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蓝花开

2019-09-10 07:22廖俊清
广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仙山阿花

廖俊清 瑶族,1979年生,广西西林县人。当过中学教师、县政府办公室秘书,任过副乡长、乡长,现任西林县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工作局局长。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一百多篇(首),2016年出版个人作品集《这样也好》。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农历七月十二日天刚亮,班大保的母亲就在门外喊,大保,起来哟,快到十四了,去帮我要芭蕉叶来包粽子。

其实还要柊叶和芭蕉心。这是惯例,以前是父亲的任务,自从班大保当家以后,这任务就落到他肩上了。

班大保像往年一样来到寨子对面的公共山。公共山半山腰上,长着大丛大丛的野芭蕉,一簇簇柊叶,是平仙山村民采集芭蕉叶、柊叶的首选地。在公共山回望,八古镇平仙山村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寨子东面,一片百亩的缓坡地坪上,分布着一百多个圆形大坑和两百多个方形小坑,参差排列,错落有致,都闪着耀眼的净白。这是人们用来打蓝靛的设施,圆形的是发酵池,方形的是滤靛池,外层都用鲜白的石灰涂抹着,整片坡地飘散出石灰糅合蓝靛的甘碱清香。一条约三公里长的人工水渠,沿着寨子东面的半山腰盘曲,水渠上方是绿油油的油茶树林,下方是一排排蓝靛发酵池。这条水渠,泉水长年流淌,春季灌溉寨子前的百亩良田,秋季用来打蓝靛。从公共山俯视,人工水渠波光粼粼,犹如一条银色的水蛇委曲前行。

班大保采集了两捆芭蕉叶、一捆柊叶和六个芭蕉心,回到家里,老婆阿花去扛柴火还没有回来。

父亲瘫靠在火塘边窗口下的简易板床上,“嘟嘟嘟”地抽着水烟,烟雾缭绕中咳嗽着对班大保说,十四以后要去烧石灰了。

班大保说,知道了,我已经约了五师父他们几家了。

犹如人类繁衍生命需要精子与卵子完美结合一样,打蓝靛需要石灰与沤制的马蓝草发生反应,才能结成蓝靛膏。所以,打蓝靛前烧石灰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因为结出好的蓝靛晶质需要用当年烧制的新鲜熟石灰,这是蓝靛品质好的关键。其实一部分村民在农历七月十四之前,就去十公里外的平别石山拉石灰石了,他们用马和骡去驮,驮到村外两三公里的石灰窑里烧。三四家人共用一个石灰窑。石灰窑大都挖在路边,有的挖在路坎上,有的挖在路坎下,规模不一,大小不等,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选址要临水,便于取水灭火和生活。烧石灰的时段,各处冒出一柱柱灰蓝的炊烟,袅袅升上蓝天。班大保记得小学五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经带他去烧石灰。那时候,父亲总是让他守火,叮嘱火小了要及时添柴。他将柴火搬到灶门,再用一根手腕粗的长木棍,把柴火往窑膛里推。

傍晚的时候,间或听到山沟密林深处传来火药枪声——那时候还没有没收枪支,勤劳勇敢的瑶民每家买有一两支火药枪。每窑烧石灰的男人,留一人添柴守火,其他男人出去打猎,打松鼠,打野鸡,也有拿着竹编鱼笼去溪里打鱼的。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每人带一两碗米、一点食盐、一壶自酿米酒、几个陶瓷碗,所吃的菜就地取材:山上的野味和溪里的鮮鱼。借着石灰窑口通红的火光,烧石灰的人围成一圈,有坐木桩的,有蹲踞的,就着鲜美的野味,大口喝酒,谈笑风生,吃得津津有味。两天两夜之后,石灰窑上的火烟由灰蓝变青白,石灰石烧熟了。大家均分了熟石灰,高高兴兴地或挑或驮回家。

烧好了石灰,正到马蓝花蕾绽放的时节,这时马蓝草已经拔节长高到极限,枝叶茂密,色泽深,沤出的蓝靛产量高。

十四这天晚上,班大保没想到他会在那种情状下喊出秀珍的名字,把自己都吓坏了,酒也醒了一半。

但他身下的阿花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一截熟睡的枕木。

这天晚上之所以会这样,班大保想都是因为那瓶劲酒。

那瓶劲酒是儿子小东孝顺班大保过农历七月十四的,说是要一百多块钱,都可以买三十多斤米酒了。这是小东参加工作第一年给父母的孝敬,七月初就买回来了。从红城学院农村定向委培小教大专班毕业后,小东分配到八古镇的一个村小当教师。除了这瓶劲酒,还有一瓶葡萄酒,小东说是孝敬他母亲的。

平仙山村一直沿袭过农历七月十四的传统习俗。七月十四是瑶族除春节之外的第二大隆重节日,除了春节和七月十四,其他节日可过可不过。七月十三就开始包粽子、包糍粑,七月十四这一天,家家都要杀鸡宰鸭,在神台前祭拜祖宗,祈求祖宗赐福保佑。

小东忙着准备迎检九年义务教育“均衡发展”核验材料;女儿小柳将读初三,随班主任去省城参加暑期夏令营活动了。他们都没有空回来,家里只有班大保和阿花、父亲和母亲。以前过节,喝的都是阿花自酿的米酒。这个晚上,班大保没有再喝米酒,而是把一瓶劲酒都喝完了。他对阿花说,过节喝点葡萄酒吧。阿花平时是很少喝酒的,她只尝了一口,就说不好喝,喝不习惯,还不如我自己酿的米酒香呢,真是白白浪费钱了!

酒足饭饱之后,阿花开始和往常一样收拾碗筷,抹桌子。班大保靠着顶梁柱抽烟,一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劲酒的后劲逐渐上来,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躁热的反应,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

劲酒让班大保依稀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时候阿花来他家帮忙,在家里家外忙碌,浑圆的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他的目光情不自禁随着她的屁股转,让他暂时忘了秀珍。在他最痛苦的那半年里,正是因为阿花的大屁股,经常顽强地在他眼前不停地扭来扭去,他才最终屈服了,顺从了父母的心意,娶了她。

阿花忙完家务活后,先是自己洗了热水澡,然后又给班大保舀了热水到木桶里,叫他洗澡。班大保洗了可能不到五分钟,就发现身体有了与平常不一样的反应,自己被吓了一跳。他感到非常躁热,赶紧披上睡衣,直奔卧室而去。

阿花的睡眠质量很好,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刚结婚不久,班大保就曾经说过她睡觉像猪一样死沉。阿花说我白天干那么多活,我要是没有觉睡或是睡不够,第二天就会没有精神,没有力气干活。我要是干不了活,你就得多做,就会很辛苦,你知道吗?她说的都是实情,班大保只好哑然了。

贴着阿花热烘烘的身子,班大保感觉到自己全身像着了火一般。这把火是从身体里面燃烧起来的。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和她行夫妻之事了,就好像她不是他老婆一样,可是他们又天天晚上同床共枕。应该是劲酒重新唤醒了他沉睡许久的欲望,他一翻身就爬到了她的身上。和以往一样,她就像是一个长抱枕,任他在身上怎么忙活,她都没有什么反应。自从生了女儿小柳以后,她就这样了。班大保猛然想,其他的女人会不会也这样呢?秀珍会不会也这样呢?如果当年他娶成了秀珍,也会像今天这样吗?这些问题,就像是一颗老玉米粒在火灰中被煨爆一样,啪的一声,带着灶中滚烫的火灰弹了出来,吓了他一跳,他一下子就停止了瞎忙的动作。

秀珍的脸就在这时愈来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秀珍年轻时的脸,粉嫩粉嫩的,宛若阳春三月的桃花,让人看了内心春波荡漾。她的嘴唇微翘,红得像两瓣熟透的樱桃,娇艳欲滴,那么饱满诱人。

那两瓣樱桃,班大保是品尝过的,就在十九岁那年秋天。

那天中午,班大保沿着鸟语蝉鸣的蜿蜒小道,上山去割马蓝草。走到平仙山垭口时,班大保想休憩一下再走。忽然听到垭下传来熟悉的叫唤:大保哥!他循聲望去,看见秀珍背着一个竹篓,身穿靛青上衣,头上缠着红花缀边黑头巾,两手戴着花袖套,站在十多米外的渭小沟边采野菜,脸上挂着粲然的笑容。

班大保问,要猪菜啊?

秀珍说,等下我帮你割马蓝草吧。去年我欠你几天工还没还呢。

瑶民善互助。春耕或秋收时节,他们彼此自发帮工,几家帮一家,忙完自家的活路,又轮流去还工,这样大家都不误农时。班大保说,你跟我还这么客气呀?

秀珍脑袋一歪,嫣然一笑,那我回去了啵!

班大保说,别别别——我巴不得呢!

秀珍和班大保在山上收割马蓝草。秀珍左手捋住一抓马蓝草,右手挥起弯镰,嚓的一声,马蓝草在距地十厘米处茎枝分离,她把马蓝草整齐搁在一处。嚓、嚓,逐渐码成小堆。小堆越码越多。班大保砍来手指般大的青冈树长枝条,在每堆马蓝草边放下一根。秀珍弯腰挥镰收割马蓝草的背影,逐渐绽放成紫红色的马蓝花,微风轻拂,女人特有的体香糅合马蓝花淡雅的芳香扑鼻而来,班大保的肺叶像追逐的野兔左突右跳。十岁以来那股时强时弱地燃在他脑子里的紫红火苗,灼热地跳跃成一簇,燎得他的双耳里嘤嘤地响。

这体香让班大保回想起秀珍读五年级的时候,他读初二,有个星期天去学校,他在村口遇见她背一个很沉的木箱,蜗牛般挪步。他找来木棍,说我和你一起抬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又露出求之不得的神情,说,谢谢你!她走在前头,逢上坡他在后面推,遇下坡则控制速度。一路上,她的香甜体味混合淡淡的汗味随风吹来,既刺激又亲切。从此这气味就像一道无解的方程,让他欲罢不能、挥之不去。

就在秀珍捆扎马蓝草时,班大保禁不住贴上去,双手从背后轻轻地、轻轻地按在她坚挺的乳房上。秀珍哆嗦了一下,扔掉枝条,猛地转身抱住了他,然后咬住了他的嘴唇。她的大胆让他大吃一惊。

班大保觉得,秀珍吐气如兰,浑身弥散着一种特有的迷人幽香。可是阿花全身只有淡淡的香皂味,没有那种特有的香甜气息。开了会小差,他顿时变得懊丧不已,兴致全无,从阿花身上滑落下来,就像是小时候骑水牛不稳一样。

班大保蓦然想秀珍想得不得了,甚至比年轻时还要想!这思念就像大口吃鱼不慎被鱼刺卡喉,欲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让他无比难受。

平仙山村是桂西北三林县最大的瑶寨,分为大寨和小寨,占地约有一千亩,坐落于一个四面青山环抱的山谷中,两寨相距约有三百米,中间有一条直沟隔着,地势平缓而开阔。大寨和小寨中间,有一口形似马槽的泉水古井,一年四季流淌着清冽甘甜的泉水,滋养着平仙山村两百多户一千多个世居瑶民。寨子脚下有一百多亩良田,辛勤的村民稻菜轮作,秋收时节,一片沉甸甸的金黄稻浪随风舞动;隆冬季节,又是油菜花蜂飞蝶舞的景象。一条大沟左水右导,从寨前弯曲绕过,清澈的溪水常年潺潺流淌,萦绕着每一个山脚,人们叫它八古沟。远眺平仙山村的整个地形,很像一个手掬珍珠的灶子。

秀珍的家在小寨,班大保的家在大寨。

每当奶奶看见班大保倚着门框望向小寨出神,就会咧开只有两三颗牙齿的嘴巴笑他,说我们家大保喜欢秀珍是吧,长大了我们帮你娶她回来做老婆唦。那时班大保还没成年,总是比女孩子还要腼腆,每次听到奶奶这话就满脸发烫,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然而班大保真的越来越喜欢秀珍了。

每当秀珍年轻时的粉脸蛋儿浮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就会想起三月盛开的桃花。他第一次认识她,是在他的五师父黄大明家的拜师仪式上。桂西北瑶族男子十至十八岁左右,就要举行度戒仪式。“度戒”是瑶族为年轻男子举行的宗教仪式,是瑶族男子接受本民族传统思想文化教育的一种方式。一个男孩不论是度道还是度师,都要聘请五个男性法师。黄大明就是班大保度戒的五师父。秀珍是黄大明二哥的女儿,黄大明是秀珍的三叔。那时,十岁的班大保就开始喜欢上七岁的秀珍了。在五师父家吃饭,他抬头看她时,她在对面很认真地对他莞尔一笑。她的鸭蛋脸是那样的秀丽,双眼是那样的水汪汪,像新鲜的黑葡萄。他的心里顿时充满不可言传的滋味,竟忘了吃饭夹菜,痴呆呆地沉醉在她的笑靥和眼神里。一股马蓝花般紫红色的火苗,这时,也在他朦胧的脑子里冉冉地亮起来。

和瑶族很多女孩一样,秀珍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平仙山女孩子都早熟,秀珍也一样。女大十八变,等班大保从八古镇上读完初中回来时,她已经出落成平仙山最美的女孩子。小时候那些枯黄的头发,已经变得又黑又密,柔柔顺顺地披散下来,像一幕黑亮的瀑布。老人们说,屋子周围的李树和村子边的桃树,很容易妖化成精。那时的秀珍,甩动着她及腰的长发,扭动着如蜂的细腰和越来越翘的圆臀,出没在平仙山密林覆盖的山路间,就像是奶奶讲古中野桃树精化而成的女妖,凡遭遇她的青年男子,大多都被摄去了魂魄。

班大保就是一个被她摄去魂魄的人。

但是秀珍却没有明确要嫁给他。

虽然如此,班大保也不想像韦桂德一样移情别恋。韦桂德在考上中专——彼时没有“凡进必考”的规定,只要考上正规学校的中专,毕业出来就分配工作,吃公家饭——之后第二年,就和村里青梅竹马的姑娘分手,与城里的一个女同学谈恋爱,商定毕业后结婚,过着让村里人羡慕的好生活。

班大保都是一直想娶秀珍过日子的,不管境况发生什么变化。

韦桂德也是平仙山村的,读初中的时候,他和班大保又是同班同学。但他们之间的成绩差距挺大,班大保名列前茅,韦桂德只是中等水平。后来,韦桂德考上了市里的干部管理学校。现在,他是县招商局副局长。

而班大保只能回到这平仙山里。

谁让他没能参加中考呢?但即使考上了,他也没法去读。

这都是因为读初三那一年,准备中考的时候,他的父亲风湿加剧,几近瘫痪,只能拄着拐杖生硬地踽步而行。打蓝靛的过程中,双腿需要经常浸水,家里困难,他父亲换洗的衣裤少,裤腿湿透了没能及时更换,常常穿到身体的热量把裤子烘干,几年下来,积湿成疾,患上了风湿病。家里的顶梁柱相当于倒下了,班大保只好忍痛辍学回家,把求学的愿望埋上火灰,期待有朝一日能夠燎原。

那时他的肩膀很单薄,比平仙山许多常年干活的女孩子还要单薄,但他必须接替父亲去打蓝靛。打蓝靛是桂西北瑶族种植马蓝草沤制蓝靛膏的传统工艺。蓝靛膏是当地瑶族最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打蓝靛是平仙山最能挣钱的活路,也是最烦琐最苦最累的活路。

以前打蓝靛的时节,父亲经常叫班大保去打下手,说要教他打蓝靛。

打蓝靛用的蓝靛发酵池和滤靛池,祖辈已经挖好,并且连续使用了几十年。发酵池是直径四米、深一点五米的圆柱体大坑,池前开个长方形闸门,闸门内开上下两口纵排的圆洞,上洞用于排废水,下洞用于排放蓝靛膏晶质水。发酵池表面是十厘米厚的石灰、黄泥、粉沙三合土石层,防止渗水漏水。一个发酵池配有二至三个滤靛池,滤靛池用来沉淀蓝靛膏。滤靛池挖成长方形,长一点五米,宽一米,深一点五米,在池前开一个滤废水的闸门,闸门内纵向开一排小孔,有六个,用于从上至下排滤废水。

在做每年重新启用发酵池和滤靛池之前必做的维护之后,父亲让班大保引水入池。放水养池的五天里,父亲和母亲去山上收割马蓝草。班大保在发酵池边整理地坪,等待堆放马蓝草。从发酵池到马蓝草地,有一个小时的路程。父亲和母亲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中午的时候,每人挑一担马蓝草回来。下午再挑一次。每担虽然只有六十斤左右,但一个小时的路程,足够把他们累得汗流浃背。挑回来的马蓝草先码放在地坪上。观察发酵池没有渗漏现象,父亲把池水放干,从池内用两个木塞分别塞紧上下圆洞,再用黏稠的黄泥糊上木塞,堵住圆洞,确保不会漏水。母亲和班大保解开捆绑马蓝草的条绳,父亲将马蓝草摊开,均匀放入池中。每次沤泡放十担马蓝草,上面薄盖一层青冈树叶,然后用楠竹引水入池,等清水浸过叶面十五厘米左右,再在上面平排压上几根横木,几张二十厘米宽的厚木板。

在马蓝草沤泡的四天里,父亲一遍遍仔细检查滤靛池,查看发酵池与滤靛池之间的引靛渠道,那里也涂抹了一层新鲜亮白的石灰。沤泡时间一般是三至四天,但遇到高温或其他原因导致马蓝草分解很快时,可视情况缩短沤泡时间。每年第一池沤泡的时间相对较长。其间,父亲每天用木耙将马蓝草上下翻动一次,他说这样可以加速分解。

四天之后,马蓝草分解出绿色溶液。父亲挑上两半箩筐的熟石灰,约有五十斤,又叫班大保扛一把木耙、两把木柁,和他去打蓝靛。

父亲将压在马蓝草上的横木和木板抽出来,用一根长横木横在发酵池三分之一位置,再从池沿往横木上搭上几块木板,一个水上简易平台就搭成了。父亲站在平台一角,用木耙捞起湿漉漉的烂枝叶,往空中一扬,烂枝叶“吧嗒吧嗒”甩到平台上,很快码成一大堆,绿色溶液淅淅沥沥往下滴落。

水、渣子出池三分之二时,父亲说,抬石灰来!班大保将两半筐石灰抬到发酵池边。父亲在平台一角,再搭一根拳头粗的横木,将两半筐石灰吊在横木上,用竹木棒搅动其中一个箩筐内的石灰,说,大保,你搅动那一个。班大保照着父亲的方法,时而顺时针搅动,时而推磨般搅动,石灰粉迅速溶于水中。父亲一边搅动石灰,一边观察池内水色的变化,一边用手指蘸溶液入口品味,像调酒师调配鸡尾酒般神秘庄重。

石灰搅动了一会,父亲说先这样吧。他一脚踩在池沿上,一脚踏在平台上,双手紧握木柁,身子用力一躬,同时松开一只手,身子弯曲近九十度,木柁“嘭”一声插入水中,水花像被世界顶级跳水冠军稳稳压住,“嘭”一下消散了。他又猛地挺身抽回木柁,柁头“扑噜”吸出一股溶液,溶液像温泉水喷涌般翻涌,蓝色泡沫一圈圈往外拥挤扩散。一躬一挺之间,打出一弧弧靛青色的希望。班大保跨过平台,拿上另一根木柁,学习父亲搅拌。父亲说搅拌的时候要“三斜三直”,就是搅拌时木柁先斜插入水中搅拌三次,再直插三次,按此顺序,循环往复。刚开始班大保不会搅拌,溅起的溶液比人还高,吸出的溶液泛滥池外。父亲说,慢点慢点,不要浪费了!他们的身上脸上,到处是溅起的溶液和泡沫,开始时是白色的泡沫,然后是灰红色,又转为蓝黑色,最后变成靛青色。班大保看见不断变色的泡沫上,一会儿托起油盐酱醋,一会儿漂着学杂费的钞票……

一个小时后,泡沫变为灰黑色,继而转化成鳞片状的泡沫,父亲停止搅拌。他用双手掬一点溶液到嘴里,又捧起溶液看,像捧起了祖传的传家宝,脸上满是虔诚和期待。当他看到已有蓝靛成线状沉淀在手上,高兴地说,成了!班大保看到池面上的泡沫已变为淡黄色。他问父亲,为什么泡沫颜色变成淡黄色呢?父亲说这说明石灰用量刚好合适,水的味道是碱苦后带甜的,不信你试试。班大保用手指蘸了点溶液,入口品尝,果然感到碱苦后带甜。父亲朝地坪外倒掉石灰渣,说碱苦后没有甜味的是碱性过大,必须用清水冲淡碱度。班大保不禁佩服父亲的丰富经验和对石灰用量的精确把控。

搅拌之后,必须经过四小时静置,等待蓝靛晶质沉于池底,才能打开闸门上面的排水孔放出废水。

打蓝靛如此辛苦,班大保不想一辈子打蓝靛。

他盼着父亲的腿快点好起来,因为他还想读书,还想着吃公家饭。

但是,买了各种有能力买的西药,也尝试了各种民间草药,父亲的双腿还是没能治好。他彻底瘫痪了,永远都不能再打蓝靛了。

因而,班大保只能忍痛割爱,把心里那一点一直保留着的,吃公家饭的火种狠狠地掐灭了。

到了二十一岁那年,班大保脑里那簇紫红色的火苗腾的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过去一直按捺的情愫照耀得明明白白。

那年秀珍十八岁,长得更漂亮了,风姿绰约,端庄秀丽。平仙山村方圆百里新婚的男人为错过了秀珍而捶胸顿足,未婚男人顿时亢奋起来,为向她父母提亲的先后而争执。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接踵而来。有本村的,有外村的,有富裕之家的,也有贫穷农户的,秀珍家一时门庭若市。

班大保家也去提亲,是母亲委托他的五师母去的。秀珍母亲说,半个月前李得力家里已派人前来提亲了,可是秀珍才十八岁,家里并不想让她那么早就嫁出去。五师母对她的这位二妯娌说,大保也不是说马上要娶秀珍回去,只要你们答应了就好,他从小就喜欢秀珍,等多久都行。秀珍母亲却寡淡地说,婶子,你也是看着秀珍长大的,她身子单薄,干活没什么力气;班大保读了那么多年书,他会干农活吗?有力气吗?如果两个人干活都不行,那他们将来怎么养家糊口?我和她爹商量过了,想给她找个大力气的人。你也有女儿,你忍心让她将来受苦吗?我看这样吧,明年班大保和李得力谁打的蓝靛又好又多,我家秀珍就嫁给谁。

李得力小名亚欢,家在小寨,和班大保同岁。叫他李得力,是因为他有着一双在平仙山无人能比的臂膀。这双臂膀让他挑马蓝草的时候健步如飞,甚至比阉过的公骡子还有力气。他很快就取代了韦桂德的父亲,成为平仙山打蓝靛最好的人。

平仙山最有钱的人,就是打蓝靛最好的人,最讨女人喜欢的人,也是打蓝靛最好的人。

这不是明摆着要把秀珍许给李得力吗?怎么能够这样呢?

班大保不服。真心不服!可是不服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是人家的女儿,人家说了算。

为了不让李得力扑灭这簇紫红的火苗,班大保只有放手一搏。

平仙山村的林地大多都没有分,归村集体所有。谁家想种地,自己开荒,刀耕火种,在开了荒的山地上种植馬蓝草。马蓝草是制作蓝靛膏的原材料。马蓝草分为大马蓝和小马蓝,大马蓝种一次可采割三至四年,小马蓝需一年一种,肥力很好的黑沙土才能连割两年。但大马蓝出的蓝靛品质不比小马蓝出的蓝靛好,染布不易上色且容易褪色,色泽也不够亮丽。所以,平仙山人都靠山吃山,以种植小马蓝草作为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马蓝草是多年生爵床科草本植物,适宜在沟边的沙化黑土地上种植。小满前后几天,人们开始种植,不用淋水不用施肥,全靠大自然恩赐生长,四至五个月长得和人一般高,就可以采割了,一年采割一次,土地肥沃的继续护理,第二年又可采割,第三年需要新种了。

班大保庆幸父母选了一片好地开荒耕作:那片林地紧挨着一条山溪,都在半山腰以下,到了秋季也不会闹干旱,很适宜马蓝草生长。

不知为什么,李得力家开荒的是平仙山从半山腰到山顶的那片林地,有三分之一的马蓝草都种在山顶上,这些马蓝草因干旱长势矮小,不及人膝,叶片有点发黄。但半山腰那部分,他家种的面积大,可以弥补山顶部分的不足。

看着自家满山坡长势茂盛的马蓝草,班大保想起以前父亲教他打蓝靛的日子,心中踌躇满志,得出了一定能够打败李得力、迎娶秀珍的结论。心里有了希望,每天来回于马蓝草地和距离平仙山村约半公里的发酵池之间,班大保上山绝不比李得力迟,下山却比他晚。李得力最快的时候,下午五点前就挑完马蓝草回到家了。班大保往往是天黑了才进家门,拖着疲惫的身子吃晚饭。

但班大保不怕苦,也不怕累,他暗暗发誓,只要能打败李得力,只要能娶到秀珍,什么苦什么累他都能承受。

天还没透亮,班大保就起来煮早饭了。

吃饭的时候,第一口饭他只嚼了一下就吐了出来,然后他就愣怔了。这饭夹生,是不吉之兆。在农村,煮饭夹生,预示着最近几天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提醒事主凡事要小心提防。班大保轻轻放下瓷碗,将筷子慢慢搁在竹桌上,心里嘀咕,我还要上山去挑马蓝草吗?去年,那随大雨说来就来的天雷,突然就劈死了好吃懒做的亚光……我是要保住小命还是去挑马蓝草?如果不抓紧打蓝靛,马蓝草叶老化,沤出的蓝靛品质不好,我输给了李得力怎么办?

班大保只犹豫了十多分钟,便唰唰吞下两碗夹生饭,然后毅然决然上山采挑马蓝草。一个上午都平安无事,甚至摔的跤都比平时要少,连屁股都没有弄疼。

中午班大保回到家里,刚吃好午饭,韦桂德找上门来。他说,老同学,今天我们去小寨唱过法歌吧!

班大保说,唱歌好啊,可是我没有空,我要去挑马蓝草。

唱过法歌是瑶族度戒文化必不可少的内容。度戒仪式有二十多个环节,除了几个小环节不需唱歌外,其他环节都要唱歌,各个环节均有特定的歌词,不能随编乱唱。唱过法歌时,要两个人一起唱,一人主唱,一人跟唱。有些环节只有女唱,动鼓、行朝、推生等重要环节需要男女对唱。到了晚上,一个环节结束,下一个环节需等次日天亮才能进行,其中的空余时间,人们可以自由发挥,即兴唱山歌,内容大多涉及生产生活、迎来送往等。

韦桂德说,我师父前几天带小孩拜师,我就知道他今天开始进行度戒活动了。我去帮师父唱过法歌,你跟唱,好吗?

班大保说你找别人跟唱吧。今天我还有很多马蓝草没有挑,现在就要出门。

韦桂德说,村里就你是我的同学,只有你才是我的黄金搭档。

班大保说我要打蓝靛挣钱娶老婆,哪还有什么心思唱歌?

韦桂德说,你急什么?我们同岁,我都还没有娶老婆呢。

班大保说你还读书,等中专毕业后,就是吃国家饭的人了,不用担心娶不到老婆。可我在家当农民,想娶个老婆不容易,尤其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老婆,更不容易。

说着,班大保就向门外走去。韦桂德紧跟着出了门,说这样吧,我去叫阿花来帮你挑马蓝草,有她帮忙,今天下午你很快就会挑完的。

班大保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她有空吗?

韦桂德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是我表妹,我能把她叫来就是了,你不用管她有没有空。

当阿花来到班大保家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她虽长相一般,国字脸,高个子,大骨架,但是纯朴壮实。那天在山上挑马蓝草,她比他挑得多,走得比他还快。有她帮忙,那天下午四点多钟就挑完了。

阿花回家割薯苗煮猪潲喂猪,班大保回到家门口磨镰刀。有她帮忙,这一天他比任何一天都轻松。他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帮忙的好处。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感激韦桂德。

傍晚,韦桂德又来催班大保去唱歌,说明天要回学校了,无论如何要帮师父一晚。

班大保说,我每天晚上要去查看大发酵池和滤靛池,特别是滤靛池要排水防雨,防其他……

以前把第一池蓝靛晶质导流到滤靛池后,他父亲每天晚上都去查看滤靛池,因为每隔二十四小时要打开排水孔排废水,从闸门最上面的小孔排放废水,一边排水一边观察,有时要到夜晚十一点多才回家。从上到下依次基本排完废水,第一池需要排六天左右。上一池的废水基本排完,才能加入下一池的蓝靛晶质水。遇到下雨更麻烦,要找薄膜遮盖防雨。

韦桂德说不要紧的嘛,才个把晚上不查看,有什么关系?

班大保想,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在打蓝靛上乱搞破坏。于是在韦桂德的再三要求下,他们互相搭肩往小寨走。

晚上,动鼓环节开始了,度戒师父有的一手翻读经书,一手敲鼓;有的边锵锵锵地击起钹片,在一阵疾风骤雨的暴响中踩跳着独特的度戒舞步。男女歌手在单击、双击、磨击、闷击等不同击钹声中,合着念经声、敲鼓声唱起过法歌,共同为神秘的度戒仪式活动伴奏。

歌娘唱道:锣鼓放声落午地,还愿府里万年香。法师引春惊天地,惊动天门四处开。千年结愿今日解,阴阳欢乐府里良。凭主师人修阴路,一朝星斗一朝春。

师公动鼓,韦桂德和班大保代师父唱答:一声鼓动功曹降,惊动神圣入堂中。二声动到还愿府,州门府里满堂开。三声九郎应天府,應天府内四处明。四处楼台仙桃子,如春运气上混元。

…………

当晚,度戒仪式进行到十一点,告一段落,唱过法歌也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可以自由对唱山歌了。唱山歌的时候,本寨人不跟本寨人唱,只跟外寨的人唱。按照惯例,主家开始摆夜宵接待师父和亲朋好友。韦桂德要与他师父请来的外乡歌娘对唱山歌,又拉班大保跟唱。

他们围坐在竹桌前。主唱的歌娘坐在韦桂德左边,班大保紧挨在韦桂德右边,同桌的其他人依次围坐。根据习俗,男女双方先各自喝一碗“面酒”。瑶族妇女大部分能喝酒,少妇尤其能喝,个别妇女喝了两斤米酒还能去砍柴。请来的两个歌娘来自足别乡,口齿伶俐,开朗活泼,米酒刚斟满瓷碗,就举碗大方地说,干了这一碗!班大保和韦桂德自是不能在歌娘面前丢脸,也学水浒好汉一饮而尽。

度戒活动期间,村子里的人会主动来帮忙。男人猪宰鸭杀鸡,下厨掌勺;妇女挑柴、洗菜、蒸饭,摆桌收桌。吃夜宵时,班大保看见秀珍来回穿梭于各桌之间,忙碌地加菜添酒。每次秀珍走到班大保这桌,她舀菜的动作就很缓慢,斟酒也是特别满,久不久瞥他一眼。班大保惬意地让秀珍的目光撩抚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忙完之后,秀珍坐在一个角落听他们唱山歌。

唱山歌了。屋子里的人不再说话,只听见抽水烟“嘟嘟”的声音。

男的先唱:百样初生在地面,何样成色用染布;自有蓝草地面初,用来做靛染布黑;蓝靛自有歌章语,世代晓知蓝靛春……

歌娘答唱:染布要用有本事,染布又香布又好;做成衣穿闻又香,年轻男女每人喜;蓝靛桐羊布真好,穿到处何新晓知;年轻男女每人爱,衣服清洁影青深……

歌娘善歌能唱,声调圆润悦耳,那明亮清丽的歌声,宛如山间涓涓细流的小溪,又犹如云雾腾空飘移,给人以美的享受。这令韦桂德和班大保很兴奋。他们就这样你方唱罢我方敬两匙酒,我方唱罢你方又敬两匙酒,一唱一对,匙来匙往。山歌唱多久,米酒就喝多久。

一直唱到天亮。韦桂德醉了,班大保也醉了。

班大保一脚轻一脚重地回到家里,和衣躺到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一抹斜阳照在门槛内的地面上,黑色的灰尘在余晖里悬浮漂游。

班大保一激灵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穿上解放鞋,赶紧去查看他家的蓝靛。这时,八古沟头传来了一阵牛梆声,是几位老人赶着水牛群回来了。牛群从八古沟上来,沿滤靛池护栏外的小路,拥挤着跑过去,穿着一身土布黑衣的廖汉林向班大保走了过来。廖汉林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能跟在水牛屁股后面,在山上东奔西跑。他说大保,你今天看蓝靛了吗?班大保啊了一声,说没有。廖汉林也啊了一声,说我们刚才赶牛经过滤靛池边的栅栏,发现滤靛池上面有一层没溶化的石灰,你这池蓝靛膏可能废了。

班大保拔腿向自家的滤靛池跑去。

我操他妈的!班大保骂了一句。他家的滤靛池被人多放了许多石灰,上层都变成灰白了。蓝靛膏的品质是由石灰的多少决定,放过多过少都不行,要碱苦带点甘甜才适度,把握投放石灰的量没有固定模式,完全由经验来斟酌。当时班大保家的滤靛池蓝靛晶质没有完全沉淀,不能排水,多放了石灰,石灰迅速溶解,他这池蓝靛膏几近废了,价格大打折扣。打蓝靛多的人家,一年沤十池马蓝草叶,一般人家一年三至四池,多些的沤七至八池,每池约得八十斤蓝靛膏。班大保这一池几近作废的蓝靛膏,已用去了七池马蓝草,五百六十斤蓝靛膏变成廉价物了。虽然后面他还有一池马蓝草没有沤泡发酵,但已经稀释不了前面的七池了。班大保思忖,这卵仔怎么盯得这么紧呢?趁我去唱歌就下了黑手。看来一定是熟人干的。

五百六十斤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时蓝靛膏和猪肉一样贵,它让班大保最终失去了秀珍。那年冬天,小寨里噼噼啪啪地炸起了鞭炮声,一阵一阵的,炸得那么热烈、那么持久。在鞭炮声里,有婚礼歌切进来了,一拨一拨的,旋律那么喜庆悠长,那么壮丽浩渺。连开始冬眠的动物都被歌声感染了,又睁开惺忪的睡眼,探头探脑地想看看人间发生了什么事。在婚礼尾曲“义郎答谢坐歌”声中,在亲朋好友美好的祝福声中,秀珍和李得力喝了交杯酒……

就在这天晚上,班大保独自坐在房间里,面朝小寨,一碗一碗地将米酒灌进喉咙里……然后,他嘭的一声倒在床前冰冷的泥地上,病倒了。他在床上恹恹躺了两个星期又三天。

当班大保看见母亲用大红纸包封两支香烟和十二元钱去找媒婆时,他说,你去向谁提亲?

母亲说阿花,她是个好姑娘。

班大保不假思索地说,不行!

母亲说,你还想着秀珍是吧?我知道你喜欢秀珍,但是她都嫁给李得力了,你总不能因为这一辈子不娶老婆唦?

班大保说我就一辈子打光棍了。

父亲说喜欢能当饭吃吗?真是傻孩子!

班大保说,你没听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坟墓吗?

父亲说你说什么?

班大保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坟墓!

母亲说你说的是什么,没有……没有粉末?你说的“电影话”我们听不懂。

一口饭差点从班大保的嘴里喷了出来,他说和你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说不通。

父亲说你有文化,你有文化怎么没吃上公家饭?

班大保把碗狠狠地摔到地上,大声说还不是因为你生病了我才挨辍学,才没有参加中考!这不啻一记重拳击打在父亲的心窝,使他眩晕,令他窒息。随着啪的一声响,那只陶瓷碗顿时四分五裂,碗中的饭也四散开来。家里那只黄母鸡过来争食,“咕咕咕”啄食地上的饭粒,十几只小鸡跑过来围在它四周,争先恐后地抢食饭粒。

去去去!不去外面吃虫来家里找吃!母亲骂出这一句的时候,却并没有赶走母鸡,而是看向父亲。父亲那碗饭还没吃完,就放下碗,斜躺到火灶边的床上去了,他的脸转向墙壁,默不作声。班大保想,也许他觉得歉疚于我了,不是吗——连读书比我差的韦桂德都能考上中专了,他能不怜惜我吗?

母亲说谁想生病?你父亲也不想生病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挣钱给你读书,他才成这样子?说着她拿起地谷秆扫帚,把陶瓷碗的碎片扫到装垃圾的竹箕里。母鸡带着小鸡把地上的饭吃了,连同饭下面的那些尘土,都被它们吞到肚子里去。

母亲说的没错。班大保记得父亲教他打蓝靛时,在搅拌溶液之后,他们的裤子都被溅起的蓝靛溶液淋湿,父亲是主力,背上汗涔涔的,晶白的汗珠与蓝色的溶液混合之后,在脸颊、鼻子和两鬓画出一条条灰蓝色条纹。他虽是打下手,可也累得腰酸背痛。

当天下午五点,父亲拿上一个圆形大筛子去放蓝靛,班大保仍然打下手。

他们来到发酵池边,池上蓝靛废水浮出,蓝靛晶质沉淀固定,分离得很好。父亲拿根两米左右的老苦竹竿,站在发酵池闸门外,将苦竹伸进闸门上面的圆洞,“咚咚咚”地捅着。突然“哗啦”一声,废水把苦竹冲出来,打着弧线哗哗地倾泻而出,灰红的废水沿着滤靛池边的排水沟,流入八古沟。这当口,父亲叫班大保在滤靛池上横摆三根横木,将大筛子放到横木上。

等废水排完,父亲又在滤靛池边支个矮三脚架,在引靛渠末端和三脚架之间,架上一条一点五米长内节打通的楠竹,楠竹一端伸在大筛子正上方。他捞起衣袖说,大保,你去捅开闸门下面的圆洞。

木塞被捅开之后,蓝靛水“哗”一下涌出来,引靛小渠顿时描出一条涌动的靛青色,鲜亮的蓝靛晶质倾入大筛内,“哗哗”滴落到滤靛池里,大筛内立时堆起层层沤烂的马蓝草枝叶。父亲不慌不忙地将短枝和烂叶捋归手掌,挤压水分,把一团团废渣丢到桄榔树下。他的裤子又被溅起的水滴湿润了,额上沁出颗颗细密的汗珠……

听了母亲的话,父亲的脸转了过来,脸上又写满了慈祥。

母亲给怒气未消的班大保重新盛了一碗热饭,说你摔碗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你自己当家了,你摔烂多少只碗,还不是要你自己挣钱买回来?你打蓝靛不辛苦吗?

班大保把脸扭向一边,一声不吭。

母亲又说,我们瑶族从来没有人因为娶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而不结婚,也没有人因为嫁不了自己喜欢的男人而不成家,日子总要过下去。

父亲接话说,老一辈人常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想吧,不要让我们班家的香火在你这里断了!

我可不能成为不孝之子,班大保想。他垂下了头。

母亲说,我们这里一般都是提亲成婚,许多青年男女连面都没见过,媒人提亲父母同意,就结婚了。我和你父亲就是这样。感情是成家以后才慢慢好起来的。阿花她人长得高大,她来我们家帮忙,你也都看到了,干活比很多男人都有力气,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娶回去哩!现在她不嫌弃我们家困难,我们又怎么能嫌弃人家呢?

今早这锅饭是阿花煮的。这天早上,她却没有像往时一样和他们一起吃,估计是她家有什么事叫她回去了。阿花的家也在大寨,离班大保家有五六分钟的路程。她是在班大保病倒的第五天,开始来他家帮忙的。她的母亲和班大保的母亲是儿时玩伴,都是从足别乡嫁来平仙山村的。班大保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叫她来的。他母亲虽然长得比他高大,然而长年累月的辛劳,已使她枯瘦微驼。虽然入冬以后不用打蓝靛,但冬天仍有许多活路要做:在寨前的稻田种菜,砍挑过年烧的柴火……平仙山很多人家,年年都种植棉花。这里的瑶民不会织布,只有以棉花交换壮族的土布,换来土布再用蓝靛膏印染,裁缝制衣。农历九月结束打蓝靛之后,就开始上山开荒,把树木砍成一截一截的圆木,然后扛到开垦处的新地里集中起来,两个月之后,燃烧作肥料。扛圆木是个力气活。那些过于粗大的圆木,班大保和母亲两个人都抬不起来,阿花一个人就能扛到肩膀上,一步一步地在新地里走上五六分钟,把它们集中码成一堆一堆的。

母亲又说,我一看她的身板,就是个很能生儿子的样子,屁股像个大磨盘,我们平仙山最大的磨盘,谁有?

等到阿花再来帮忙时,班大保注意到她的身材真的很健美,虽说高大,腰却不见得粗,屁股宽厚浑圆,真如母亲说的,像个大磨盘。这让他想起读初中时,那个从城里来支教他们美术的农老师。有一次,农老师叫班大保去他的房间里领作业,班大保看见房间的墙上贴着许多“世界名画”,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外国女人,竟然一丝不挂地侧身躺在床上,讓他面红耳赤。农老师说,这个世界上美的东西很多,而人的身体是最美的,特别是女人的身体。班大保觉得那个外国女人的身体真的很美。后来他就常常臆想:秀珍的身体是不是也像她的一样美呢?当他看着阿花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想。

洞房花烛夜,阿花给喝多了的班大保端来热水,用新毛巾给他擦了脸,然后又给他洗脚。当她俯下身子,准备端走那盆水时,那个往高里抬起的肥臀被靛青裤子裹紧了,犹如一团硕大的糯米糍粑。班大保不禁联想到了侧身躺在床上的外国女人,她的美丽无比的圆臀高高地耸成山包。他立时感到身体里有一把烈火,腾腾地燃烧起来。他倏地站了起来,叫阿花放下木盆,一把将她拉到床前,他要把她变成平仙山的画中人。

自从娶了阿花,打蓝靛时节,阿花就不让班大保上山去挑马蓝草了,叫他在发酵池边做些准备,她说他身体经不得那样的苦,而她经得。家里的重活她都抢着干了。可是班大保也不想不像个男人,犁田耙地,打谷收粮,策马驮柴,打蓝靛,他都包了。母亲没有全说对的是,阿花生儿子并不很厉害,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按驮娘江流域农村的话说,男孩“跟爸”,女孩“跟妈”,班大保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就是“龙凤齐(吉)祥”了,任凭外边风吹雨打,他内心依然强大,什么都不怕,他觉得心满意足了。

班大保的两个宝贝儿女小东和小柳,很让他疼爱。他们在外貌上都继承了班大保和阿花的优点,都像班大保年轻时一样,面容清秀,鼻子高挺,嘴巴小巧;眉毛像阿花那样弯弯细细的,却不像阿花的那么淡,而是像班大保的一样浓。不足之处是,身材不像阿花那样高大,却像班大保一样单薄。夫妻俩含辛茹苦送他们读书,他们没有白送,小东大专毕业之后,去了村小工作,每个月省吃俭用,还给班大保和阿花寄钱。小柳学习成绩也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每逢八古圩日,瑶民纷纷赶集出售蓝靛膏,然后买些油盐酱醋或生活小物什。当班大保到八古镇上的信用社取钱的时候,李得力看见了就会说,看来还是你懂得教育唦,小东那么懂得为父母着想!哪像我家李正,不要说寄钱回来,就连他自己用的都挣不够,回家的路费还要家里寄给他。和我年轻时相比,差远了,简直就不像是我的儿子。班大保说李正的力气那么大,怎么不像你呢?你家李正长得高大威猛,我家小东一副单薄身子,小东哪能跟李正比呢?他嘴上这样说,却听到心里有个人嘻嘻笑着,说年轻时我输给了你,把秀珍都输给了你,难道你还想让我的下一代也要输给你吗?!

平仙山村仍在世的一些老人回忆,三林县瑶族沤制蓝靛膏最盛行的时期,是1953年至1957年期间,因为这一时期,新中国刚诞生不久,人民都欢欣鼓舞,安居乐业。而当时壮、汉、苗等民族,仍穿着自织的土布衣,需要很多蓝靛膏染布,瑶族就怀着欢乐振奋之情,大量种植马蓝草,沤制蓝靛膏。但到“农业学大寨”的公社时期,打蓝靛被迫停止了,“吃大锅饭”需要每天挣工分,不允许也不可能再打蓝靛。公社结束之后,瑶民又开始打蓝靛了。时光荏苒,经过几十年轮番种植采割,肥沃的黑土地越来越贫瘠,平仙山上的马蓝草,能割的茎叶越来越稀少,有些都已经割到接近地面的地方,产量越来越低,土地确实需要休整轮作了。

一阵改革的春风吹进了桂西北偏远僻静的平仙山。年轻力壮的劳力陆续出去打工,只在水稻播种、插秧和秋收的时节回来帮忙,将耘田薅草等活留给留守的家人。打蓝靛的人越来越稀少了。

于是,除了寨子两公里半径的山林和水源林,村主任邓步莲就以平仙山村的名义,把村集体所有的林地都出租了,足有两万多亩吧,租给八古镇最大的木材老板吴大华,承包给他种植杉木。为了把砍下来的杂木运出山外,把杉木苗和化肥运进山来,吴大华出钱扩建了进平仙山的泥土公路。这条路原先是机耕路,是公社时期平仙山村民一锄头一铁锹开挖出来的,后来杂草渐渐封路,只剩中间一米宽的小道。

公路扩建了,平仙山的农副产品不用人挑马驮去卖了,小商贩直接开着小型货车到村里收货,一车一车地运出山外。进出的不仅是货车,还有外面世界的花花绿绿、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这些人中,有几个是打“迷十”(打牌赌博的一种方法)的高手。他们三天两头找平仙山人打“迷十”,也不知道他们输了或赢了多少钱,反正半年以后,平仙山有一些人开始迷上了打牌斗“迷十”。

但班大保对打“迷十”不感兴趣,甚至深恶痛绝。他把精力积蓄都用在建新房上。

吴大华财大气粗,仅用三年,就把平仙山变成了八古镇最大的杉木种植基地。其实,平仙山人世代也零星种点杉木,但大多留作起房子、做寿木等家用,没想到要像吴大华大规模种来挣钱。这期间,不断有零星的小火灾在两万多亩的杉林间发生,一次换一个地方,但都被及时扑灭,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听说是租金没有及时给付,也有说是租金分配不公,村组干使用租金不透明,财务没有及时公开,疾恶如仇的村民敢怒不敢言……但也只是大家的臆测,从来没有人见过谁放火烧山。

平仙山所有人家,多多少少都有点自留山。自留山上,有的种马蓝草,有的种棉花,有的种杉木。很多人把自留山上的马蓝草山地,也出租给吴大华种植杉木。母亲和瘫痪在床的父亲都跟班大保说,不要把我们的自留地租给吴大华,一半留着自己种杉木,一半留着种马蓝草——已种马蓝草的那几亩保持原状,留作念想吧,也许将来还要继续打蓝靛呢。

班大保和阿花商量,把自留山上零零散散的几亩马蓝草山地锄了,种上杉木。后来,他们种了八百多棵杉树。其他自留地上的马蓝草,他们仍然留着,像父母说的那样,留作念想。

那些不再去打蓝靛的村里人,只能打些零工干些杂活挣钱。阿花在自留山上种上杉树苗后,就开始到吴大华承包的公山上做工。吴大华的杉树基地山多地广,活路多,先是伐树、锯树、装车,接着烧山、种树,然后除草、施肥……

公路扩建后,村民委主任邓步莲建起了平仙山的第一座砖混楼房,其他村民靠着先前打蓝靛的积蓄,也跟着建起了砖混楼房,有一层的,有三层的,两层半的居多。

班大保和阿花省吃俭用,除了还供女儿小柳读书,他们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拿來建新房。他们为建砖混楼房紧张忙碌,不想一辈子住土坯瓦房。

第二年秋天,班大保家建好了两层半砖混楼房,就等装修了。

那天街日,班大保去八古镇赶街,要领些钱来装修新房。路上碰到五师父黄大明,他挑着满满两筐蓝靛膏,蓝靛膏用新鲜芭蕉叶兜着,闪着靛青色的亮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靛香。

班大保说,黄师父,弟子帮您挑一程吧。

现在上点年纪了,不经挑了。五师父说,要不是秀珍昨天说要跟我借钱,我还不急着来呢!

班大保问秀珍借钱干什么。

五师父说还债,她说急用——你赶街买什么?

不买什么。班大保说,来领点钱装修房子,小东每个月打给的。

正说着,他们来到了八古镇上。还没把蓝靛膏放下来,五六个壮族妇女一拥围上来。五师父对班大保说,你先忙去吧。班大保放下蓝靛膏,往镇信用社走去。

当班大保从信用社取了钱走出来时,看到秀珍正站在对面的街边卖棉花。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氤出一片彤红。

班大保走到秀珍身边,说卖棉花啊。

秀珍轻轻抬头,说好久不见。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她已经四十岁了,鬓角上长了几根灰白的头发,盘在头巾里的黑发干涩没有光泽。脸上的皮肉有点松弛,眼角处堆起几条细微的皱纹,像鲤尾的形状。身体也丰腴了不少,使先前的蛮腰变粗了,身穿的衣裤显得紧绷绷的,仿佛一个沉重的旅行包。唯有双肩还是瘦削的薄肩。只是胸脯和臀部似乎比年轻时更大更丰满了。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班大保心里突然生出说不清楚的滋味。

班大保说,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秀珍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班大保说,我第一次请你吃饭,你不赏脸吗?

秀珍说,那我们去市场边吃,我先过去等你,你一会过来。

秀珍选的是一间人比较少的快餐店,班大保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班大保说,你想吃什么?

秀珍说,我想吃麻鸭肉,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麻鸭肉了。

瑶族大多居住在高山,房子距离河溪较远,不方便养鸭。

班大保对服务员说,给我们来半只白切麻鸭,一盘南瓜汤,一碟炒猪杂。然后问秀珍,你还想吃什么?

秀珍说这样就够了。

离秀珍那么近,班大保发觉,生活的风霜蚀化了她年轻的纯真,一缕淡淡的忧伤,像袅袅的暮霭缭绕着她的鸭蛋脸,但依旧改变不了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如既往盛满痴情的明眸。

服务员很快把菜端上来了,班大保给秀珍夹了一个鸭腿,秀珍给班大保夹了几片猪腰。

吃了一会儿,秀珍突然把筷子搁在碗上,掩面抽泣起来。

班大保说,你怎么了?

秀珍仍然哭泣,双肩如风中的树叶不停地颤抖。

班大保说,五师父今天来卖蓝靛膏,他说你……

我跟三叔借钱……秀珍哽咽着说。

班大保诧异地说,李得力打蓝靛比我们谁都打得好,你们家不是很有钱吗?还用借钱?

秀珍说,过去是有些钱,但现在没有了。李得力赌钱,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了。这路扩建了以后,就有山外专业赌钱的人进来。他耳朵软,禁不得那些人拉他,就下水了。人家耍计谋,合着把他骗惨了。

说着,秀珍的眼泪就像是夏日突来的山洪,越来越汹涌。

班大保赶忙递了一张纸巾给她,说你不劝劝他吗?你的话他也不听吗?

秀珍擦去那些流出来的眼泪,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说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已经赌上了瘾,收不住手了。我劝他,他居然还动手打了我。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不到半年,他就把这二十年来积攒的家底,统统都输光了。

班大保大吃一驚,说,李得力怎么能这样呢?那你还跟五师父借钱给他,你这不是鼓励他继续赌下去吗?

我借钱不是给他继续赌,是帮他还高利贷。秀珍说,他都赌疯了,没钱就借了高利贷……

班大保吓了一跳,一个农民连高利贷都敢借,而且是为了赌博!

秀珍说,放高利贷的人昨天来,限他七天内,至少要还三千元,否则就要他三根手指。

班大保忽然感到一阵寒战,好像自己的三根手指被按住,就要被砍掉似的。

得力那边的亲戚朋友知道他赌钱借高利贷,都不愿意借钱给我。秀珍又说,只有我三叔答应借钱给我,但他家也不富裕……

班大保倏然感到心里像是倒进一瓶陈醋,说,他值得你这样做吗?

秀珍说不管怎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毕竟是我男人啊!

说这话的时候,秀珍低下头,班大保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顺着脸颊扑簌簌往下流。刹那间,他看到它们变成了一根根杉叶的针刺,嗖嗖嗖地朝他的心尖狠狠戳过来,戳到滴血。

班大保真想走过去把秀珍搂在怀里,让他的体温烘干她的泪水,可是他又意识到,这是在八古圩的快餐店里,他不能这样。

班大保右手伸进上衣左口袋里,说我这里有点积蓄,你先拿去应急吧!

秀珍徐徐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班大保,羞赧地说,这不好吧?

班大保说,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家现在又不急用。

秀珍说,你借钱给我,你回去怎么跟阿花交代啊?

班大保说,阿花会理解的,谁能见死不救呢?

秀珍说,我在渭小沟还有两百多棵杉树没有卖,回头我马上卖了,就还你。

班大保疲惫地回到家里,第一次对阿花撒了谎,忐忑不安地说,信用社的电脑出故障了,他们还在检修,等修好了才能领钱。

好在阿花也没有细问。她正在给女儿小柳编织过冬穿的毛线衣,也没时间多留心问他一句。她当然是相信他的,甚至可以说她是很爱他的,就像她从来不嫌弃他身子单薄一样。

后来,秀珍说那两百多棵杉树,其实早就被李得力抵押给吴大华,换取赌资了,或许连班大保给她借钱时她都不知道。

班大保只好惴惴地向阿花说明了情况。

阿花听了,一句话也不说,缓缓地走到门边,眼睛望向寨子对面的公共山。空气中弥漫着沉郁的气息。许久,她才转过脸来,说既然是救人,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可是这些钱是小东几个月省下用来装修新房的,我们既不是李得力的亲戚,也不是秀珍她爸妈,你还是要想办法让她还回来!她说得很慢,每吐出一个字就像拧紧了一个螺母。

那晚,听着阿花发出来的呼吸,不再像往时那样均匀好听,而是时大时小、时急时缓,班大保羞愧得一夜无眠。

德高望重的寨老说,这里的瑶族居住于高山,生产方式经历了由早期的游耕、狩猎、采集的粗放型经营模式,向定耕甚至经济作物的种植的变迁。一般来说,生产条件相对恶劣,田地距离居住点比较远,交通极为不便。为了更好更高效地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瑶族普遍在自家的田间地头搭建寮棚,作为农事生产的季节性临时住所,这种寮棚是瑶民先祖迁徙过程中自我保护的设施,具有休憩的功能。班大保在自家那片马蓝草地上,也建了一个大寮棚,方便生产生活使用。

吴大华来找班大保,要班大保上平仙山去给他守寮。这才几年,平仙山大大小小的山地上,已经全部长满了他的杉树。由于改变传统种法,施肥培土,杉苗的长势比传统种的疯长了许多,几年间就有三米多四米高了。为了便于管理,他在平仙山靠近溪流的地方和半山腰,模仿瑶族搭建了几间山寮,作为临时休息场所。吴大华住那一间在马蓝草地中间,是租班大保家的山寮,一个月五十元钱,寮棚里经常放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比如油锯电瓶什么的,还有堆放着化肥。吴大华说,他第一个想到请班大保,是因为班大保是韦局长的表妹夫,人又老实。班大保想,在家里有可口的饭菜,醇香的米酒,温热的澡盆,阿花暖好的被窝,而让我一个人在山上过夜,连说话也没有个伴,实在是太孤单了。尽管吴大华说每天给他五十元工钱,逢传统隆重节日每天给一百元,班大保都没有答应他。

班大保回去和阿花商量。阿花说,去守寮又不用你干活,你在那里看东西、睡大觉,就有钱收了。小东还要还以前读书时借的债,有机会你就自己挣点钱,给他减轻负担吧。

由是,班大保去平仙山上给吴大华守寮。走到村子后山,他转身回望,平仙山村掩映于千年百年的参天古树之中,匍匐在延绵的环山怀抱里,通往外界的村口犹如张开的虎口;野酸枣树、古榕树、枫树和红椿树相互辉映,满目黄绿,给平仙山村平添了不少秋意。

这年秋天,天气还是很热,山上充斥着尖利的蝉鸣,让人心生无名的烦恼。拿上山的米很快吃完了。第二天中午,班大保就下山回家去,准备拿一些米和菜。回到家里,阿花已用塑料袋装好了地谷米和腊肉,绑上背带,说正想给他送上山去。班大保喝了阿花炖的腊猪脚汤,吃了她做的热饭热菜,还喝了几口米酒。阿花要陪班大保上山去一起守寮,说你一人在山上我不放心。班大保说,可是家里的老人谁来服侍?还有猪啊鸡啊谁来喂?阿花就不再坚持了。她把他送到村口。他刚迈出几步就回头看她,看到她眼里有一百个不放心。

走进渭小沟时,阳光斑驳得很微弱,树林过于密布。班大保猛然看见路边大树下坐着一个人,拿着草帽扇风。

他走近一看,惊住了,是秀珍!

班大保说,这么热,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秀珍说,我想陪你去守寮,好吗?

班大保愣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觳觫,说,这……这怎么行呢?

秀珍说,你不喜欢我了吗?

班大保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秀珍说,我是不是老得让你讨厌了?

班大保说,群众的唾沫可以淹死人。

我是老了,秀珍说。她的脸上就有液体流了下来,不知是眼泪还是淌出的汗水。

班大保说,我也老了。

秀珍说,你那些钱,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班大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是回家去吧!我要赶快进山去,如果吴老板的东西被人偷或破坏了,我不仅白白守了,可能还要赔钱。

秀珍说,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去守寮,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班大保毫不犹豫地说,不行!你不怕阿花知道吗?我还怕李得力,我打不过他。秀珍说李得力现在正在逃命,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他还敢回来吗?班大保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带你上去的。秀珍说,要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呢?班大保说什么秘密?秀珍说等到寮里,我们吃了晚饭再说。班大保说那我还是不听了。秀珍说是吗?你想知道当年是谁破坏你的蓝靛吗?

班大保懵了一下,心里立时涌起无限郁闷和痛楚。

秋天的黄叶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起来。班大保举目四望,远远近近的山,还有山上的树,以及身后远处寨子前的梯田,全都变得迷蒙起來。他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是不会有人上山的,这些杉树又没有什么看头。杉树林里,只有秋风呼呼地吹,树影婆娑,不见人影。

班大保说,那等你讲完了,我就送你下山。秀珍就笑了,仍像年轻时笑的那样,有点幽幽的。

傍晚,秀珍和班大保并排坐在竹桌前吃饭。寮里的灶火渐渐熄灭。余柴的烟雾仍不断氤氲。班大保准备喝一碗糯米酒。秀珍说晚上应该喝酒,我也喝一碗米酒吧。

班大保把一碗香酽的糯米酒喝下去后,觉得米酒的强力后劲慢慢袭上来。秀珍也喝了满满一碗糯米酒,她说你说这山上闷,有酒就不闷了。

班大保说,你快告诉我,当年是谁破坏了我的蓝靛?

秀珍诡秘地一笑,往两个瓷碗里又倒满了米酒,说,我不告诉你。

班大保用拳头捶了捶秀珍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他感觉她的肩膀还是那么单薄。

秀珍说,知道吗?你读初中时我就喜欢你了,我一直都想嫁给你的,可是有时我又不敢想,因为我怕你考上中专,像韦桂德那样成为吃国家饭的人,那样你是不会要我的。

咳咳咳,柴火的余烟突然把班大保呛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他把一口黑烟硬生生地吞进肚里,连咳了三声。秀珍赶紧帮他拍拍胸口,他才缓了过来。

班大保说,你就不要骗我了,你现在骗我还有什么用?秀珍说,我不骗你。班大保说,你不骗我,那怎么又让我和李得力比打蓝靛?秀珍说,那是我爸妈的意思,他们就想把我嫁给李得力——我妈说你读书多年不会干农活,你爸瘫痪在床,家里负担很重,谁嫁给你都会受苦……

班大保骤然感到心里吹进来一股冷风,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说,难道是你爸妈故意破坏我的蓝靛?

秀珍说,你别胡说!我爸妈从来没有破坏过别人的东西!说着她把剩下的半碗米酒“咕咚”全喝了下去。

班大保心里想你爸妈嫌弃我,难道不是破坏吗?嘴上却追问,那是谁?

秀珍垂下了头,眼泪渗出指缝打到她的大腿上,吧嗒吧嗒响。她喃喃地说,是得力,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吧?我也是在那次劝他戒赌,他喝醉了酒动手打我时我才知道的。他说他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他实在是太喜欢我了,为了得到我,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班大保一口干了碗里剩下的米酒。一股湿柴冒出来的浓烟熏进他的鼻孔,呛得他连连咳嗽,咳咳咳……

班大保趔趄地走到寮外,张开双臂,仰面长空:啊……

冬意渐浓,时光里的一些细碎却还停在深秋里,天气阴凉,山上异常地刮着呼呼的大风。这天气是怎么了?往年没有这种情况的。天干物燥,枯枝败叶随风哗啦啦作响。

天快黑了,大风还在刮。班大保没想到,秀珍来和他喝酒那天之后半个月,阿花突然野猫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他家的寮棚。她带来两斤半装的一瓶自酿糯米酒。

我来看看你。阿花说,喂好猪我就过来了。

班大保知道她其实是不放心他。他说,你来了家里怎么办?

阿花说,小东在家。今天星期六,他回来要地谷米。

班大保坐到竹桌边。阿花去木架上的竹篓里拿来两只陶瓷碗,摆到竹桌上,像平时那样娴熟地往一只碗里斟上米酒。她打了一碗米饭,边“噗噗”吹气边吃起来。

轰的一声,黑夜就来临了。班大保闩上篾门,点燃了半支红蜡烛,站立在竹桌上。寮外大风呼呼地刮。暗红的烛光在挤过寮棚缝隙吹进来的夜风中左右战栗。

突然,对面山上隐约传来了几声爆响:

噼啪——噼啪……呼呼——

班大保停止了咀嚼,竖耳倾听。阿花问是什么在响。班大保说不知道。他继续咀嚼腊肉,喝了一大口米酒。

但很快的,响声连续传来:

噼噼啪啪……呼呼——

阿花很快地扒了饭,将碗放到竹桌上。班大保“咕咚”一口把碗里的米酒喝光。阿花帮他盛了一碗米饭,放在桌上。

但班大保还没吃完那碗米饭,寮外的巨响已经变得很密集很近了。阿花说好像是火烧山的声音。班大保心里发毛,说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们就看见寮棚门口一面的缝隙透进无数火红的光线,感到空气比先前更加炽热,弥漫着一股树叶杂草燃烧的浓浓烟味。

他们赶紧起身,冲到寮外。

他们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只见马蓝草地外火光冲天,漫山遍野的杉树,那些已经长到一层楼高的杉树林,瞬间淹没在一片呼啸生风的大火之中。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苗呼呼地蹿向空中,足有十几层楼高,一棵棵杉樹燃着炙热的烈焰,像一个无比整齐的巨型剑阵,无数支竖立在山岭上的红色利剑直插云霄,天地通明。

噼噼啪啪……呼呼——

火势迅速蔓延,无数杉树在烈焰吞噬中仓皇呜咽。

忽然,班大保好像听到对面山上有凄厉的哭声。他想,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除了我和阿花,还会有谁守在山上呢?他和阿花不禁大吃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在风火肆虐中,他们侧耳细听。阿花的耳朵比班大保的灵敏,她说在那边,好像有人在哭喊。顺着她指的方向,班大保看到右侧的一条山脊上也有一间与他们住的一样的寮棚,看样子被大火烧塌了。

他们顾不得多想,打着手电筒就沿沟朝那一间寮棚奔了过去。

那间寮棚已经被火烧了,烧得一片狼藉。更为危险的是,山寮的梁木还在燃烧,四周的杉树也在风中助大火势。班大保叫阿花走开,离这山寮越远越好,他自己去看就行了。可是阿花不听他的,比他还快地就冲上前去。

他们看见寮棚前有个哀号的女人,即刻惊诧了——她是李得力的表妹李梅,身子不住地哆嗦着,用手指着还在燃烧梁木的那间寮棚。班大保不明白她指什么。阿花说那里面有人是吗?李梅恍惚困顿地点点头。

班大保和阿花又冲了过去,但他们都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阿花更是吓坏了,李梅更是吓得连哭声都停止了。只见那间山寮的一角跪伏着一个烧焦的人,蜷缩成弓形,作出往外爬的姿势,但似乎有什么力量阻滞其逃生的灵活性,惨不忍睹。空气中充斥着恐怖、恓惶的气息。

后来,李梅说寮里烧死的,是她的表嫂——班大保惊愕了——那是秀珍!他心里一颤,顷刻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晕倒下去,他赶紧伸手扶住身旁的一根树桩,努力让身子稳住。李梅说,我们来给杉树施肥,是表嫂秀珍主动要求吴大华的,她要做工挣钱帮表哥李得力还高利贷。我们才做了几天工。晚饭时,表嫂说她很烦恼,喝了很多新酿的头酒,吐得一塌糊涂,是我扶她去睡的——谁料到会发生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呢?!

我是拉肚子起来解手才不挨烧死的,李梅又凄然惊惧地说,我有胃病不敢喝酒。我正在沟边屙屎,忽然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我站起来看,看见天上很亮,大火从山梁那边烧过来,风太大,火烧得太快,我还来不及跑去喊表嫂,大火就烧了棚子……

李梅掩面号哭,无助而孱弱。

班大保心里一阵发怵,惊慌失措地想,幸亏我守的寮棚搭建在一大片马蓝草地中间,四周有碧绿的马蓝草作防护带,隔离了大火,我和阿花才幸免于难。

正在他们六神无主的时候,山下的机耕路上颠簸着几束摩托车、小车惨白的灯光,灯光一上一下地蜿蜒而上。灯光里悲惨地飘游着黑色的灰烬。

当晚,村民委主任邓步莲带着几个在家的青壮年先到了,接着镇政府的领导干部到了,继而县林业局领导带着防火办的专业扑火队到了,后来分管防火的县领导也到了。他们一个个蔫头耷脑,可能是表示对死者的默哀。县领导是经过大风见过大浪的人,他神态安详,处变不惊地指示手下安排善后工作。大家旋即紧张而有序地忙碌起来。专业扑火队去灭大火。镇干部用消防灭火器扑灭寮棚的火,保护现场。邓步莲叫两个村民回去通知秀珍的家人。班大保心里一阵酸楚,脱了身上的衣服,轻轻覆盖在秀珍的脸上。满地的人,一张张疲倦的面孔,写满了凝重的惊讶、悲悯、惋惜和惶惑,还有一些难以说清的复杂表情。

天亮的时候,李得力踉踉跄跄跑到现场。李梅指着秀珍呜咽着说,表嫂是为了帮你还高利贷才来打工的……李得力“扑通”跪伏地上,仰天悲号:是我害了你啊,秀珍……直接晕厥过去。有人帮他按人中,他苏醒过来又晕了过去。许久,李得力终于又醒过来,他涕泪滂沱地说,那火是他烧的——随手丢的一个烟头。他出逃得急,身上没有多少钱,苦撑一个多月,只好躲回平仙山自留地寮棚里(这寮棚与秀珍和李梅务工住的寮棚仅隔一道山梁)。天将黑时,他从山寮回寨子找吃的,路上随手丢了一个烟头,万万没想到居然引发火灾。看着熊熊大火,他惊悔不已,辗转躲到寨子西头的牛棚里。天准备亮时,寨子一片骚动,村民奔走相告:大火烧死了秀珍。他如遭五雷轰顶,跌绊着蹿出牛棚,跌跌撞撞地飞奔现场……

第二年春天,吴大华把被火烧得一通焦黑的那片杉木全砍了,据说约有一千亩。被那场大火吞噬过的地方,特别是那间死人的山寮周围七八百亩的范畴,吴大华都不再踏足了,也不再种植杉树了。后来吴大华赔了死者秀珍家属一笔巨款。那天上午,李得力黯然神伤地接过那笔巨款时,当场挥起菜刀把右手三根手指剁了,猩红色的鲜血飞溅到沓沓钞票上,顷刻凝成暗红,像凋谢萎败的马蓝花。

农历三月三之后,平仙山村那些怀旧的还能劳作的老人,在那场大火烧过的地方,沿着山沟到半山腰,都播种了马蓝草籽。尽管不断有青年人外出务工,留在平仙山打蓝靛的中青年人越来越少,但平仙山人仍不愿断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生产模式的念想,他们还想在马蓝草上续写幸福生活的憧憬。

班大保站在寮棚外,看着各座山上瑶胞躬身薅草的身影,以及他们脚下黑土地上鲜嫩抽芽的马蓝草,都落满了骄阳的光辉。他仿佛听到他们每夜鼾声起伏,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梦境。他的脑海里又浮现秋天的时候,山沟到半山腰的每座山上,碧绿的马蓝草在温暖的阳光下嘤嘤作响,一地紫红色的马蓝花,层层叠叠,气韵非凡,随风起伏摇荡,涌来无限紫红色的欲望,如一片无边无际的紫红波浪鼓荡在偏僻的乡村,鼓荡着他的乡亲们生生死死呼出的蓝靛气息。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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