听的歌呢?”公主问道。

“哪怕是一粒最小的草籽,也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啊。”星然答道。

从此,这个国家的人都自由自在,笑容满面。

星然呢,他和公主在树林中奔跑,在大海里游泳,望着天空发呆,快活极了。

听,远远传来的,就是那首草籽的歌……

我真希望下周永远不要到来,可是它还是如期而至。

衣袋里除了那张捡来的照片,仍是一无所有——不仅没有要到钱,爸妈把我的零花钱也停掉了。因为我没有学成什么,还撒了谎,辜负了他们。

这一次,我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余曼文所做过的那些事情,有些是亲见,有些是传闻,反正我绝对不愿在其中扮演任何一个角色。有一个倒霉蛋告诉过老师,老师惩罚了余曼文,也约谈了家长。可是,没过多久,长期在外工作的余曼文爸爸又出国了,她妈妈根本懒得管她,事情就又卷土重来了。而那个同学则在校外被一伙不认识的人堵住,用砖块拍得头破血流。

我也想过去找爷爷奶奶,但他们住得很远,要倒好几班公交车。何况他们也给不了余曼文要的那么多。

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可以挣一点,却又太慢了。

想来想去,仍是一筹莫展。

课间操时,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落在所有人后面。反正去不去做操都逃不过一劫,自从被余曼文缠上的那天起,我对学校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了。

大家都下楼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透过一扇扇玻璃窗,我看见一排排课桌椅。

它们如此沉默,就像我一样。

往前走了几步,正想下楼,我忽然注意到,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

不仅如此,就在紧临窗户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高级手机。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这只手机,肯定够得上余曼文要的数目了。

走廊里是有监控的,但假如我侧着身子,把帽衫的帽子拉低一点……

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平时被叫错名字也是常事。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露台外的树变得很大,走廊的尽头如在鱼眼镜头中一般无限延伸,连叶子的颜色也特别绿,特别鲜明。

我一咬牙,用帽子挡住脸,将手伸进了窗户。

手机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背后却仿佛吹过了一阵风似的。

“这不是你。”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的额头流下冷汗,不敢回头去看是谁。

已经僵硬的手指被温柔而有力地一点点掰开,手机也被拿了下来,放回桌上。

“星然?”

我猛地转过身。

一只蝴蝶落在走廊的栏杆上,倏忽之间又飞去不知所踪。

不,那不是蝴蝶,只是阳光的倒影。

当晚回家,我一头栽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梦里,我来到了一个小村子。

过去的过去,有那么一个小村子。

虽然村里人春天播种,秋天收成,却始终过得很苦。

因为,村外的山里来了一只妖怪。每到过年,村里人都必须给妖怪送去两个孩子和半个村子吃的稻谷,否则妖怪就会到村里来。

去了的孩子都没回来,年复一年,村子里谁家也不愿再送孩子去妖怪那里了。

可是,这样妖怪就会到村里来,怎么办呢?

“我去。”这时,一个叫星然的孩子自告奋勇地说。

他是孤儿,没有爸爸妈妈。

“不能去啊,”村里的老人直摆手,“那妖怪的嘴巴一张,能吞下一座山,尾巴一甩,能堵住一条河。”

“请给我一把宝剑。”星然下定了决心。

村里最好的铁匠,加了一点月光,又加了一点微风,铸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剑做成。

星然带着宝剑和稻谷,找到了妖怪。

“把村里的孩子还回来!”星然举起剑对妖怪说。

妖怪的嘴巴一张,吞下了一座山。

星然的剑断了一截。

“把村里的孩子还回来!”星然举着剑对妖怪说。

妖怪的尾巴一甩,堵住了一条河。

星然的剑又断了一截。

拿着最后一截宝剑的星然正要冲上去,一个巫婆出现在他面前。

“孩子,你是打不过妖怪的。除非——”

“什么?”

“除非你喝下这瓶魔药。”

星然接过魔药,一饮而尽。

现在,他一下子就把妖怪推了个跟头。

可是,打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变了。

嘴巴变得很大,还长出了长长的尾巴。

啊,他变得和妖怪一模一样了。

“不,我不要变成妖怪!”星然急得大喊,“快来救我!”

我连忙从梦中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拉住星然的手。

“这不是你。”我对星然说。

一瞬间,星然恢复了原来的面目。他捡起最后一截宝剑,与妖怪战斗。

我则爬到山洞里,救出了村里的孩子。

孩子们说,妖怪以前也是个孩子,喝了魔药才变成了妖怪。但它非常喜欢听故事,大家灵机一动,轮流给它讲故事,所以都还好好地活着。

醒来的时候,妈妈坐在床边,端着我的杯子。

“怎么了?”一出声,我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你发烧了,”妈妈说,“起来喝口热水吧,今天不能去学校了。”

“在梦里大喊大叫,连隔壁邻居都能听见。”爸爸也进来了,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梦见了妖怪,那妖怪也是孩子变的。”热乎乎的水流淌过喉咙,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多大的人了,还说什么妖怪。”妈妈拍了我一下。

因为生病,我三天都没能去上学,错过了余曼文的生日。

不过,这毕竟是躲不过去的,余曼文还是在盥洗室里找到了我,把我推倒在地。

“钱呢?”她将一只脚踩在我身上,“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你听过草籽的歌吗?”我第一次敢抬起头看着她。

“什么?”她放下脚,显然被我搞糊涂了。

“草籽的歌啊。”我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

“你有毛病吧!”余曼文给了我一拳,她食指上戴的戒指擦过我的脸,血渗了出来,一阵刺痛。

“因为公主生了重病,不能出远门,也没有笑容。国王下令其他人也必須这样。”我继续说着,“所以这个国家的人都不敢出远门,也没有笑容。”

“闭嘴!”

余曼文看我还在说,疯了似的挥出一拳又一拳,我的眼前发黑,嘴角流血,却依然坚持说着:

“只有一个名叫星然的孩子例外——”

“闭嘴,我命令你闭嘴!”

故事还没讲完,我几乎昏了过去,这时,余曼文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害怕了,她倒退了好几步,惊恐地看着我。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吓人。

“星然说过,哪怕是一粒最小的草籽,也有属于自己的声音……”

“星然是谁?”她忽然问道。

我没有回答。

生病时,我翻遍了学校的网页。机器人社的名单里,并没有一个名叫星然的学生。

但此时此刻,我正看见星然朝我走来,从阳光之中,从墙上的那面镜子里。

虽然它并没有珍珠手柄。

选自《少年文艺》2015年第11期

顾抒,儿童文学作家,出版有《抽屉里的玛格丽特》《夜色马奇连》《白鱼记》等作品。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周庄杯全国儿童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2014年获第二届“《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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