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哭泣

2019-09-10 07:22乔·科特里尔
小读者·阅世界 2019年3期
关键词:书架上柠檬池塘

乔·科特里尔

那一晚,我梦到了书。我站在一片森林中,在那里,書都长在树上。外面黑漆漆的,我又冷又饿,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声音。我爬上一棵树,摘下一本书。是一本蓝色封面的精装书,我咬了一口,书就像棉花糖似的在我的唇齿间融化。我又摘下一本红色的平装书,它脆脆的,就像苹果一样好吃。我吃啊吃啊,把整棵树上的书都吃光了。肚子太撑了。我坐在草地上开始呻吟,很难受,好像生病了。

这时,爸爸出现在树丛中:“卡吕普索,你需要一支铅笔和一只训练有素的雪貂帮你找到走出森林的路。我什么都没教过你。”

之后,他变成了一个柠檬,骨碌碌地滚出了树林。我听到妈妈在唱歌,那感觉很奇怪,因为我不记得小时候听过她唱歌。不过在梦里,我确定那就是妈妈的歌声。歌声让我把刚刚吃掉的那些书全部吐了出去。那些字词从我的嘴里跌跌撞撞地挤出来掉在地上,我也躺在了地上。头发、手指、脚和这些词语、语句和段落交缠在一起。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眼前舞动,我开心极了。

“所有的书都找到了?”梅问。我把解救书的行动完完整整地跟梅讲了一遍。

“重新放回图书馆了?”

“是的。它们需要晾干。有些书还好——当然没有以前那么好,但至少可以读,我把它们重新放回书架上。破损比较严重的只能扔掉了。”

梅难过地点点头。我们放学后就去了梅的家里。梅在她的墙上继续喷涂错综复杂的图案。我在一本填色书上画画。爸爸去做心理咨询了。“幸好很多书都没事。”她说,“那你妈妈的书呢?你把它们都整理好了?”

“没有。”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画册,“怎么说呢?我已经把书全都搬到屋里了,可《杀死一只知更鸟》那本书所有的内页都粘在一起了,我想即便是晾干,也没法读了。”

“你可以再买本新的。”梅说。

“那就不是妈妈的书了。”我说,紧接着一股怒火突然从体内迸发出来,“他怎么能那样做,梅?我的意思是,处理自己的书也就罢了,爸爸怎么能那样对待妈妈的书?妈妈已经去世了!那些都是她留下来的,那些对我来说就是她的全部。爸爸知道吗?他把妈妈的书扔在花园里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他想伤害我的感情吗?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些?”

“我不知道。”梅的语气里有一丝犹豫,“我想,一旦事情有些不正常,那……”她的声音逐渐变小。

“我不正常吗?”我直接问。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红色彩笔悬在半空,“不,你对我来说很正常。”

“你有字典吗?”

她伸出手臂,从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我们花了好半天才找到那一页。

“正常的。”她说,“符合标准或常规的类型。平常的,自然的,寻常的。”

“所以说普通的就是正常的。”我说,“如果大部分人长着蓝色眼睛,那么棕色眼睛就不正常。”

“棕色眼睛也很普通。”梅反驳道,“正常不能说只有一种类型。”

“这个观点好。如果很多孩子都是跟父母中的一个生活在一起,那么就成了普遍现象,最后也就是正常的了。对吗?”

“我想是这样的。”

“很多人都死于癌症,后来这种情况也变成正常现象了。”

梅皱了皱眉,“如果人在年老之前死于某种疾病,就算不上正常。”

“难道这和前面的情况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摇着头说,“希望情况有所不同并不会令现实改变。”我觉得有必要继续下去,“当然,也有很多人并非死于癌症,这也正常。所以,为什么截然相反的两种情况都是正常的呢?”

梅咬着嘴唇,若有所思。“你好像很想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定义‘正常’这个词。”

“如果没人确定……”我说,“如果人们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来定义‘正常’,那……”

“那所有情况都是正常的。所有。”梅总结。

房间里一阵寂静。我和梅互相看着对方。

我的脑海里闪着火花。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正常。我开始变得格格不入。我喜欢看书,多过喜欢交朋友。我和一个从来都没怎么注意过我的爸爸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个不喜欢拥抱,坚守内心的强大的人。虽然我不介意,但我还是感觉不正常。

要是“正常”本来也没什么标准怎么办?要是我生活在一个不怎么正常的世界会怎样?这些想法太不可思议了。

梅看着字典上的词条继续说:“这上面提到了‘心理学’。就‘正常’这个词来说,一般有如下特征,比如智力、性格、情绪调节等。同时有别于精神失常。”她合上了书。

“但是,”我还沉浸在之前的思考当中,“这些又能说明什么?是不是所有情况都是正常的?”我看着她,“你觉得扔掉妈妈所有的书对爸爸来说也正常?”

“我想是吧。因为他需要书架给他的……嗯……柠檬。”她说话的方式让我很想笑。这是我听过的最蠢的解释。

梅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她说:“我不知道,至少不是手指之类的。”

“手指?”

“你知道的,像什么连环杀手啊,或者死婴之类的。”我被吓得张着嘴巴,“梅!那是……你怎么会想到那么恐怖的事情?”

她的脸上透出一丝恶作剧的表情,“什么?我只是说说,有可能更糟。我的意思是,那些柠檬又不会变成噩梦。”

我忍不住笑起来,“被你说中了。我梦到了它们,把我吓坏了。爸爸在梦里真的变成了一个柠檬,滚出了森林。”

梅大笑,“我的意思是,即便你爸爸有些疯狂,可还不至于是那种危险人物。在书架上放柠檬确实让人捉摸不透,但还算不上危险。”

“也许是吧。”

“他的心理咨询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耸耸肩,“我想还好吧。有几次他回家的时候看起来很沮丧。我想他们可能和他聊起了妈妈。”

“哦。”梅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猜他一定很想念你妈妈。”

“我想是吧……”我缓缓地说,心里充满疑惑,“他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他总是告诉我要用内心的力量去化解悲伤。”

梅紧锁着眉头,她看着我,一脸不解,“你的意思是?”

“内心的力量就是一种你可以去依靠的力量。”我重新开始涂色,“当你难过、焦虑或孤独的时候,你可以去你的内心寻找强大的力量,赶走那些坏情绪,让自己开心起来。这样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梅還是疑惑重重,“哦。我从没找到过内心的力量。你觉得我有吗?”

“每个人都有。”我点头说。

“你觉得……”梅犹豫片刻,“你觉得你爸爸的内心力量已经耗尽了吗?”

我盯着手里的画册。“也许有一个限度吧。”我仔细想了想,“就像你把所有的悲伤情绪都排除在一边,而时间久了它们就会聚集在一起,像水填满池塘那样。终于有一天,聚集在池塘里的情绪爆发了,你需要用更多的力气来清理这些情绪,因为它们已经驻扎在你的心里了。”

梅点点头,“这时候你的内心力量到底有多强大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让自己时而悲伤一下是很有必要的,”我说,“免得那个池塘被填满。”

在我涂好的画上,蓝色和黄色交接的地方有一小块污渍,我赶紧用袖子去擦。“我妈妈在发现病情后,不久就去世了。从生病到去世,她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有时我会想,要是当时他们没有发现妈妈得了癌症,没有告诉她,她是不是还活着?我的意思是,她在得知病情以后才离开我们的。”

“你还好吧?”梅问。

“我很好。”

“可是你在哭。”

“我吗?”

她轻轻地把我手上的画拿开,“你一定很思念她。”

也许我的心里就存着一池塘的悲伤。

梅转过身,抱住我。“哭吧。”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医院里的护士,“管它什么内心的力量。你失去了妈妈,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真的哭了。梅就这样一直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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