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南下

2019-09-10 07:22车海朋
广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宿舍

车海朋 广西百色人,2014年起发表小说,刊于《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广西文学》《作品》《红豆》等杂志。

1

2006年9月,我去大学报到。操场上阳光晃眼,人头攒动,不想大学里人竟这么多。我拖着一口箱子,肩上还背一个包。在中文系报到处填表时箱子脱手,往旁一歪,嘭的一声跌在地板上。身后的人手快,抢在我前面把箱子扶起来。我赶紧回头作谢,看到此人细高个头,腿似麻秆,肤色黝黑,留很长的斜刘海,盖住了眉毛,俨然一个杀马特。他说,同学,不谢的啦。口音有点儿怪,贴着他站着个姑娘,跟他一样黑,俩人拉着手,作亲密状。我心想,可能是姐姐。办完入学手续,我抽空和这个人握了握手。我说,我叫赵飞,本市土著,贵姓?他答,姓李,叫李亥,桂东人。然后往身旁的姑娘一指,明月,我对象。

对象?这个人真不一般。李亥送走了对象。真巧,我俩分到同一宿舍,我上铺,他下铺,一面铺床,一面聊开了。我问,高中你还有空搞对象?李亥头也不抬地说,不耽误的嘛。我好奇心上来了,问,娃娃亲?他说,棋赛上认识的。我问,奔结婚去的那种?他有些警惕地看我一眼说,一毕业我俩就结婚。

虽已是朋友,但这个人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暗地里有些鄙夷他。铺完了床,我从上铺跳下来。李亥也已整理完毕,双手枕臂靠在被子上,突然问我,闲着也是闲着,会下棋吗?我走出去洗手,答他,不下,累得够呛。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翻出一个楠木匣子,摇一摇说,军棋。我一愣。小学时我就下象棋,到了可露一手的水平,至于军棋,倒从没碰过。我说,这个真不会。他直直地看我,半晌叹一口气,说果然不会。又问宿舍其他四人,竟没一个会,于是各自接着忙别的。李亥像霎时失了气力,重新靠在被子上,突然又对我说,我教你,还有四年工夫,不信教不会你。我摆摆手说算了,我是零基础。他说,棋都一样,以大吃小,司令最大,军师旅团营排序,工兵最小,也别小瞧它,工兵挖完地雷,就能把你的旗给扛了。我打断他,你的棋从哪儿学的?他说,我爸教的。李亥说他们镇上每年举办棋赛,老人小孩都会军棋。他爸总拿冠军,极少遇到对手,去年打福建来一个高手,他爸连杀十盘扛了人家的旗。

他滔滔不绝,我不为所动,也没再作声。他以为我来了兴趣,说,来,下两盘你就上道了。我坚持说不下,宿舍的人都玩起手机来。这时一个人说,这年头,谁还下军棋?就是就是。其他人纷纷附和。李亥说,你们就不懂了,军棋很厉害的,益智,你看我一个文科生,数学考一百二。我不以为然地说,上了中文系,还提什么数学?你又外行了,他白了我一眼说,军棋对写文章也好,文章什么最重要?逻辑。军棋也练你的逻辑思维。李亥的一番理论,叫我醍醐灌顶,确信棋艺好的人,必定聪明过人,可是于我自己,终究提不起兴趣。此后四年,我没学会军棋。

李亥因为有口音,大众场合话便很少,逢人就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像个沉静的君子,很快知道是个内秀的人,文章写得好,上大学前作文就上了报纸。各种社团轮番来忽悠新生入伙,李亥毫不犹豫报了文学社。棋社的人来了,李亥两眼放光,拉着人打听,军棋有吗?结果让人失望,下棋的人本就稀少,棋社里有象棋、五子棋、围棋、跳棋,甚至有麻将,就是没军棋。李亥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仿佛接下来这四年也会暗淡无光。

一开学李亥的文章就上了校报,接着又上第二篇、第三篇。我们校报每月出两期,每期一个副刊版,要上相当不易,以我为例,此后四年没能上一篇,简直愧为中文系人。全系开大会,系主任在上面说,有个新生了不起,来第一个月,上了三次校报。那谁,李亥是哪一位?站起来,让我们认识认识。李亥涨红了脸,扭扭捏捏立起来,朝老师们点头示意。一时间无数目光射过来,李亥慌忙坐下。

再后来,李亥参加“奥运杯”征文获奖,校报发了新闻,李亥名噪校园。无论什么年代,才华这东西,总是最耀眼的光环。我们学校不大,明星一般的风云人物,中文系当时有三个,一个是文学才子李亥,另一个是篮球场上的三分王,再一个是海豚音小韩红。李亥变成了一个有粉丝的人,并且多为女粉丝,课余总有女生约他打羽毛球,周末也有女生把电话打到宿舍来,约逛公园。李亥在校报发到第五篇文章的时候,就是上食堂,也总有女生跑过来,坐在对面看着他吃。我说,百花丛中,你也不动心?他斜了我一眼,什么话?我是有对象的人。我揶揄他,对象谈早了吧,后不后悔?他说,明月比她们好多了。我说,可是明月这么远,不如换一个。胡扯,明月会军棋,她们谁会?他说。一副坐怀不乱之相。而我,才华跟外表一样普通,大学四年大概不会有爱情的奇遇,常常不免咬牙切齿,李亥,你就得意吧。

总有女生约,李亥无一例外地婉拒,也有婉拒不了的个案,他就来找我。当电灯泡,或者当挡箭牌,都不是光彩的事情,我十分不乐意,却常常躲不掉。一天李亥找到我说,走,吃烧烤去。我跟他走到校门,发现已经有个外语系女生候着,明白又当了灯泡。两个人轧马路,那叫浪漫,三个人逛,算怎么回事?情景是这样的,李亥走在中间,各人中间隔着一人之距,三个人吃了烧烤,逛了五条街,聊天一共不超过十句。气氛有些别扭,我提议回去吧,他俩立即说好。不料到了学校,刚迈进校门,一个黑姑娘闪到李亥面前,竟然是明月。

原来明月搞突然袭击,来学校看李亥,想给一个惊喜,结果变成了惊吓。宿舍里的人说,李亥去逛街了,明月于是在校门口候着,然后就出现了这一幕。明月看到李亥身旁的女生,脸上刷的一下,花容失色,冲上来揪李亥的前襟,一把推倒在地。李亥立即爬起来,有些兴奋,明、明月,你怎么来的呢?口音还来不及转换成粤语。明月问,那女的谁呀?李亥说,赵飞的女朋友呀。没想到李亥脑子这么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李亥搡了我一下。我连忙把话茬接过来说,对对,我女朋友。明月这才留意到我的存在,她说,是吗?一脸的将信将疑,终于两個人切到同一频道,叽里呱啦地讲起粤语,情绪都挺激动。我听不大明白,趁机把外语系女生送走。回来时俩人已经开始说笑,看到我回来,明月转过脸问我,李亥肯定不老实了?我连忙说,没有的事情。李亥把话接过去,我很老实的,赵飞不老实,你看看他,外语美眉都泡上了。明月盯了我几秒,说,可别带坏我们家李亥。

明月闹完了,两个人和好如初,有说有笑地去开宾馆。晚上十一点,学校统一熄灯的时间,我下铺一直空着,李亥没有回来,我们才恍然明白,他不回来睡了。一时间我们五个都睡不着,也不知道兴奋什么。

宿舍六人,除李亥有对象,其他全是单身,我们都买了手机,窗台上的电话成了摆设,有一段它终于忙碌起来。当时我们都以为,睡一觉明月就没事了,都没曾想他俩感情出了问题。明月回去后,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直接打到宿舍的座机上,当然是查李亥的岗。渐渐发展到每天查岗,在不同的时段打来,有时在熄灯时分,有时在凌晨,大家睡得正酣,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搅了六个美梦,一屋子的怨气冲天。常常的情景是这样的,李亥光着脚跳过去,把电话接起来,什么也没问就嚷嚷,睡觉呢睡觉呢,你也睡吧。咔的一声挂掉了,再补一句——脑子有病的哦。

2

李亥的家乡,在桂东某小镇,毗邻广东,方言为粤语,因此他更像一个广东人。不知何时起,仿佛某种自信回来了,李亥渐渐嘴碎,到了话痨的程度,像要把以前攒下的话一个劲儿说完。在教室走廊,在宿舍,在食堂,我每天听着粤式普通话,有一种活在港片里的幻觉。李亥总夸人,苦于口语词汇量少,夸人多用“猴赛雷”(粤语,很厉害之意),比如隔壁班一个女生,能把《青藏高原》唱下来还在调上,他说,美女,唱歌猴赛雷呀;班里一个男同学,跟外语系一朵班花好上了,他说,你泡妞,猴赛雷呀;系辅导员生了三胞胎,他说,老师生孩子,猴赛雷。诸如此类。

李亥每每发了文章,宿舍的人均以实际行动分享。我们六个人,口袋都挺干净的,李亥领校报的稿费,一般是二十元,当即被我们逼着请吃夜宵。六人划拳,石头剪子布,最后的输者派去跑腿,两碟炒玉米,十元一碟,打了包,拎回宿舍,打开来摊在桌上。六张嘴,怕吃快了,李亥想到个妙法,撤走了勺子,每人发一支牙签,大家便拿绣花针似的,捏着牙签,往盘子里一戳,每次戳起一粒玉米,扔进嘴里慢慢嚼,我发现两碟玉米确实能嚼上半晚。后来李亥的领稿费日,成了我们集体的夜宵日。

到了大二,李亥的才华光芒四射,已然照射到校外,《大学生》杂志发了他的随笔,稿费可观起来,我们的夜宵,从炒玉米、炒田螺,发展至大餐,地点也从学校的小夜市,到了校外的美食城。每回都喝一桌底的啤酒瓶,闹腾到很晚,超过了学校熄灯时间,电闸一打,校门一关,我们回宿舍成了大问题。事不凑巧,临近暑假时,学校又出了一档子事,物电系有人下护城河游泳溺死了,学校差点儿吃官司,随后便大张旗鼓整肃纪律,除了周末外,不许我们出入校门。

据说学校每一两年都会出一起意外事件,如此整肃,也就是一阵风,却也害苦了我们。李亥的稿费又到了,我们削尖了脑袋,要找个地方撮一顿,却苦于出不了校门,翻来覆去不得法。有个舍友灵光一闪,他一个老乡在门卫室上班,于是我们叫了那老乡一块儿上美食城,只消一顿,我们就把李亥新到手的三百块吃光了。酒足饭饱后,一干人浩浩荡荡归来,到校门已是凌晨,那门卫老乡掏钥匙开门,大家大摇大摆地进了,此后再没发生集体被关在校门外事件。

李亥的爱情到底没能战胜距离,大二尾声,明月查岗渐少,从一周一回,到一月一回,后来完全没有了,最后一次打来,是提分手的事。那些个夜晚,宿舍熄灯后,再没有凌晨电话,失恋者在下铺辗转反侧。上下铺床架通连,他每一次辗转,床晃荡如同波涛上的船,我在上铺也不得安宁。大家都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老掉牙的道理不奏效,渐渐只剩我一个陪他尬聊,从师妹到学姐,从校园糗事到明星绯闻,话题不着边际,有一搭没一搭,终于把他聊熨帖了。这家伙安然入眠,我却睡意全无,一脑袋八卦。

恋爱是不是大学的必修课,没人能给出标准答案,即便是李亥。一宿舍的人,终于混成清一色的光棍,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就像是注定了的,李亥的大学时代,大概遇不着一个棋友了,那个酒红色木匣,默默地躺在箱子里,主人从未去打开它。但这不能掩盖李亥的光芒,关于我们的厉害兄弟李亥的一切,比如学业如何顺风顺水,每学期拿最高奖学金,又如文章如何如何牛逼,一篇接一篇往外发表,以至于大二就当上了文学社社长,四年练成一个省级优秀毕业生,这些在此一一略去不叙。不可思议的是,我做了他四年的兄弟,每天睡在他的上铺,依然是个泛泛之辈,除了在感情上,我意外收获了一个美好的女生。而李亥的爱情停留在大一,似乎一直没能放下家乡的明月。

毕业季如期而至,我们像一群无头苍蝇,四处赶场应聘,跑各种双选会,一场场落空。新闻说,这一届六百万毕业生,给社会就业形势造成严峻压力,好像我们是国家的寄生虫。李亥毕竟是李亥,第一个找着工作,去某县一所高中当老师。每一个人嫉妒他,同在一个学堂里坐了四年,但同学不同命,差异还是存在的。

我们是师范生,每人考了一本教师资格证,能做上老师的却寥寥无几。系里开大会,系领导们打击大家:你们这群千禧虫,别把自己当天之骄子,以为毕业你们就飞了?教师队伍早饱和了,没点真本事,你们就做待业狗吧。

李亥给毕业班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毕业典礼还未举行,学校说了,就业第一位,谁找到了工作,准许先去报到。班里为李亥开了简短的欢送会,我比他更兴奋,帮他打点行李,大清早送他上车,像个絮叨的老太太。

我们这届太渺茫了,谢天谢地,你终于落实了,我说。他像是没听见。棋呢,带了吗?我又问。他头也没回,反手拍一拍背包,传出棋子清脆的碰击声。我说,到了单位上,别忘我们。他隔着玻璃挥一挥手,意思是回去吧。我站着没动,鼻翼有些酸。

李亥走了,宿舍里空落落的,晚上十一点,宿舍楼将快熄灯,我们五个人各自躺在床板上,都不说话。整整一天,李亥竟连个电话也没有。第二天上课,我心不在焉,默默地想着,李亥应该到了吧,不知单位好不好,有没有人跟他下军棋。午间下课回到宿舍,门敞着,大家正奇怪,这时李亥提着一件濕漉漉的衣服走出来,扬起来往空中一抖,晾在铁线上。

我们一齐上手,把李亥摁在墙上。从实招来,怎么逃回来了?李亥往下一蹲,挣脱了往宿舍溜。我们跟进去,都等着他开口。李亥不慌不忙,拿起口盅呷了一口水说,被忽悠了。我们齐问,谁忽悠?李亥往床上盘腿一坐说,你们不知道那县城有多远。

原来,李亥坐了三小时火车,到南宁转乘大巴去往目的地,走二级路。大巴摇摇晃晃,仿佛越驶越远,又是三个多小时,才抵达那个陌生的县城。一下车,不早不晚,天空下起了雨,李亥冒雨冲出站前广场。马路牙子上停了一溜儿摩的,几十双手向李亥招呼,他打听去县一中怎么走,一个司机说,坐我的车我就告诉你。另一个司机立即抢活儿,说,没多远,我载你去。雨势渐渐大了,两个司机掐起来,同时跳下车用中指指着对方的鼻子,两部摩托亦同时倒在雨水中,眼看要打起来。李亥退回候车室,心想这儿这么偏远,人又这么野蛮,哪他妈是人待的地方?他忽然觉得委屈了自己,来错了地方,仿佛是被忽悠到这儿的。天黑下来,大雨绵延不停,李亥心灰意懒,在交通旅馆住了一宿,翌日一早,买了一张返程票,离开了那个县城。

3

李亥就这样回到了我们中间,并无半点委顿之色。表面上看来,他跟我们又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就在这时,李亥终于逢着一位会军棋的人,此人是邻校一所医学院的学生。我们学校在城南,医学院在城北,即使城市不大,也相距了五六公里,这么两个稀有物种,我想象不出是怎么遇上的。我们忙着复印简历,四处搜索招聘信息,每天都有人出去面试,然后垂头丧气地回来。人人陷入焦躁颓丧之中,世界恍若即将末日,只李亥一人仿佛置身事外,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每天吃过了晚饭,他换上短裤拖鞋,拎上棋匣子,出门而去。

如此持续一周,我有些好奇,下棋比工作还重要?决定跟他走一趟。我们坐过六站公交车,到了医学院,门卫冲李亥打招呼,来了?他说嗯。俨然老熟人。我们径直进了男生楼,李亥轻车熟路,像回自己的宿舍。是晚自习时间,不断有人下楼,只有我俩往上走,到四楼左拐走完过道,最后一间宿舍,进去看到只有一个人,穿着背心和三角内裤,看到人进来,他没太大表情,也没打招呼,顾自去铺上找了一条黄球裤套上。李亥问,吃了吗?黄球裤答,嗯,你先摆上。

李亥在桌上摆好棋谱,把棋子背面朝上,打乱了摆在兵站上,横的成排,竖的成行,方方整整。黄球裤去洗了脸,戴上眼镜,坐到李亥对面,也不怎么看人,只盯着棋盘说,昨晚你赢得多,你先开。李亥说,是你承让,你先。于是黄球裤不再承让,伸手拈起一颗棋子,翻开是红方司令,几乎与此同时,李亥已经翻起了一颗地雷,也是红方。黄球裤换了一角,不紧不慢再翻起一颗,是白方的旅长,终于分出了阵营,李亥为红方,黄球裤为白方。李亥呼出一口气,很快地瞄了对方一眼,黄球裤表情依然没变化,两个人就你来我往下起来。

我搬一张凳子坐在一旁观棋。对弈的两个人都面无表情,我只看见棋子们翻飞跳跃,听到落子的吧嗒声,以及被吃子时痛快的一声我靠,对于棋局上的风云变幻,一知半解,渐觉索然无味。宿舍靠窗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溜书,我走过去抽出一本来看,《解剖学》,换一本,《组织胚胎学》,又放下,换一张桌子,拿起一本《医学生考研宝典》,连翻开的兴趣也没有了。

心想到底是医学生,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宿舍倒是相当整洁,每张床上的被子都叠着,枕头方方正正覆在被子上。也是三张床,上下铺,也就是说,住了六个。我多余地问,他们人呢?黄球裤没反应,头都未抬一下。屋子里极静,能听到均匀的鼻息,偶有一方被吃了棋子,发出一声叹息。过了半天,大概一局完了,李亥扭头问我,你刚才讲什么?我说没什么。他俩又重新摆上,马不停蹄下起来。我寻着一本卷了边的《绝代双骄》,终于翻起来,随手翻到中间,小鱼儿正夸花无缺:你无缺这名儿的确取得好,你出身于世上名声最响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虑钱财,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谈吐和风神,又可使天下每一个少女对你着迷,你的名誉无懈可击,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骂你。天下若真有一個完美无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看得正入迷,几个人进来,宿舍一下子热闹起来,原来下了晚自习。瞧瞧手机上的时间,他俩已经下了两个多小时,可是从俩人的神态,无法探知一晚的战况。宿舍里的人各自爬上床,好像我们三人是空气,我过去拍拍李亥说,走了。他脸上忽然缓和下来,说,扛旗了,走了,刚好下完这盘。黄球裤伸个懒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摸到剩下的那张空床,往上面一躺。李亥收好棋,摘下眼镜,往镜片上哈两口,撩起衣角细细擦拭,重新戴上,然后冲黄球裤的床喊,猴赛雷。黄球裤闭着眼睛,没看李亥一眼。我俩下楼走了。

陆续有人就业,迫不及待去报到,然而毕竟是少数。学校开了毕业典礼,各班仓促地吃了散伙饭,然后各奔前程。大多数人加入待业大军,有梦想有野心的一拨人,汇入北上或南下的大潮。李亥决定南下闯荡,很快落脚珠海,进某报记者站,做见习记者。我觉着这工作适合他,他文笔好,合适做记者,不比当语文老师差。

好景不长,不久他告诉我,这回真被忽悠了。原来记者站着重搞创收,从不派他做正经新闻,而派了很多赞助稿,也就是某某单位给了钱,报社给对方版面,写吹捧文章,即行业所说的软文。李亥写了半年多软文,不像个新闻记者,倒像个枪手,但忍气吞声了下来。后来不能忍的是,记者站暗箱操作,专门开辟了一个中缝,倒腾“六合彩”。他毅然写了辞职信,转身进了一家大型家私厂,做企宣,编内刊。倒也是文字工作,他的一手好文笔能用上。公司业绩好,月薪噌噌往上飙,接近于万元,手下管着十来号人,随之而来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每次在电话上,李亥抱怨忙死了。他形容说,每天上班忙得简直脚不着地。我问,也没空下军棋了?他苦笑着说,一天拉屎都没空,还下什么棋?哎呀,一手好棋都要荒废了。一提棋李亥就激动。我心想,忙总比无事做好,又不知怎么组织语言,只好假装正经地劝他,行了吧,棋就是个玩儿,珍惜工作啊。

李亥稳定下来,而我境遇不太好,待业了一年,没一个学校招收我,教师证压了箱底。先后去五家单位应聘,去一家广告传媒公司面试,他们问了两个问题,会设计吗?不会。有驾照吗?没有。把我否了。还参加了一家国企的招考,一个职位,二十个竞争者,面试,笔试,复试,一层层考核下来,最后全部给淘汰了,缘由就是:对不起,不是你们不行,是上头领导要安置一个亲戚。我们都成了炮灰。时来运转,一家建筑公司接纳了我,做办公室文员,月薪一千,好在不用跑工地,但从此白日文山会海,晚上觥筹交错,与大多数同学渐行渐远,断了彼此消息,我能偶尔想起来的,只有可怜的一个李亥。每回拨通电话,互相叫起了全名,竟忘了厉害兄弟这名号。

4

2015年4月,李亥千里迢迢,从珠海坐火车到南宁,换乘另一趟火车,辗转造访我所在的百色,一下火车即给我电话,说他爸得了肝癌。是一个雨天,淅淅沥沥,我手忙脚乱,挪走窗边一摞报表,又埋进电脑里。我似乎永远地为工作焦头烂额,熬夜赶的方案,又被否决了,上司吐出一团烟雾,把稿纸往桌上一拍,嚷道,什么玩意儿?翻工。李亥的电话进来得突然,我把自己从屏幕里拽出来,说,节哀顺变。那一头嗓门顿时高了八度,我爸还没死呢!我醒过神来,赶忙掴自己一嘴巴,说叔叔长命百岁。

人声嚷嚷,加之雨声哗哗,李亥高声跟我讲电话,听上去像在告诉整个候车室的人他爸得肝癌了,听说核桃树皮是良药,问我有没有空,陪他跑一趟。

我们这有个有名的核桃村。我正为冒失说出“节哀顺变”而惭愧,并且因为工作的困顿,正想出门透口气儿,于是逮住机会说,有的有的,我陪你去。我们见了面,天公作美,雨竟悄然停了,我俩跳上开往核桃村的中巴。多年未见,眼前的李亥依旧黝黑,杀马特不见了,斜刘海剪成了板寸,条纹T恤扎进裤腰里,腋下夹着个皮包,是个经理的样子。

我说,胖了两圈。他拍拍肚皮说,天天应酬,玩命喝,喝成这样的啦。我说,可口音一点儿没变。他耸耸肩,在珠海,个个都讲粤语的啦。时光荏苒,我从一个企业文员,奋斗几年之后,发际线后移,腰围加粗,却依然是个文员,工资没有变化,生活并非尽是亏待,当年的美丽女生,成了我的美丽妻子,我们过起庸常的日子。倒是李亥,年近三十,仍孑然一身。

还放不下明月?我问。他不置可否,说,缘分未到啦。我不明白他所指的缘分,也不便细问。沉默了一阵,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爸的状况,还好吧?他挤出一丝苦笑说,没到晚期,发现得早。我说,万幸。他说,化疗过几次,瘦成了纸片人,头发脱了一半,看得我难受。李亥把脸扭向窗外,似乎有了哭腔。别太难过了,我拍拍他的肩。气氛有些凝重,我转移话题,军棋呢,没丢吧?他把目光收回来,脸上来了神采,说,棋路都快忘了,奇怪这么大一个珠海,就没遇上个会军棋的人,你说这东西会不会失传?我笑起来,你老人家操心大了。文章呢,还写吗?他说,也没写出名堂来。我有点吃惊,你文笔多棒,放弃不可惜?他尴尬地一笑说,倒也没放弃。你知道吗?虽没写出什么作品,但有人给介绍,我还入了作协。听到这我格外高兴,倏然忆起大学时代,李亥每每发表文章,宿舍里的人比他还兴奋,一笔稿费,也意味着一顿大餐。

车驶得很慢,颠簸了三个多小时。你大概想象不出,这个核桃村有多远,中巴穿过绵延十里的甘蔗林,开始翻山越岭,三级公路蜿蜒崎岖,我被颠得翻江倒海。有个大爷脚边趴着一只鸡,那鸡拉了一泡绿屎,我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李亥望着窗外,神色黯然,突然又喃喃低语,我爱爸爸,我要留他在我身边。又驶了半天,李亥问我,到了吗?我说快了,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安静了一会儿,他好似自言自语,我每月给爸妈打钱,一年打两三万,可他们要的不是这个,他们就盼着我结婚,盼着抱孙子,我太无能了。说着说着,眼眶又湿了。

外面的世界太大,路多了,反倒不好走,就像书上所讲,林间两条小道,你只能选择一条,幻想着另一条。李亥一路颇多感慨,转而又聊起离开记者站,说当时是毅然决然的,也没提前给上司打招呼,他当天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点开word文档,开始敲辞职信。把信递到站长面前时,后者没有一丝惊讶,还郑重其事跟他握了手,以示包容和理解。

李亥说,很幸运,我还有机会选择第二条道,就是那家家私厂,一进去我就做企宣主管,他們都叫我李总,这一来也就逃不过酒缸文化,三天两头陪领导应酬。跟各色客户推杯换盏,酒量本来很烂,于是总是喝醉,把吃下去的东西统统吐净,接着喝,渐渐腆起了啤酒肚。我当年也是细高个儿,现在你瞧瞧,走道跟企鹅似的。

我笑起来说,大腹便便,挺有派的。李亥接着说,一天午夜我喝醉了,晃晃悠悠回住处,路上跌了一跤,一只皮鞋飞出去几米,有个姑娘路过,把鞋给我踢了回来,顺路把我送到租房楼下。她叫小萍,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小萍不漂亮,也不会下军棋,我看中她的简单善良。很快住到一起,像夫妻一样每天上班、回家,从不吵架,每一次我应酬喝大了,小萍就去接我。我是认真的,想有个归宿了。毕业后家里就开始催婚,我在电话上跟爸妈提起小萍,俩老人高兴坏了。

听到这,我说,多好的事,后来呢?李亥苦笑了一下,望着窗外说,小萍家在珠海郊区农村,第二个周末,小萍提议要带我回家,我说太快了吧,小萍说是有些快了,可她妈非要见我。于是硬着头皮去了,她妈果然喜欢我,围着我聊个没完。平日小萍跟我没什么话,倒像是她妈跟我谈恋爱。后来每个周末,我都跟小萍回家,每次去都干活,给鱼塘放苗,给菜地浇猪粪,往稻田里抽水,没有哪一回碰不上活儿,我嘴上不说,怨言都埋在心头。有一回没忍住,我半开玩笑地说,我快成了你们家的长工。小萍愣住了,半天什么都没说。下一个周末,没再带我回她家,再后来她搬走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分手省得找理由,就用这招,我认了,从明月到小萍,仿佛心态已老。只是想起家中父母,唯有借酒浇愁,醉得人事不省,却不再有人来接了。第二天酒醒,竟失忆了。奇怪得很,前一晚怎么回的宿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5

车驶到一个圩场,我们下车,进一家餐馆各吃了一碗肉粉,步行进村。四月的阳光温煦暖人,极少遇见人,牛马在坡上啃草,路旁绿意葱茏,玉米结棒,四季豆挂荚。我们无心欣赏风景,埋头走了快一小时,空气炎热起来,我衣衫尽湿,粘在肩背上,李亥睫毛上都是汗,下巴像屋檐,胸前洇湿了一大片。

终于走进一个村子,砖房错落,鸡犬相闻,一片翠绿的核桃林赫然在眼前,我俩开心不已。狗们难得见一回生人,在屋檐下狂吠,突然箭一样蹿出来两只,作势要咬我们。李亥吓得脸色刷白,捡起一块石头要打。我赶紧制止,说,可别招惹它们。他拉着我要跑,我说,不能跑,你一跑,狗更要追着你咬,能跑过它们?跟我来。我俩背靠背,李亥朝前挪步,我面向群狗,倒退着走。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逃出了犬群包围圈。

一户人家门前,几树核桃花开得正旺,毛茸茸的花蕊缀满枝头,有的叶子下面,已结出青绿的小核桃。开门出来一个老人,看上去有九十岁了,脸上沟壑交错,像个成熟的核桃。看到我们,老人提着嗓子问,你们找哪个?李亥有些着急地迎上去,一口广东腔使老人不得要领,我忙用方言说明来意。老人转身进屋,给我们取来一把镰刀,说,你们要多少,自个儿上去砍。

李亥不会爬树,只好我来。小时候我瘦得像只猴儿,爬墙上树这类事没少干,长大后进城念书,然后留城工作,多年不曾爬树。我踢掉球鞋,往手心抹一口唾沫,环抱树干,手上发力,爬功竟没有退化,噌噌几下,上去了。

我们砍了一小捆,李亥让我掮在肩上,他走到老人面前,从皮包里抽出二百元塞到老人手上。老人连连摆手,说,钱不能要,救人一命,我也能得到福报。把钱挡了回來。李亥千恩万谢,给老人鞠了一躬,说,老人家真是活菩萨,猴赛雷呀。我们旋即搭车返城。

与李亥自此一别,我又陷入文山会海,像其他任何一对朋友一样,我俩总是疏于联络。有一晚我在体育频道看棋赛,突然想起李亥来。接通电话,得知李亥回去后,由于三个姊姊均已远嫁,母亲岁数也在那儿了,一直只由他照料病父,家私厂便回不去了。

李亥在电话那头说,他回到小镇后,抛开了工作,主要的任务,是侍候他父亲,买药、熬药、喂药,父亲睡下后,他就出门看棋,泡在棋摊上,才可以忘掉不少烦扰。从与李亥的通话中,我眼前似乎晃荡着快乐的棋手的身影,那是我的大学同学李亥,在他的小镇的街边树荫里,路灯下,修车铺旁,一圈圈的大爷中间,他到处找着看军棋,偶尔也看看象棋或围棋,主要是围观,关键之处看出要害,忍不住口头支一支招,不一定好使,有大爷不耐烦,便来拉他,小伙子,咱们下一盘。他总是输的多,好似到了亲自上阵,心思又全不在棋上。有时候看棋久了,忘了身处何时何地,猛然想起病床上的父亲,跳起来喊一声坏了,撒腿就往家里跑。往往父亲安详地睡着,他又一阵风回到棋桌旁。

聊起一年一度的小镇棋赛,李亥滔滔不绝起来。今年的氛围比往年都要热烈,胜出的三甲,将代表小镇去县里参赛。李亥的棋路没有生,一路过关斩将进了四强。接下来两两对垒,决出了冠亚军。没有李亥,李亥和另一人,作为第三、第四名,只剩最后一局,争夺最后一个名额。坐李亥对面的小个子,像个中学生,不断地扶眼镜,棋谱已经摆好,大家都围在旁边看。这时李亥伸手跟小个子握了握,说不比了,县里你去吧。大家很惊讶,忙问缘由,李亥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得给我爸熬药了。

我们采撷的核桃树皮,到底起了疗效,李亥父亲的病情有所缓解,当初被大夫宣判了死刑,说病人挺不过三个月,老爷子挺了一年多,状况好的时候,还能让李亥陪着下两盘。去年底走的。李亥,我们班最厉害的人,如今竟成无业游民。就这么下一辈子棋?我问。他说不至于,你说的嘛,棋就是个玩儿。我试探着建议,老爷子不在了,再回珠海看看吧,没准他们还要你。李亥说算了,我不能像颗棋子一样,老被挪来挪去的。

这不太像李亥,我有些担心,问有什么规划。他说,我想自己干。我问,自己当老板?他说,嗯。李亥告诉我,好歹在家私厂干过,累积的一些理念,不能就此荒废了,他想开个家具厂,把乡间的木匠召集起来。突然李亥换了轻快的口吻说,我结婚了。我正想说早该结了。他紧接着说,你猜猜和谁?我问和谁,他顿了几秒说,是明月啦,我们又在棋赛上遇着,她是今年的冠军,就是她在四强时,把我的旗给扛了。

倏忽又过去两年,李亥的一番话,仿佛仍在耳边。如今午夜梦回,大学仍清晰如昨,然而我们早已汇入时代洪流,无谓顺流逆流,无不被裹挟向前。两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比如李亥的家具厂,开张了,又倒闭了。李亥再次南下,去了深圳。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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