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承接体温的事物

吕建军

〖六月，总有什么是说不完的

村院被椿树、槐树、楸树、杏树

裹得严严实实。像冰草覆盖着圹梁

六月，总有什么是说不完的

场上除了旧柴垛，油菜籽的草腥味

浓得像一口听不清的方言

碌碡挪动着身躯碾磨着时光

花椒还没红

远山和近草只隔着一道矮墙

在六月的村院里转转

看一看斑驳的农具、空空的牛圈

看一看乡愁在那些不出奇的间隙里

生出青苔般厚厚的寂静

磨盘也封存了豁齿

朽掉的木椽上翻滚着尘封的童年

六月，总有什么是说不完的

〖这些盛开的花朵

野花如此规矩

身后宛若城堡的岩石

像扣在脖子上的锁链

它毕竟盛开了——

盛开是荒凉里少有的灿烂

土瘠地贫，圹梁很多时候

用茂密的草木遮伤

风吹着黄土地养育一座座村庄

只要能盛开

哪怕命运像沟壑一样幽深

圹梁总是我们无法舍弃的家园

盛开：能看到亲人的忙碌

这些盛开的花木

至少在六月，能洗净

我们身体里某些膨胀的欲望

〖四月过得那么快

圹梁深得无边

滋长着亲人的坟包

草物被无尽的星宿掏空了热烈

渭北：浮在一簇簇山峁的冰草上光焰澎湃

秦腔能把黄土地，能把万物的命运

说尽——

梯田平整，大山陡峭

神在我们内心栖居

四月过得那么快

桃花在尾声的春天里

惦念着亲人，吟唱着故土

四月之后，风会越磨越锋利

月光

轻抚熟睡的事物忘掉周身的疲惫

神祗安详

草物仍诉不尽内心的苦衷

〖雨从四月的圹梁飘下来

雨从四月的圹梁飘下来

整片整片的村庄像擁挤的朝觐者

沐浴突来的甘霖

草物爬满世代生活的沟壑野洼

相互挨靠着生活。它们一起腐朽

一起重生

四季延续着群山的火焰

风吹着落难的堡子——

模糊着时光的瘦影

风把牧羊人吹成远去的蹄印

吹成苦命的花朵

渭北：一把黄土里诸神搭台唱戏

谁在一阕更苦的秦腔里

唱出亲人的幸福

〖清晨

风比任何时候安静。这很难得

天空吐出了六月的蓝

山梁被清晨的露水濯洗得很光亮

我携着葫芦河的水流、整块的桃园

往北面的滨河路上撤退

往远处的水草里走

晨曦照着销魂的村庄、山庙和破堡

这样的景象，像屋檐下红了又红的辣椒

像土墙披上了一层金黄的棉袄

山梁生出了那么多村庄

每一根草木都长满了炊烟

都有自己喜欢的晨钟暮鼓

这么走着，每天经过滨河路

想着年迈的亲人

披着一身晨露忙碌、奔波

风吹着，土地比堡子更孤独

六月，它们有持续旺盛的念想

有欲言又止的悲苦

〖六月

云朵妖娆，风是鬼魅的浪子

你浸泡在六月的黄土梁

梁上苍翠嶙峋的冰草、碎花、洋槐木

再怎么说，它靠近着村庄

靠近着村庄——

它就和我们的亲人说话、熬茶、炕上吃饭

在庙堂弹唱秦腔，在场院舞羊皮鼓

山都高大威猛

我们的语言改变不了命里的十万烽烟

内心有层层沟壑。活着

免不了背负大山的雷霆闪电

这些承接体温的事物

往往能亮如黑铁，光如火焰

〖瓦窑顶之四

瓦窑顶封存了最后一块砖瓦

没有人会寻找它灰烬里的星火

头上高悬着马头山

柴垛、土墙、碌碡、农具……

在六月，都不会太孤独

六月我携着油菜籽的芬芳写下瓦窑顶

一条歪歪斜斜的土路

走着祖祖辈辈的亲人

老屋嘶哑，说着一汪压箱底的记忆

路过瓦窑顶，草是新的

坟包依旧藏在深深的蒿草里

此刻，你不想些尘封的旧事

总也得看看这些凌乱，纠结

似乎又泛着悲凉的老事物